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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戏中人

小说:戏中人

璇央

十月三日,武汉。

警局在这天上午接到了一通电话,一个嘶哑的女声说:“我找到要杀侯九少的凶手了。”

侯家是湖广财阀,握着重要的矿产生意,常年和洋人打交道。侯家九少侯璘是这个庞大家族的最高掌权人,四天前遭到了枪杀。

没死,但至今还昏迷着。

侯家这几天乱作一团,可没人知道那天开枪的人是谁。

直到这通电话打来。

电话那头的女人叫侯菀卿,是侯璘的同胞姐姐。

意图枪杀侯璘的,是个名为苏忱的少年。

但侯菀卿只知道这人是凶手,却没有真正“找到”他。苏忱已失踪了四天。

下午侯菀卿亲自造访警局。有关苏忱的事也不胫而走,对这一宗谋杀案心怀好奇的人们纷纷前来打探事情的始末,最后一个个的对侯菀卿流露出了怜悯与幸灾乐祸。

想杀侯菀卿弟弟的苏忱,竟是她的恋人。

侯菀卿从警局出来时,已是黄昏了。金灿灿的夕阳余晖将她的脸色映照得十分难看,昔日以端丽秀雅闻名的侯家五小姐,此刻看起来憔悴得不成人形。

“真可怜啊。”她听见不少人在窃窃议论。

那些对她故事一知半解的路人,明明和她素昧平生,却一个个向她投来了同情的目光。这样的目光让她一阵眩晕,高跟鞋踩空,险些摔倒。

丫鬟夜阑及时上前扶住了她,将她搀扶进车里。

“小姐,侯家现在就靠您撑着,别让人看了笑话。”

“阿璘怎么样了?”

“还没醒。”夜阑回答,又问,“苏忱他……”

“警局说尽力去找。”侯菀卿痛苦的将脸埋进手掌心,“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

侯菀卿和苏忱之间,其实并没有太离奇的故事。

小报将他们的事迹编排得曲折复杂,但实际上,他们就连相遇都平平无奇。

苏忱是话剧演员,而侯菀卿是热衷于看话剧的人,于是他们便认识了。

她第一次见他时,他正在演莎翁的《麦克白》。那是侯菀卿最不喜欢的戏,充斥着压抑与无望,争权夺利者最终死于权利。

可苏忱生得好看。他只要站在那就足以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年轻的眉眼中尽是风流和说不上来的狡黠。

于是每逢他登台,侯菀卿一定会赶到剧院,坐在离他最近的观众席上。

终于有一天,她在犹豫了很久后,一个人在某日开场前鼓足勇气找到了后台,想要更进一步见到他。

后台传来年轻男女的笑闹声,这其中或许就有他的声音。

这时从门内走出来一个人,一见到她就拽住她的手腕。侯菀卿稀里糊涂的被他拖了进去,才知道原来这人是将她当成了一名临时来顶替《麦克白》中女巫一角的演员。

“我不是——”她分辨道。

可那人根本没理她,一边喋喋不休的指责埋怨,一边试图将她按在妆镜前。

“放开她,郁皞。”有人懒洋洋的开口道,“你认错人了,小宋要三点才到。”他转过椅子看着侯菀卿,“你是观众对么?我总在舞台下看到你,记得你的样子。”

我记得你的样子。这便是苏忱与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每天都坐在那么显眼的地方,苏忱能记住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她还是感到很开心。

他扬起的笑容似漫不经心,又仿佛带着暖意,让侯菀卿也不犹笑了起来。

“三点?”郁皞惊呼:“可再过十分钟我们就得上台了。”

“不如……”侯菀卿看出了他们的窘境,“让我上吧。”

郁皞大吃一惊。而苏忱抬眸,恰好对上了侯菀卿的目光,于是笑着说:“好啊。”

他的信任给的莫名其妙,让身为陌生人的侯菀卿受宠若惊。

其实他也未必是信她,只是纯粹想要赌一把而已。苏忱是个赌性很重的人,这点儿后来侯菀卿才知道。

那天侯菀卿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在舞台上她表现得非常出色。灯光下,她的眼眸璀璨含笑。

苏忱不会觉察不到女子藏在目光中的浅浅欢喜。下场后,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邱菀。”

“邱菀?”他呢喃着这两个字,目光中有迷惑与茫然,最后都为一笑所掩盖,“你戏演得很好。你是学生?”

