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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ALK丨夏笳:更好或更坏的未来

N-TALK丨夏笳:更好或更坏的未来

夏笳在 N-TALK“文学之夜”现场。

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这么介绍自己的两重身份:王瑶这个身份是用于做一些相对正经的事情,比如在大学里面做学生、搞研究和教书;夏笳这个身份用做相对不太正经的事情,比如说写科幻小说或与外星人合影,关于“笳(jia)”这个字我特别标注了,因为很多人会念错成“qie”,听起来好像一种蔬菜。

我出生于1984年,在成长过程中读了非常多的科幻小说,特别是很多的乌托邦和反乌托邦小说,我自己开始写科幻的时候意识到一件事情:很多时候,当我们想象一种把我们引向未来的新技术时,我们更容易想到那个相对来说比较糟糕、比较悲观的未来,而不是一个相对更好的未来。

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这种倾向反映出了今天这个时代想象力的局限。正如同美国非常著名的批评理论家弗雷德里克·詹明信曾说:想象这个世界末日比想象资本主义的终结要更加容易一些。

所以我在自己创作科幻时,会有意识地避免落入到已经被很多作家重复过的写作套路中,在一个相对有困难的情况下,尝试给未来一点希望。

今天我从自己的作品开始介绍,第一个作品是2015年发表在著名科学杂志《Nature》上的一篇英文科幻小说,这是我第一次用英文进行文学创作,这个小说的名字非常短——《Let’s Have a Talk》,小说里面所描述的是一家科技公司研发了一款人工智能的语音玩具,外型是非常可爱的白色毛茸海豹幼仔,能够学习人类的语言,获得大概5岁人类儿童的语言水平,之后可以成为人类的人工智能语音助手。在小说里设计了这样一个情节:有100个机器样品在为上市准备做测试的过程中丢失,当工作人员最终发现装样品集装箱的时候,发现这100个样品在集装箱里聊天,说的是一种人类完全听不明白的语言,有可能是它们自己在聊天过程中创造的,一种只有它们才懂的语言。

小说主人公作为第一人称叙事,“我”被邀请到现场参加一个会议,讨论该如何处置这些小海豹。主人公最后提出:如果我们要了解一种陌生的语言,无论是外星语言还是人工语言,我们坐在这里干开会没有用,我们又不能把它们拆开,我们只能面对面跟它们聊天,让它们学习我们的语言的同时也学习它们的语言,这才是可行的办法。所以在小说结尾这个主人公成为第一个跟人工海豹建立交流的人。小说结尾,我明示主人公的母语是中文,所以他用中文来打招呼“您好”之后提出了一个友善的邀请:“让我们说说话”。

这篇小说发表在《Nature》上时有一个有趣的小细节,大家可以看到,插图是《Nature》请一位画家画的,但因为小说是用第一人称,所以画家并不知道主人公的性别是什么,第一版插画显然把主人公想象成男性了。我看了编辑发给我的校样后,感觉似有不妥,就给画家写了一封邮件,告诉他小说设定的主人公是一位女性的语言学家,而不是男性的工程师,这非常重要。最后编辑采用了我的建议,把主人公的形象改成女性。

第二个作品是同时期写的短篇小说,名为《童童的夏天》(2014)。这篇小说设想的是一种可以通过等智能传感设备远程操控机器人,用以提供更加便捷的家政和康复服务,人们可以通过上线领取任务包的形式直接激活家里的机器。这种机器可以看护家里的老人、小孩。主人公是一位叫童童的小女孩,她的外公因为摔伤了腿,所以家里领了一台机器人,叫做阿福。童童发现阿福其实不是真正的机器人,而是背后有人在远程操纵。随着剧情的推进,当外公也发现阿福是由真人操纵的时候,外公提出自己不想只作为机器人所看护的对象,他也想试一试能不能操纵机器人:“我虽然腿不好,但我能用手、大脑、眼睛来操纵机器人为别人提供上门服务。”因为外公是军医,所以他可以在家里面给别人提供上门的看诊服务。机器人的研发人员认为这是一种革命性的想法,这种完全不同的技术应用方案,给人类设想多年的大同社会理想带来了实现的可能——真正建立公益系统,让大家都有可能去赡养老人和看护小孩,所以科研人员对主人公说:“童童,你的外公带来了一场真正的革命。”

