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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往事」晒场“大跃进”

作者:用三只眼看世界

晒场“大跃进”

方贤明

天渐渐地有点感觉冷了。对于像我们这些在江南长大的上海知青来说,更是觉得冷得厉害。大家早早就把棉衣穿上了。那是1970年的十月初。听天气预报说,最低气温已经是零下几度,最高也不到10度。这基本就是上海寒冬腊月的气温。而这里,取暖期还没到哩。

「知青往事」晒场“大跃进”

早上起来,宿舍门口经常倒水的地方,已经结上了一层薄冰。踩在上面“卡、卡”直响。一阵小风吹过,直往脖子里钻。如果一时忘了扣好扣子,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只到中午才有暖洋洋的热气,然而身上的棉袄是脱不得。到了傍晚时分,太阳一下山,时间还不到下午五点呢,天地间便罩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帐幔,渐渐地这帐幔越来越重,颜色越来越深。

感觉并不一定比早上冷。因此人们还可以在吃饭时开着窗,坐在门口,聊上一会儿天。听说一到冬天,窗户都得封上。当地叫“溜窗户缝”。窗户上每一条缝都得用纸糊上,而且在外面糊。一听他们说糊窗户,我就想起以前在上海听到的“东北三大怪”,其中有一怪曰:“窗户纸糊在外。”本来还不明白,现在还有什么窗户纸,都有玻璃窗了嘛,还要糊什么呀,更何况“糊在外”,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明白了,就是指这个。

「知青往事」晒场“大跃进”

这就是北大荒的秋天,也就是被称作金秋的。放眼望去,这边是一片片的玉米地。此刻玉米已经被割倒放在地里;那边是一片片大豆地,正摇铃,风一吹哗啦啦直响。有的已经在收割,康拜因带着巨大的“推子”,一片一片地推着。高粱红了,我想起有部小说就是这个名字,《高粱红了》,“红了”,大概就是指熟了吧。这不是,那又高又细的高粱,顶着红红的穗子,在风的吹动下,似乎有点站不稳。秋天万物成熟,然而又显得很肃杀。大地割过,一片光秃秃,树上,剩下几片叶子也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秋天一过严冬便来临了。

我们还在晒场忙活,大豆马上要进场。这时晒场上只有我们这个班的部分人,而且还大部分是上海知青和哈尔滨知青,领头的是杨殿学排长。杨排长是山东人,大圆脸,乌黑的皮肤闪着光泽,一看就知道相当健康。眼睛小小的,一笑一乐,那就眯成了一条缝。牙齿似乎已经掉了几颗,不知怎么掉的,按说他这样的年龄是不到掉牙的年龄。

虽然看上去有五十来岁,但这里的人显老,从他儿子二十来岁推算大概也就是四十多一点,高高的个子略有点驼,不知是长期扛麻袋还是别的什么原故。他的一件黑棉袄刚做上,扣子还没有钉,扣眼也没有就开始穿。一根麻绳往腰间一扎,就当成了扣。从敞着的怀里可以看见里面是当作衬衣穿的罩衣,那个领子直愣愣地在脖子上立着。下身依然是那条黑色的棉裤。从裤脚口露出的那参差不齐的裤脚来看,里面是一条很旧的球裤。那圆圆的脑袋上,随便地扣上一顶早已变了色但还能看出是淡淡的黄色的帽子。这是一顶当时很流行的军便帽,似乎从没有洗过。

「知青往事」晒场“大跃进”

别看他那样,人却健壮如牛。一百六十斤的麻袋,在他好像是小伙子扛着30斤的袋子那样轻松。有这样的人当排长,活自然是干得出,但要是以他自己的力气来要求这些十七八岁还在发育期的小青年,那就惨了。

大豆已经进场,晒场需要大量人手。虽说秋收没有麦收那么紧张,但秋收时间长,粮食数量多,品种杂,大量的豆子、玉米要做成囤子,留待外运。北大荒的大豆颗粒均匀饱满,色泽金黄,出油率高,质量好,大部分是出口换汇的产品,因此大豆是这里三大作物之一。一到秋收季节,大量的大豆就要进场,再加上玉米等粮食也要在这个时候进场,没有更多的人是不行的。晒场主任依然是那个易占海班长,副班长李黎夫已经调走,没有再任命副班长。

这时上级突然发了一个通知,说是三师在30团搞了个水利大会战,因所在地万宝,又称为“万宝水利工程”,要集中几万人。全师每个连队都要抽调劳动力去工地。而且这次抽去的人,还必须背着背包,走着到水利工地,说是为了搞什么拉练。因此连队决定也抽调了一百多劳力去那里,就不再派人到晒场,也不从晒场要人,就这么些人,还要把晒场搞好,管好。