侯菀卿愣了愣道:“对,我是。”

“我记得我和苏忱第一次见面时,我自称邱婉。他客客气气叫我邱小姐,根本不知道我就是侯菀卿,就算他后来利用了我,但至少那时候他不是的……”

夜阑叹气,知道侯菀卿是在想尽办法找可以安慰自己的说辞。她握住侯菀卿的手,以示安慰。

然而侯菀卿却忽然用力甩开了她。

“小姐?”

“没什么。”侯菀卿说。

夜阑眯了眯眼,衣袖滑落的瞬间,她在侯菀卿腕上看到了一道瘀伤。

不过既然侯菀卿不愿解释,夜阑也就不多问,“如果您在剧院那次后,没有继续和他见面该有多好。”

侯菀卿低眉:“是我自作自受。”

她那时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去找苏忱。都说现在世道变了,人人平等、婚恋自由,她于是也就按照自己的心思行事,抛下了女子的矜持和侯家小姐的骄傲。

那时苏忱是什么态度呢……他似乎是客气的、疏离的,但又对她的主动靠近带着一丝玩味,正是这一丝近乎暧昧的玩味,让她始终都怀揣着希望。

侯菀卿还故意等候在苏忱每日回家必经的小巷,花钱买通了几个流氓拦路。就等着苏忱“英雄救美”。

可谁知这家伙居然目不斜视地走过,还很有礼貌地对一个流氓说了声:“请让让。”

“你站住!”侯菀卿怒极喝道,“我很让你讨厌么?就算我只是个陌生人,你也不必、不必……”

苏忱回头,眼中竟然带笑。

下一秒,他瞬間掏出一把枪,抵在侯菀卿头上。

侯菀卿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屏住了呼吸。

苏忱忽然放声大笑了起来。

“这才是真正心怀不轨的坏人,这才是遇上坏人后该有的反应。”

她蒙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她这是被他耍了。

他早就看出了那几个为难她的流氓只是在演戏。谁让他本来就是个演员,想要糊弄他,实在太难了些。

“你,你……”惊魂未定、委屈这些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不会真被吓到了吧。这枪是假的……欸,你别哭,别哭……啊!”

侯菀卿一怒之下狠狠跺了他一脚,以此发泄自己的不满。

“女人哪……”苏忱龇牙咧嘴的抱怨,“说变脸就变脸。”

“总比你们男人强。”侯菀卿反唇相讥,“永远没一句真话。”

苏忱不服气道:“咱俩谁才是真正的骗子?你说你叫邱菀,是学生,可我去附近的女校,都没见到你。”

侯菀卿先是意识到自己露破绽了,而后才意识到——

“这么说,你专门去找过我?”

苏忱没回答,大步往前走着。

“我对你来说,还是很特别对么?”

侯菀卿三步并作两步跟在他身后,她低头专心地踩着黄昏的日光下的影子,嘴角是抑制不住的笑。

长巷仿佛没有尽头,他们一个往前走,一个紧紧跟着,不知道会走到哪里——这一幕后来成为侯菀卿记忆中,最美好的场景。

“他握枪的姿势很熟练,所以我才会被他那一瞬的杀气吓到。”侯菀卿回忆道,“可惜那时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不对。”

车在侯家门前停下,侯菀卿由夜阑搀扶着下车,忽然说:“我记得我曾经还邀请他来家里游玩过。我们侯家的房子,大概是武汉最气派的吧。”

