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微弱的哭声飘过去时,怔住了,哪儿有活人啊?
一场横行的瘟疫肆虐人间,死伤无数,尸横遍野,孤魂无数。
我弯下腰细听,那哭声就在附近,细细翻找,看见了他在哭。
抱他起来时,惊了我一跳。活人吓着我,还是第一次。
他的脸被这场瘟疫洗礼过,创疤纵横,血脓遍布。
我的手不由自主缩了回来,缓缓起身。“阿姐!”他止住抽泣一声轻唤。
我的身子为之一震,何尝听过如此温暖的呼唤?
他伸出手,拽住了我的裙裾。
我刚离开地面的双脚又落了下来。
“阿姐,别走!我怕!”他呜咽着。
我听见自己心上包裹的竖冰一点点融化。
紧紧牵住他的手,我有弟弟了,我要呵护他。
“阿姐,你的手真冷,我去给你生火!”他搓着我的手说。“不,不要!”我凄厉地拒绝声着实吓了他一跳,我怕火。
我是暮雪,十三岁那年被爹指给云州城六十岁的武举人丁魁做小妾,我给爹换回一千两银子。
出阁那日,娘亲哭得昏死过去,她只是妾室,在暮家无任何发言权。
那晚,我的噩梦开始了。丁魁用绳索五花大绑缚住一丝不挂的我,又用小银针一根根扎进我前胸,我每一次痛不欲生的哀嚎,都使他异常兴奋。
夜夜花样不重,次次撕心裂肺。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喝得醉熏熏而来,手里拿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鞭子,淫笑着扑过来。
我灵巧地躲开了,他跌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只要他活着,我就只能永远生活在噩梦般的日子里。
我抓过旁边他常用的一捆细钢绳,一下套住他的脖颈,扑身骑在他背上,拼命死死地勒他。
见他双手耷拉下来,我才住手。那一刻,我疯了,拖着遮体鳞伤的身子,把他放在厢房里那些折磨我的家什全部搬出来。
在他脑门脸上扎满银针,用绳索缚住他,用钢鞭抽打他……
他的夫人和其他几房妾室发现动响,都赶来了。
看到丁魁惨死的样子,两个胆小的妾室当场晕死过去。
丁魁的夫人是个年轻精明的娘子,她含笑的眼眸告诉我,她对我所做很满意。
她屏退其他人,告诉我,她们几个都会记得我的恩。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所以我必须死。与其让衙役来捕我闹得满城风雨折辱声誉,不如让丁府走水,我为救丁举人葬身火海,这样让人人称颂来得高妙。
我答应了,前提是必须悄悄单独给我娘一千两银子,夫人同意了。
那晚丁府火焰冲天,我被烧死了。
“阿姐,我饿。”捡来的弟弟挠着我的手心咕哝着,打断了我痛苦的回忆。
“嗯,阿姐带你去吃角儿管够!”“哦哦,阿姐带我去吃角儿喽!”他雀跃起来。
他七岁,只知道自己叫阿三。我说今儿起你叫暮骁。我希望他成为一个勇敢康健的好男儿。
我拖着他找到黑山姥姥,我需要银两。
黑山姥姥看到站在我身边的暮骁,哈哈大笑起来。
我吓坏了,把暮骁搂在怀里目光坚定地说:“姥姥,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就是别打他的主意!”