基于这两篇小说的思路,我开始进行《中国百科全书》科幻系列作品的创作,这个系列由彼此之间在背景和人物及科技设定方面分享要素的小短篇构成,共同发生在《中国百科全书》的宇宙里面。

这个系列的标题可能对今天到场的一些观众来说并不陌生,《中国百科全书》是法国的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词与物》的导言部分引述博尔赫斯的一篇文章,那篇文章里博尔赫斯提出:“设想在遥远的中国有一本非常奇怪的《中国百科全书》,这本《中国百科全书》关于动物的分类是用这样的方式分类的,我们大概扫一眼就会觉得,这个分类跟我们今天所熟悉的任何一种《百科全书》的分类都是不同的。”福柯在这个基础上提出,我们了解一个问题的时,真正阻碍我们的是对那个事物秩序的理解。

所以我选用《中国百科全书》作为标题有两层意思:第一,这些故事发生在中国,展现了中国各种各样的普通人在科技变革中的故事。第二,我想探讨我们如何能够跨越认知间的边界,尝试跳脱出常识对我们的束缚,了解对于过去的我们来说完全不能够理解的,那个属于他者的世界,这两个主题是最重要的,贯穿始终我整个系列中的命题。

关于《中国百科全书》系列,我希望写一共12篇,一个月一篇,一年下来正好。但我整个创作的速度非常慢,目前为止,也只完成了8个故事而已。它们发表的时间前后不一,故事设定大概从2050年3月份2051年的2月份,讲的是大概30年后的未来。我这里列出了这8篇故事的基本发表时间和它们的主题、里面的科技设定。

最后我再用一点时间分享其中的几个小故事,以及它们彼此之间的关联,也许可以为今天的观众们提供一个更好的方式,去理解我在作品中想探讨的问题。

第一个故事是《等云来》,这篇小说发表于2015年,但创作的源起要往前追溯很多年。2007年的时候,我还在中国传媒大学读书,那年的夏天我跟着清华的暑期支教实践的小队,一起去云南的白族村进行了为期十天的支教。

当时我在队伍里面主要是负责拍摄,也会给孩子们上一些趣味数学课,我记得那是我人生第一次站在讲台上课,也是第一次被称为“王老师”。这里给大家展示的照片是我离开村子前的最后一节课,当时我临时产生了一个离经叛道的想法,就是给从来没有离开这个村子,没有机会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的孩子们讲一堂“科幻”课,主题是:科幻中的旅行。

这张图片是我正在讲凡尔纳的《环游世界八十天》,我在在没有地球仪的情况下,非常费力地给孩子们讲为什么在《环游地球八十天》中,主人公跨界国际日期变更线时会多出一天。我发现这一个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常识的问题,对于孩子来说非常难以理解,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认知之间的巨大鸿沟。离开白竹村之后,我一直有为那里的孩子们写一篇科幻小说的想法,但我发现这样的小说构思起来非常困难,好像无论怎么想,也只能想到科技的神力发生在繁华的城市里,而不是在边远的山村。

这就让我想到加拿大非常著名的科幻小说作家,赛博朋克之父威廉·吉布森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未来已至,只是它分布不均。随着时间往前推进,究竟我们有多少人能提前进入未来,而有多少人会始终留在原地,因为现实非常沉重的引力而无法向前?过去很多年里,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2014年我在网上看到印度裔的学者苏伽特·米特拉做了一个教育试验——通过把电脑免费提供给印度贫民窟的孩子们,鼓励他们进行自主学习。米特拉发现在这个过程里,孩子们会发展出非常强的学习愿望、学习技能。后来米特拉分享了一张他在西藏小山村里拍的一张小女孩笑容的照片,这张照片和米特拉分享这张照片时的表情、状态非常打动我,他让我重新想到了我这篇小说应该怎么写,所以我就很快就完成了《等云来》这篇小说。

《等云来》主人翁是“小王”,顺带一提,在《中国百科全书》里有一个贯穿始终的主人翁叫做“小王”,小王是第一人称自述的“我”,也是《童童的夏天》(2014)里面长大的版本,后来我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叫“王一童”。

《等云来》里的故事围绕2050年时发明的一种新的技术——LING cloud展开,这种技术可以释放出实物一样的云,云可以变换形状、颜色、质感,并且可以把人包裹在里面,在耳膜和视网膜上附着上一层,以此为介质传递很多信息。在这个意义上,这种云成为了一个超级媒介,可以取代之前所有的屏幕媒介,是一种新的智能交互界面。