现在想起来,她和苏忱也有那么一段宁和的时光,他们去看电影、去逛街。她在那时向他坦诚了她的身份——以苏忱的聪颖,他也未必猜不到她就是侯家五小姐。

但他好像一点儿也没有被吓到,该怎么待她,还是怎样待她,既不谄媚,也不刻意疏离。

这人看起来可真是个谦谦君子,如果和她成婚一定不是图她的财——她曾和夜阑这么说道。

夜阑笑她不害臊,八字都没一撇就想到了成婚之事。

这话让侯菀卿感到了不安。仔细思量,他们可不就是八字没一撇么?苏忱看似风流轻浮,但面对侯菀卿时,他太过彬彬有礼,从不曾对她表示过分的亲昵。

越是这样,越是撩拨人心。

“小姐——”到最后夜阑都无可奈何了,“您要是实在舍不得他,就干脆拿一叠钱砸到他脸上,不信他不心动。”

侯菀卿脸色一沉。

夜阑即刻明白自己说错话了。

侯家枝叶繁茂,在侯菀卿小的时候,掌权的还是她一位叔父。她父亲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她和弟弟侯璘则是这个纨绔子弟的私生子女。

十四岁前,侯菀卿和母亲、弟弟住在一间破旧的小院。父亲每次来都是趾高气扬的,他会将一沓钱丢在地上,看着她母亲跪下去捡,用这个女人的卑微姿态来取悦自己。

可是他带来的钱也不多,毕竟他没什么本事。

“小时候很穷。”侯菀卿没有责怪夜阑,她回忆道,“父亲的钱大多送进了赌场,母亲又什么都不会干。”

安静了一会儿后,她忽然又道:“你还记得我家附近那位叔叔么?”

“记得。”

侯菀卿儿时住的那间小院不远处,是一栋精巧别致的洋房。洋房主人似乎是一位大官,他心肠不错,看见挨饿受冻的孩子便会施舍些零钱。他尤其喜欢侯家姐弟,常给他们糖果。甚至还在某次侯璘生病时,帮忙送侯璘去了医院,并支付了全部的医药费。

“你问我为什么喜欢苏忱,我的答案是——他很像那位叔叔。”侯菀卿说。

“这两个人别说差了这么多岁,就连气质都迥异。”

“他们给我的感觉很像。”

“现在,您还会觉得苏忱和您儿时记忆里的那位叔叔相似了么?”夜阑叹息。

侯菀卿倚着窗没说话。

“苏忱根本就是个狼子野心的小人,利用您害了少爷。”夜阑喋喋不休,这样的话她说过很多次了。

侯菀卿却只顾着发呆,她努力回想童年,却怎么也记不起后来那位叔叔去了哪里。

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她从前带苏忱来她家时,他最喜欢坐在这个位子上喝茶。这里视野很好,刚好能看见屋后的花园和一口天然的池塘。

“小姐。”夜阑突然开口道,“如果您找到苏忱了……”

她匆匆将视线从池塘挪开:“他差点儿杀了我弟弟,我当然不会放过他。”

电话响起,是警局打来的。

此时距侯菀卿去警局已经过去了三天,这三天的时间里,警察总算找到了有关苏忱的线索。

“我们挖掘出了苏忱的真实身份。”警察说,“他的确是叫这个名字,但不是武汉人。他是前外交官的儿子,曾在北平读书,不知怎的离开了学校……”

“你说的这些,侯家早就查到了。”侯菀卿不耐烦道,“还有别的么?”

“有。我们找到了这个。”

被呈上来的是一枚袖扣和一把手枪。

“苏忱在枪杀侯少爷后便逃跑了,这是我们在他最后失踪的地方发现的。”

袖扣无疑是苏忱的,那还是侯菀卿为了给他过生日,特意从洋人那里定制的。

那把手枪……侯菀卿也认得。

“你们能够凭借这两样东西,找到苏忱?”