“哈哈哈,打他主意?雪儿你想多了,这小子瘟疫缠身,面目毁尽,我没胃口。”黑山姥姥不屑地笑着说。
“雪儿,这小子活不过十日,瞧瞧这场疫症,感染者有生还的吗?”黑山姥姥说着丢给我一袋碎银。
我谢过姥姥拉着暮骁心满意足地走了。
“阿姐,那个姥姥让人好生害怕。”暮骁说。
“嗯,姥姥面凶,心不坏。阿姐护着你,不怕。”我抚着他的头答道。
那夜大火过后,我成了救夫烈女。我看到娘亲扑在地上哭得悲痛欲绝;我看到我那个爹假惺惺地揩了几下眼角。
我恓恓惶惶地站在家门口看母亲,心痛又爱莫能助。
“舍不下你娘?可阴差马上要来勾走你的魂了。”我转头,看到了黑山姥姥。
“只要跟了我,你可以夜夜见你娘。我千年老妖的薄面,阎王还是给几分的。”姥姥说。
我木然地点点头。
姥姥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我们七个鬼姐妹都统一喊黑山老妖为姥姥。
跟着姥姥,不用再去阴曹地府。但是姥姥每月要喝一次活人男子的心头血,采阳补阴,还必须要美男子。姥姥说那样她能变美些。
我们七个鬼姐妹每月轮流出去一个,勾引俊美郎君,取够一盅心头血即刻放人,把血带回给姥姥。我们都不曾谋人性命。
“阿姐,看,前面就有卖角儿的!"暮骁惊喜地嚷嚷着。
见到我俩,街上的行人惊慌逃走,纷纷指着暮骁喊鬼。
我难过极了,走过去掌起勺从锅里捞出两碗角儿让暮骁吃了个够,放了一些碎银在桌上才走。
“阿姐,为什么你没有影儿?”暮骁指着灯笼下自己的影儿问我。
“阿姐的影儿被狗吃了。”我回答。
静静的夜,欢笑撒满一路。
半夜,我们七鬼姐妹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暮骁哼唧不断,直喊冷。
我意识到人鬼殊途,在这鬼屋里,七岁的暮骁不能久住,久了,会耗尽他的阳气。
我用姥姥给的银子租了街心一间宅子,安了家。
夜里,姥姥赶来告诉我,若我长期浸染人间烟火,阴气耗尽会魂飞魄散而亡。
我别无选择,我有弟弟了,要养他长大。
我带着暮骁遍访名医,他们都说疫症乃不治之症,放弃吧!
姥姥给的银子用光了,我必须自己赚银两,即便治不好,我也要将世间的美好给予他,只为他那声阿姐。
我咬咬牙,去了城里有名的春楼‘玉人阁’找到老鸨,说自己想做艺妓,老鸨笑得一脸灿烂,当即答应了,打量着我,说这等美人多多益善。我做了一名清伶舞姬,我娘是舞姬,幼时她教我跳舞,说乱世女子不易,技多总是好的。
我的翩跹舞姿惊艳了来‘玉人阁’大大小小的郎君,他们不惜为一睹我的舞姿而一掷千金。
我换了大宅,买了仆从丫鬟,带着暮骁到他想去的每一个地方,我不想他含恨离世。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暮骁奇迹般的活了下来,他九岁了。
除了脸上的创疤触目惊心外。他是一个天赋异禀的人。
才读两年私塾,学业已让夫子赞不绝口。
我为他请来武师专授剑术、骑射,两年里他勤勉刻苦,争分夺秒。
他总说,练好本领才可保护阿姐。
他还有一个令我难以启齿的陋习,当初他年幼,又生病,我夜夜搂他哄睡着才离开。而今,夜间不搂他睡,他便赌气不睡。
而我,这阴气渗人的身子,只想离他远些再远些。
如今,我受阳气折陨,每年要回姥姥那儿渡一次阴气,以便聚形。
暮骁十一岁时,我打听到昆仑山的青玉仙姑有治癞疤的良方,就亲自去了,暮骁执意要跟来,我制止了。
我从昆仑山脚下一步一磕头,每磕一下就喊一句求见青玉仙姑,一直磕到山上。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惊动了青玉仙姑,她看着我叹道:“你这小鬼魅,竟不怕魄散,敢闯昆仑山!”
见我魂形飘摇虚弱不堪,她给我渡了真气。
听我叙述完与暮骁之姐弟缘,她动容了,修道修仙者皆有渡众生之德。
她随我回到宅子,给暮骁服了丹,又在纱上涂满她带来的药,敷在暮骁脸上说七日不可动,只可喝水不可食其它。
七日里,暮骁攥紧我的手一刻不松,我指尖的阴寒在第三日就将他的手冻伤,他亦不放手。他害怕的时候总是这样黏我。
第八日清晨,我颤抖着手一层一层揭去他脸上的纱。
他紧张地攥住我的手乐观地说:“阿姐,怕甚,大不了还是丑样子。”
最后一层纱揭开,我惊呆了,这真是我捡来的那个暮骁吗?
面貌俊美得令人惊叹。
看到我手中纱掉落,又一幅呆若木鸡的样子,他跳下来抓过铜镜看后,傻乐了半天。
白日我极少出门,尽量避光,存阴气。在家中给暮骁做衣裳,缝靴子,他的衣物全是我亲力亲为。
一日正午,我正忙绣活。暮骁的随从阿良慌慌张张冲进来禀报:“小姐,不好了!少爷打人了!”
我顾不得许多,冲了出去,暮骁正骑在同窗学子朱玦身上,还上下挥舞着拳头。
朱玦是知府的小公子,我喝住了暮骁。
刺目的阳光令我摇摇欲坠,暮骁哭喊着抱住了我,“阿姐,我再也不打架了!