「知青往事」晒场“大跃进”

这两个头是垂着脑袋回来的。连队也没有办法,他们更没有办法了。谁知道在这个叫劲的当儿,搞什么水利大会战,一下子抽去了那么多人。杨排长易班长领着我们这些人开会,商量该如何办。事情在那儿摆着,任务很重,而且有近半数是我们这一批刚来不久的上海人“新晒场”,虽然是小伙子,但毕竟年纪小,才十七八岁嘛,而且又是第一年。

这一段时间我们都住在连队里。这样冷的天气,晒场简易的炕席棚子,是没法住人的。天又黑得早,所有的人每天要从连队到晒场上班,下班再回到连队。老职工大部分有自行车可以骑着来去,而我们这些小青年则不得不从连队到晒场,晒场到连队,来回十几里路走着“上下班”。

面对着一堆堆的粮食,我们也觉得肩上有分量了。当然最知道这个分量的自然是两个头了——易班长和杨排长。尤其是那个杨排长,仿佛脾气也大了许多。

早上,北风呼呼地刮着。推开门,一阵风迎面刮来,不由得使人紧了紧上衣,然后冲出门外。顶着风,我们几个走在那通往营部的小毛道上去晒场。这小毛道所在的地,原来种的是小麦。麦收过后,地早已翻过,一片光秃秃的,无遮无挡。肆虐的北风,在地上打着旋,向人们的领口、袖口、裤腿里钻。大地上,不知是半夜飘的清雪,还是寒霜,一片灰白。麦收掉在地里的麦粒儿长出了小苗,如今正面临着死亡的威胁,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我们几个人,通过二号地,下了被称为“北大壕”的大壕沟。下了沟,又上了沟,沿着沟岸走一段,便到了别的连队的地号。这时已经望得见营部的那几栋房子,尤其是那高大的营部俱乐部。因为已经走了一多半路,所以脚步也仿佛轻快了些,速度也快了些,身上也不是那么地感到冷了。

晒场班的我们照例每天去晒场,早出晚归,踩着寒霜从小毛道去,披着晚霞从小毛道回,一日又一日。

那天一个少有的好天气。天上没有一丝云彩,一面铜锣似的太阳悬在空中,灿灿的光芒直射大地,没有一点风,万物仿佛惊醒似的精神抖擞地站着,人觉得格外舒服。

“这天多好!”杨殿学排长到了晒场见着大伙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话。他掏出烟口袋,撮了点烟末在一张裁好的小纸条上,卷了一棵烟,有滋有味地抽起来,和易占海班长两人商量着。

不一会,人们陆陆续续都到齐了,时间才刚刚早晨七点半。在他的命令下,我们十多人集中在一起。杨排长发话了,说话声音很低:“你们看这一堆大豆”,他指了指场面上那堆用苫布苫盖着的一大堆大豆说,“我们今天是把它全部扬出来,检斤过秤茓上囤。什么时候干完,什么时候算”。说完,他简单地分了分工,然后他紧了紧那作为腰带使的旧围巾。

天是个好天,像春天似的暖和。在这样的天气里干活,也不会冻手,但一天要干完这堆大豆,也真是够呛。凭着自己半年的晒场工作经验,这堆大豆毛估估也有80来吨,装成袋子得一千袋,真是够艰巨的。当然把这堆大豆弄完,场面上就会轻松不少。

「知青往事」晒场“大跃进”

说干就干。几个人推来了扬场机,全体人员分成两伙。两支金龙立刻从扬场机的皮带上喷了出来,射在一堆上。一个上午,只见得那座混杂着豆皮、豆秸、土块、苍耳子、杂草、尘土等的大豆堆,在一点点变矮变小变短;而随着扬场机隆隆声响,这边这座金山在一点点隆起,一点点变大,一点点拉长,像一座金黄色的小山。人们头上的汗水和扬起来的灰尘搅和在一起,一个个成了大花脸。中间歇了一气,挪了两回机子。全部扬完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这活可真是干得够猛的,三四个小时干了这么大的一堆。看着预定目标已经达到,老杨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老易的脸上露出了几乎看不见的笑容。我们几个小青年还真是累得简直挪不动步了,那几个女的简直要哭了。然而这才不过干了不到一半的活,更艰巨的活还在接下来的检斤过秤入囤!