“还不能够。”警长说,“只是这两样证据,更加让我们肯定,那天杀侯七少的人,就是苏忱。”

之前侯菀卿说苏忱是凶手,只是一面之词,直到袖扣和手枪被找到,这些人才在心里真正给苏忱定了罪。

“我们检查了这把手枪的口径和剩余的子彈,确定了这就是凶器。只不过……手枪的原主似乎是您?”

侯菀卿点燃了一支烟,但由于手抖得厉害,试了几次才成功,“不错,枪是我的,苏忱从我手里抢到了它,用来杀我的弟弟。”她摩挲着手腕上的瘀伤。

离开警局时,夜阑仍皱着眉道:“小姐,我担心那把枪……”

“枪是我的又怎么了。”侯菀卿神情漠然,“难道阿璘也是我杀的不成?”

“我是担心,会有人以此来做文章,想要扳倒您。”夜阑说。侯家是个大家族,族内勾心斗角严重。

侯菀卿脚步略顿。

“不过,少爷已经脱离危险了。”

侯菀卿松了一口气,脸上绽开了一个笑容:“这是好事。”

苏忱给了侯璘四枪,每一枪都直奔要害。他醒后还是十分虚弱,侯菀卿心疼地搂住他,“阿璘你放心,苏忱一旦被抓住,我亲手杀了他。”

“杀我的人……叫苏忱?”侯璘一开口便牵动了肺部的伤,咳了好几声,“有线索了么?”

“有。”侯菀卿道,复又问,“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侯菀卿还记得侯璘出事那天,家中正召开一场宴会。有来自英国的客人到访,侯璘和他们谈成了一笔很大的生意。

苏忱以她未婚夫的身份出席宴会。

然而在衣香鬓影中,他忽然不见了。

舞池中挤满了人,侯菀卿推开人群想要找他,却猛地听到了一声枪响。

在场的宾客无一不受到了惊吓,侯菀卿提起裙子往枪声传来的地点狂奔。

在三楼的书房,她顿住了脚步。

一把手枪抵住了她的脑袋,持枪人的手微微发颤,但始终没有放下。

“苏忱。”她深吸一口气,尽量镇定,“你这是在做什么?”

“侯小姐。”他冰冷地吐出这三个字。

“放下枪,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商量。”

苏忱笑了笑,重重的用枪托砸晕了她。

等她醒来后,才知道自己的弟弟重伤,苏忱失踪。

“阿璘,出事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她追问。

侯璘素來听她的话,但这回却是在沉默了很久后方敷衍道:“我也不知道,我正在下楼,忽然就遇上了袭击。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后来我的心腹在追击那人的途中,开枪打伤了他。”

“是这样啊……”侯菀卿沉吟道,“那如果我们想要找到他,最好去城内的医院找。”

“都听姐姐的。”

侯璘睡下后,侯菀卿来到了书房。

这些天诸事繁忙,之前与英国人的一笔生意还需详谈,侯璘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她少不得要亲自出面。

“这笔生意谈成后,侯家的地位会进一步水涨船高吧。”夜阑凑过来帮她整理桌案上的文件,“与英国人合伙开发铁矿,其中获利一定巨大。”

“不一定能成。”侯菀卿却显得很冷淡。

“还是有很多人反对?”夜阑嗤笑道:“他们最多也只在报纸上骂一骂,还能真的和洋人作对不成?”

她还想再说什么,却忽然顿住:“这些文件……都被人动过了。”

侯菀卿手一颤,一支钢笔掉到了桌上。

“你先出去吧。”

“小姐,必须要彻查!”夜阑道,“这些都是机密!”