在小说里,很多人会设想用LING cloud如何创作商业价值,但有一群志愿者想到这可以应用于教育实践,所以小王就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云南省白族村,在那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教育与试验,通过LING cloud让孩子们进行一种虚拟沉浸式的学习,他们可以在云中分享一切在大城市里的孩子们可以去获得的知识,这大概就是《等云来》的故事。

很有意思的是在这篇小说发表后不久,2018年底的时候看到一篇有关云南省禄劝中学直播教学的报道,虽然报道后有很多争议,但我看到后感觉到科幻的设想是以某种方式穿透现实,让我们尝试用不同方式想象怎么更好地把科技应用于当下的问题。

《等云来》发生于7月份的时候,第二篇小说《铁月亮》发生于2050年的9月份。在这个故事种,小王在上海参加一个学术会议时,在酒吧遇到了一个校友,她与这位校友聊天过程中得知这个校友是位科技创业者,他之前发明了一种技术,可以让人感知他人的疼痛。在故事里,这位科技创业者选择把这个技术用于一个娱乐产品的制作,他去各个地方将痛苦搜集起来后,用户花一些钱就可以感受这个疼痛,作为某种寻找刺激的方式。

但这位创业者的女朋友持不同的态度,她提出要进行一个公益项目:NO PAIN NO LOVE,鼓励大家用各种方式去分享和感受他人的疼痛,她认为人们在互联网上看到他人因为意外、因为战争所遭受痛苦时,有时会变得麻木,只是抱着一种旁观者的心态。但如果人们有可能通过某种途径去体会他人的痛苦时,个人的感受可能会有所不同。小说的标题《铁月亮》借用了许立志的这首诗:“我咽下一枚铁做的月亮”在我的小说里面也引用了这首诗,这首诗带给了这位科技创业者原本好像没有心肝的人,以一个非常彻骨的疼痛,改变他对这个技术及其应用的想法。

最后的一个故事叫做“灵隐寺僧”,发生于2050年的10月份,这个故事最初是以英文版的形式发表于《Twelve Tomrrows》的英文选集中,中文版于今年12月份刚刚发表在《科幻世界》上,左边这张是我刚看到的小说插图。

小说里设想灵隐寺是一个具有高科技实力和极其雄厚经费的公益组织,他们希望让技术为公共利益、为大善服务,而不是让它作恶,所以这里小王揭示了她之前的一重身份是在灵隐寺做义工,判断哪些科技项目能够为公共利益服务。

小说中灵隐寺研发了一套非常有意思的系统——业,这个技术可以用大数据和模式识别的方式来追踪和计算每个人所积赞的善业和恶业,即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你可能在网上对别人说了一句不好的话,或者你丢弃了一个垃圾或者今天出门没有遵守交通规则等等,它会通过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产生好与不好的效果。业这个系统并不是可以所有人都查看,只有自己可以查看,需要在寺庙里面来查看,你也可以选择你要不要看,要不要知道你的业到底是什么样,要用什么方式来消减你的业。

这个系统有可能给大家一个不同的思考:当科技把每个人都包装成一个空前独立和自主个体的时候,实际上会让我们意识不到,每个人对众生之苦都负有某种非常普遍而严峻的道德责任。而这个业的系统可以让大家用这样一种思考和方式、角度去思考这个众生之苦的问题。

在小说结尾的地方,小王与灵隐寺的住持道别时,小王用Lingcloud给主持送了一个特殊的“礼物”,Lingcloud展现了一个场景——云南白族村一个小女孩倩倩在运用Lingcloud弹钢琴,她弹完一首曲子后,说这首曲子送给和尚爷爷,主持就非常开心,他说“善哉,善哉。”这是小说最后的结局。

到这里,我今天要分享的内容已经全部结束了,可能我在这里还不能给出一个什么样的总结,但我会从自己的作品里提出很多问题,也希望这些问题可以激起在座的观众心中更多疑问和思考,在今后未来的岁月里,在2050年之后甚至之前,我们有可能会看到其中一部分设想真正的改变我们的现实生活,带给我们更多有关更好的未来的可能性。

这就是我今天所讲的一切,谢谢大家!

(整理 南方周末实习生 王瑞雪)

夏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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