这天中午,大家都特别能吃,我也是破天荒地吃了八两发糕。吃完很快就睡着了。待我醒来睁眼一看,杨排长手里卷着那棵烟,嘴里叨咕着:“醒醒吧,醒醒吧,起来抽口烟就干吧……”

我不抽烟,揉着惺忪的眼睛坐着,问了问身边的人,时间已将近下午一点。这排长,别看他没有手表,比谁都能算计时间。等他的那烟抽完,也正好到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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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排长抽着烟,已经在那儿把活儿安排了。那四个老职工(包括他本人)有劲,两人撑袋口兼上秤,两个倒袋子;另一个老职工茓囤子(这需要有技术);五个女同胞在后面喂灌袋机,一个青年掌秤添秤;我和另外五个男青年三副抬子下秤,另外一个也在后面喂入;老易是晒场主任照例是打杂。老杨烟抽完了,活也安排好了,时间也到一点钟了。老杨一声招呼,十多人呼啦啦走出了小屋。大家中午睡了一小觉,精力有点恢复。

下午天气更热了,似乎棉衣都要穿不住了。听天气预报说,这天最高气温零上12度。天空瓦蓝的没有一丝云彩。大家走出屋门,看着这一上午刚扬出来的澄黄澄黄的大豆,心里也确实感觉到了劳动的喜悦。这一座大豆山是我们这些人一上午劳动的结晶。

自己亲眼看着,亲手干着,把一大堆有草梗有苍耳子有其他各种草籽有尘土有小土块还有破碎豆有豆皮豆杆的混合物,变成了这一大堆干净金黄的豆子,这心情恐怕是没有干过这活,或者仅在书本上看过的人是体会不到的。而这疲劳,这样无休止的劳动带来无休止的疲劳感受,和上午干得越多,意味着接下去的也是同样甚至超过上午的疲劳感受,在当时像我们这样只有十七八岁的小青年身上的,半是害怕,半是跃跃欲试又无可奈何的心情;这同样对仅是从书上,画片上,电影里看到的那种浪漫而富有诗意般的,很轻松的劳动的人们是体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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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这种复杂的心情,现在我们要在这一下午——仅有的三四个小时的时间里,要把那一大堆豆子,检斤过秤,装上袋子,然后一袋一袋倒在大囤子里茓起来,最后做上囤尖,盖上炕席,全部包好。

上午的劳动已经将人们累得够呛,下午还是这些豆子,但灌袋做囤的活比上午扬场要重多了——在一般的情况下,扬场的活都是女同志干的,而灌袋做囤却都是棒劳力的活——心里未免有点打怵。但血气方刚的小青年们的那种精神头,又觉得能够把它干完。时间是紧的,大家去临近场院推来了入囤机、灌袋机,迅速安上,迅速就位。一切都是十分自觉,好像都已经战斗化了。

任务在那儿摆着,依老杨的脾气,干不完是回不了家的,他又不会做什么思想政治工作。我们几个青年的活就是抬抬子了,他已经安排好了。撑袋上秤需要有一股蛮劲,把160斤的袋子从地上一下子拎到秤上立住,而且撑袋时还得看得准,那灌袋机流淌的豆子差不多够160斤时才关住灌袋机出口,一下拎上秤;又迅速捡起另一条袋子撑在灌袋机出口。这是需要有经验,有力气,还要反应快,动作快。慢了,灌袋机的斗满了,掌握不住适当的分量,那掌秤的就慢,或猛添,或猛减。所以这灌袋只有老职工能干,那时我们不过是才来了不到半年的小青年。

倒袋子也需要有劲。两人拎起这160斤的麻袋,拎到大约一米高,倒进入入囤机的斗里,让输送带送进囤子,这还必须老职工干。

机器一装上,就马上按分工干起来。合上电闸,只听得灌袋机、入囤机叭哒叭哒响起来了,一会儿,声音就变得沉重而迟缓了。

我自然被安排在抬抬子,两个人一副抬子。刚开始,扁担压在肩上,还不觉得什么,自己庆幸一个麦收也把肩膀压出来了。要不自己那瘦瘦的肩,扁担等于是直接搁在骨头上,那一百多斤,那味道真是可想而知了。头一个小时进度也很快。

三副抬子,像走马灯似的抬过去走过来。那秤边上那根用来计数的麻绳也一个扣接一个扣——那还真是结绳计数。那边囤子渐渐长高,站在那儿也有一人多高了。太阳也渐渐西斜了,影子越来越拉长了。压在肩上的抬子虽然总是160斤,可是我的感觉却是越来越重了。那个掌秤的小矮子拿着小撮子也是一会儿左手,一会儿右手,连那个力大如牛的杨排长,往上拎麻袋也不是那么痛快利索了,有时还要借助一下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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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还是那么“咔、咔”地闷声闷气地响着。上午准备好的茓子也一卷一卷往囤子上扔,一圈一圈茓在囤子边上,茓住了那些大豆。干了三机子,趁着挪机子的当儿,老杨不知是来了烟瘾还是也想借机休息一下。反正他是头,说话算数。他发话了:“抽口烟再干。”人们等着他的命令,一听都撂下手中的工具,就地坐下,会抽烟的抽烟,不会抽烟的坐在那里养养神。