“你出去!”侯菀卿重复道。

夜阑离去并将门合上后,侯菀卿整个人都瘫在了椅子上,如同失魂。

“是你吗……”她喃喃道。

那天下午她独自出门,没有带任何人。

“我怀疑,她找到了苏忱的线索。”夜阑向侯璘汇报道。

如果苏忱还活着,一定会再次回来对侯璘不利。

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私怨,如果非说仇恨的话,大概便是国仇。

侯家依靠洋人扶持而发家,做的是垄断矿产的生意。他们与洋人勾结,有志的青年、凛然的义士,没有不想铲除侯家的。

苏忱当年从大学离开,就是因为反对政要丧权辱国。之后他来到武汉,又目睹了侯氏害国害民。高官他尚且不惧,何况侯璘。

“可即便小姐知道苏忱会对少爷不利,我怕她也还是会选择包庇他。”夜阑蹙眉,“我怀疑小姐早就知道苏忱想要杀您了,她曾经有机会离开苏忱,可她没有。苏忱在她心中很重要。”

“是吗?”侯璘像是不信。

是的。在外偷听的侯菀卿在心里悄悄道。

她曾有机会离开苏忱的。只是她不愿意。

记得有很长一段时间,苏忱都没有出现在她生命中。

不过那阵子侯家出了点儿事,她没时间找他。直到有天,苏忱一个友人找上门来,求她救苏忱,她这才知道苏忱居然进了监狱。

侯菀卿将苏忱从牢里捞出来时,他几乎不成人形。

侯菀卿没问他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苏忱也没说。她将他带到了武汉最好的医院里,并亲自照看他。

“你对我太好了。”苏忱醒后懒洋洋地抱怨。

“不喜欢吗?”

“可我不是什么好人哪。”苏忱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认真地对她说,“不值得。”

“你就当我傻吧。”侯菀卿说。

苏忱被这么一个答案气得笑了出来。

侯家小姐一点儿也不笨手笨脚,她照顾病人时体贴细致得让护工们都插不上手。

她的弟弟差不多就是她带大的,她还曾经照顾过隔壁叔叔家的那个孩子。

那年侯璘病重,叔叔带着侯璘去医院。她就待在叔叔家,和叔叔的儿子一起度过了一天一夜。

那是个很不好哄的孩子,爱哭又任性,侯菀卿将她全部的耐心都用在了那个孩子身上。最后终于换得他乖巧的唤了她一声姐姐。

现在她待苏忱,持有的是一如既往的耐心。

他伤得不轻,还因伤口感染而发起了低烧。侯菀卿彻夜不眠地守着他,陪他聊天,兴致盎然间说到了莎翁。侯菀卿问他最喜欢莎翁的哪部作品。苏忱缄默片刻,答:“《麦克白》。”

“为什么?”

“我喜欢它的结局。暴君麦克白最终是死了。”苏忱说,“这结局很好,不是吗?”

侯菀卿“扑哧”笑了。

苏忱闭上眼,病中的他精神不大好,声音都虚弱了很多,侯菀卿听见他轻声念诵着什么,仔细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麦克白》最后一幕的台词。

他用的是英文,极纯正的腔调,如同是绝望者在向命运咏叹。

侯菀卿记得昔年那个叔叔就曾是驻英使臣。叔叔家的那个小孩,能够说一口流利的英文。侯菀卿第一次见那孩子时,他正在外教督促下用英文背诵一首《十四行诗》。

“我父亲从前去过英国。”苏忱说,“后来他死在了那里。”

“怎么死的?”

“为一些很复杂的纠纷。”苏忱轻描淡写道,“事关两国的商贸往来,我父亲认为英人拟定的那一纸协议是欺我国贫弱,反对了多次,后来就病死了。”

苏忱不是喜欢主动撕开伤疤给人看的人,可他却告诉侯菀卿这些。

就像小时候,他哭闹了那么久后,终于被她的耐心所打动,小心翼翼地拉住她的手,叫她姐姐。

侯菀卿知道,他一定已经想起她是谁了。否则他不会对她心软。

是的,心软。

苏忱在那天后,就不告而别。

但侯菀卿不死心,她动用了自己全部的人脉,终于在武汉的一处陋巷里找到了他。

那里环境很差,可他将住处收拾得十分干净,小小的房间中只见穷困不见潦倒。成排的书沿墙码着,多是国外有关社会、文史、经济方面的著作。

侯菀卿从窗子那看见他正在书桌前写着什么,叩门他却不应,好像不在家似的。

她不急也不恼,耐心地等着。

入夜时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后来电闪雷鸣,暴雨滂沱,她也还是没走,好像淋雨对她来说一点儿也不难受似的。

最终苏忱推开门闯了出来,他没有让侯菀卿进他家,而是撑着一把伞,不由分说地拽住她,往侯家方向走。

侯菀卿却用力抱住了他。

他呆住,之前所有的冷厉、绝情都在这一瞬土崩瓦解。

伞被松开,他亦伸手,轻轻拥住了她。

这个拥抱冰凉而温暖,他是那样小心翼翼。

第二天,她就登报,向所有人公布苏忱是她的未婚夫。

十月十日,侯菀卿终于收到一封信:苏忱找到了。

花费了这么多的心思,她终于找到了他。这世上没有人能理解她的执念,包括她自己。

她只知道她一定要再见到他。

她盯着信看了很久,最后抹去眼角的泪,起身去往电报局。

十月二十日。侯家那天一如既往的平静,然而半夜却忽然爆发了一阵嘈杂,玻璃破碎的巨响划破长夜。

声音是从侯璘的房间传来的。

这一夜,苏忱又来了。

侯菀卿早就知道苏忱想要杀自己的弟弟,可是这一次她选择了缄默,甚至还故意调走了侯家的守卫,方便他来。

然而,侯璘早就做好了准备。

苏忱闯进侯璘房间的时候,早已埋伏好的警卫一拥而上。

在一陣疯狂的枪响后,苏忱挣扎着逃出了侯家。

“追上他。”侯璘冷笑。他要将苏忱的尸体丢到侯菀卿的面前,欣赏一下自己姐姐大失所望的模样。

许多人都说侯菀卿爱苏忱,侯璘却只觉得可笑。

如果侯菀卿真的喜欢这个人,怎么会纵容他以此又一次的以身犯险。

苏忱曾三次和侯家作对,第一次他在报上反对侯家与英国人的合作,被投入了狱中,侯菀卿将他救了出来。

第二次,他亲自刺杀侯璘,机会是侯菀卿给的,她赋予了他未婚夫的身份,让他得以接近侯璘。可惜苏忱失败了。

于是这一次,侯菀卿又给苏忱一次以身犯险的机会。

外头人都传言说侯五小姐因为喜欢上了苏忱而被他利用,可侯璘却想,侯菀卿和苏忱两个人,谁利用谁也还不一定呢——侯菀卿一开始就知道苏忱想做什么,她是故意接近他,引着他一点儿一点儿接近侯家,利用这人做了她的刺客。

她一直想杀了侯璘。上回宴会上,苏忱只打出了一枪,是藏在暗处的侯菀卿给自己的弟弟补了三枪。

侯菀卿以为侯璘没有看到,可藏在角落里的夜阑却目睹了这一切。外人眼中弱不禁风的侯五小姐,有着极好的枪法。

“少爷。”夜阑却忽然赶过来,“小姐不在房里!”

侯璘脸上的笑陡然僵住。

他猛地意识到了不对,他身边所有的警卫都已被苏忱吸引走,只有夜阑——

一声枪响后,夜阑倒下。

侯菀卿从夜色中一步步地走近了侯璘,把枪抵在了弟弟的脑袋上。

“真的不管你未婚夫的死活了?”