囤子已经又有两米多高了,然而活儿才干了一半多点,时间已经快三点了。太阳的颜色已经比中午那阵深了不少,天气依然很暖和。我坐在那个麻袋上,只感到很疲乏。中午的八两发糕的劲,此刻已经去了差不多了,肩膀也开始疼起来。想试着和别人换一下肩,但是左肩更是不能碰。

一棵烟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老杨一站起来,大家也都立即站起来,七手八脚地挪定了机位。入囤机、灌袋机又叭哒叭哒响起来了,继而声音就变得沉重而迟缓,不那么好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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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渐渐西斜——又挪了两机子——终于太阳在离地一竿子高的时候,突然一下子掉进了地平线,留在上空的是一片通红通红的云霞,大豆堆也仿佛染上了一层。此刻这堆豆子大约只剩够干两机子了,囤子也高了许多。我的肩膀感觉也快压塌了,看着那些同伴们,他们的身体确实比自己好,结实而且棒,但他们也似乎在咬紧牙关,累得话也懒得说。只是在太阳下山后,几乎在同时,都低低地叨咕了一句:“太阳下山了”——按平常论,太阳下山,该下班往回走。这叨咕也似在提醒老杨,“该下班了。”但又知道这活不干完是下不了班的,因此只是小声嘀咕着。

咬牙再坚持。大约也就一小时吧。那根细麻绳上密密麻麻地系满了扣,像是老和尚念经用的佛珠。

在暮色苍茫中,这一大堆的豆子,终于全部通过灌袋机,经过这一麻袋一麻袋的检斤过秤,再经过六个人三副抬子的抬,经过那两位老兄的倒,又经过那入囤机(那机器那天也格外出息,竟然没有发生任何故障,要不是决计完不成的),全部茓在那高高矗立着的大囤子里。然后是几个人忙着给囤子盖上炕席,几个人收拾工具机器,“打扫战场”,老杨点数。一数那些麻绳扣,整整四十个,每扣二十袋,每袋八十公斤,总计六十四吨。好家伙,这一下午的苦战,劳动的欢乐只在心中停留了一会儿,饥饿、疲乏全部袭来,简直是累垮了。但是晒场还没有大家的住处。老职工们一人一辆自行车飞也似的走了,小青年们还得步行五里左右的路回连队,男的女的,只得迈开那已经迈不大动的脚步,沿着那条小毛道走回连队。

「知青往事」晒场“大跃进”

人们常说,这条小路曾出现过狼,所以一般天黑以后都不走小路,一方面是害怕,一方面也难以看清道路,所以都走大路。但大路有八里,小路才五里左右。大家也顾不得什么,有十来个人怕什么,又少走三里。天已经很黑了,我们记住老职工的经验之谈:“黑土白水黄干道”——深黑色的是湿土,发白的是水洼,灰黄的才是干道。我们朦胧地看着道路前行。男的在前面走,女在后面走,保持着一定的短距离。通过大壕沟时,前面的男生听得那些女生是跑着下沟又跑着上沟,生怕落下了。

走到连队,那一栋新的单身宿舍正在兴建。因为当年增加我们八十几个上海知青,原来的宿舍不够用,当时为了安置我们,老知青都临时住到食堂里。这栋宿舍房是全部用业余时间建造的。所谓业余时间也即主要是利用晚饭后的时间劳动建造。那时利用业余时间劳动,叫做“跃进”,是某一个连队指导员的发明,很快得到上面的认同并推广。

不久前,连队已经“跃进”盖起了土木结构的马号。这栋宿舍也是全部“跃进”出来的,以准备赶在去万宝水利大会战的那些人回来可以投入使用。为此我们每天从晒场干活回来,晚饭后也要参加这个盖房的“跃进”劳动。这天我们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宿舍,看到那边工地上影影幢幢的人影,心想今天可不愿参加这个“跃进”,实在是累坏了,能躲就躲过去吧。谁知刚在宿舍坐下,擦把脸,正端着一碗汤,嚼着这黄黄的发糕,一个副连长走了进来对着我们说道:“你们吃完饭也去……”

作者:方贤明,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3师18团4营上海知青。

来源:老知青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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