侯菀卿端丽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扭曲的笑:“他啊,已经死了。”

侯璘脸色一变。

“刚才那个是我雇来的替身,为的就是调走你的警卫。”

“你……居然是想要亲自动手杀我?”侯璘声音微微发颤,“太急躁了,这不像你的作风,姐姐,这样会留下证据。你不是一直习惯借别人的手做脏事么?”

“因为是你杀了苏忱!”侯菀卿蓦然大吼,“你居然杀了他!”

侯家的水潭和外界相连,这些她早就透露给了苏忱。

宴会后她便抱着一丝的希望,命人仔细搜寻武汉每一处河流,可惜没有找到苏忱。她想苏忱应该是在她没发现的地方悄悄上了岸。为了再见到他,她向警局报案,这样武汉的警察就能帮她一起找人。

可是苏忱一直没有出现。

直到那天,侯璘醒后,她听见自己的弟弟说,那天他的人给了苏忱一枪。这句话让侯菀卿猛地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久后,她的人在水里捞到了一具尸体,尸体胸口有一处致命的枪伤,因为这一处伤,他终究没有活着游出去。

侯璘杀死了他。

她疯了一般找苏忱,其实既不是为了掩盖真相也不是为了再次利用他来杀侯璘。

而是因为,她喜欢他。即便这喜欢一开始源于利用。

“你杀了他,我要杀了你!”侯菀卿扳开了手枪的保险栓,神色狰狞。这一次她想要杀死自己的弟弟,不再是为了争权夺利,仅仅只是为了给自己喜欢的人报仇而已。

侯璘却平静的弯了弯唇,似是讥讽:“杀了苏忱的人,是你才对。”

苏忱的尸体上有两处伤口,一处伤在肩胛,一处伤在胸口。

然而那天侯璘的人只打中了他的肩膀,胸口那一枪,是苏忱自己对自己开的。

这一切,都是侯璘那晚亲眼看到的。

从伤处取出的子弹,能够印证他的话。子弹的口径与苏忱手里的枪完全吻合,而那把枪,是侯菀卿的。

那天,她对着侯璘开了三枪,正想着要藏好,却遇上了从书房里出来的苏忱。

他用枪指着她,像是想要杀了她,最后只是抢走了她手里的枪,然后用枪托砸晕了她。

后来这把枪在苏忱最后失踪的地方被警察找到,成了警察断定苏忱是凶手的证据。

“他为什么要对着自己开枪!”侯菀卿怒不可遏,将警局送来的报告摔在桌上。

侯璘含笑着的话萦绕在她耳畔,挥之不去。

杀了苏忱的人,是你才对。

她蓦然想起了宴会那晚,苏忱用枪托砸晕她之前的眼神。

失望、冰冷、哀恸。

侯菀卿是真正该死的人,这么些年,侯家的家主虽然是侯璘,可实际上的掌权人一直是她。侯家勾结洋人垄断湖广矿产生意,而签下那一纸纸协议的,是侯菀卿。

那天苏忱在宴会时打了侯璘一枪,在躲避追杀时进了书房,看到了侯家的机密文件,也知道了人前纯善天真的侯五小姐,竟然才是他真正要杀的人。

可他下不了手,反倒还拿走了她的枪,替她担下了打伤侯璘的罪名。

最终,他开枪对准了自己。

他喜欢她,可他们不会有好的结局。

侯菀卿,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为了在这个家族立足,她早就让自己手上沾满了鲜血。她不知道什么是善恶,不知道什么是大义,她只知道拼尽一切地活下去。

直到有天她遇上了苏忱,这是她的劫,也是他的。

十月三十日,苏忱去世后的一个月,侯菀卿独自来到了他坟前。

记得一年前的今天,她在劇院遇上了饰演麦克白的他。他说他喜欢《麦克白》,因为剧中机关算尽的人终究会死去,残暴的君主最后倒在了光明之下。

她吟诵着《麦克白》中的台词,用枪对准了自己,一声巨响后,侯家的主人永远的合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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