我的少年,他已强壮有力。
我罚他跪在院中木墩上,跪在青石地面会受寒。
阿良告诉我,朱玦嫉妒少爷深得各科夫子赏识,屡次找茬寻事,少爷都忍了。
可是那日正午,朱玦辱了小姐,少爷才打他的。
不用猜就知道一定说我是青楼舞姬吧。暮骁八岁那年,隔壁王婶当街说我非良家女,就遭了他的报复。他一向护我。
声誉对一只鬼有什么用?我只想我的少年今后有个锦绣前程。
带着一箱珠宝,我登了朱知府的大门。
朱知府看到宝物,脸笑成了一朵狗尾花。
“花魁小娘子,今夜伺候本官喝两盅,我愿举荐令弟做我宰相大哥的门生,令弟虽年少可是文武全才啊!”他腆着脸,色咪咪地说,伸手在我掌心上摩挲。
看着他令人作呕的眼神,我真想如他愿陪他半夜,吸干这狗官的阳气了结他的性命。
然而,苍天有道,人间有矩,鬼世有规,我不能逾矩,恶人自会有天收。
若我拒绝,我的少年错失良机,岂不让我抱憾此生?
“呸,狗官!我阿姐是做贵夫人的命,岂能轮到你来染指!”惊诧间,暮骁已闯进来,将我拉到他身后,朝着朱知府抡起了拳头。
我双手抱住他,流着泪喊住手,他才收回拳头。
朱知府那阴毒的目光刺在暮骁身上良久。
我从‘玉人阁’盗出了妓籍册烧了,又给老鸨灌了一碗忘川河之水后,离开了‘玉人阁’。
我领着暮骁去拜别夫子。必须搬家,这里是朱知府的地盘,那狗官不会轻饶暮骁。
李山长给了暮骁一封举荐信。山长的一个弟子是镇国大将军,他说暮骁对于排兵布阵能融汇贯通还不拘形式,是个将才。
带着信,我们搬到了姑苏。我这样的鬼魅喜欢潮湿的江南水乡。
著骁千里迢迢去找镇远将军,无功而返,将军塞外征战未归。他留了山长的举荐信,又写了一些自己对用兵的见解及国策给将军就回来了。
那段日子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十二岁的暮骁已是翩翩公子。
他不允我再去青楼卖唱。所幸还剩些积蓄,我开了一间舞坊,做了专业舞师。
暮骁拜入名师门下,忙得不亦乐乎。
黄昏下学后,他常常给我意外之喜。拉我上街看灯火阑珊;到湖边放花灯;去草丛间捕流茧;或是偷偷炖一锅鲜鸡汤逼我喝,他说我过于苍白瘦弱。
即使知道人间烟火会蚀了我的阴气,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喝了,因为是暮骁为我做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
十三岁的他已经身长玉立。夜间还是如前一般要我抱着睡。
我戏谑道:“赶明儿给你娶个娘子,我就解脱了。”
他反手搂紧我,一字一顿说:“阿姐做我的娘子,旁的不要!”我身上的阴寒渗得他直打颤,也不松手。
我挠他痒痒,他哈哈笑着松手了。
天刚亮,几个风尘仆仆的人来访,说受镇国将军之令接暮骁去营地。
给他收拾行李,他呆立我身后一言不发,神情有些落寞。
我笑说,如此恋家不可取,好男儿志在四海。
他就那么扑上来,拥我入怀,俯在我耳边低语道:“今生非你不娶,我衣锦还家日,亦是你我洞房花烛时。”又在我的额上印了唇,说:“此吻为凭,天地为证,等我。”说完大步走出屋随来人远去了。
夜晚,姥姥找我,怜惜道:“雪儿,你面若桃花,此为回光返照,你的阴气已消磨殆尽,离魂飞魄散不久矣。罢了,不用你再为姥姥取心头血了,你六个姐姐去做吧!”
说完,她给我输了阴气续命。我想在人世多留几年,想看到暮骁娶妻。
暮骁去边关后,入夜我飘去看娘亲的次数多了。大多时候就在窗外守候,看她做女红。
既已死亡,再冒然出现在亲人面前是鬼界大忌,我时常走入娘亲的梦中。也不时捉弄下那几个欺负娘亲的丫鬟。
暮骁的信每月一封,告诉我他那边的情况。
他上战场了;他可以带兵士了;战场上他和镇国将军一起排兵布阵,大获全胜……
看到这些,我的眼角眉稍皆是笑。只是,每封信的末尾都有一句:阿姐,思念日益,你可安好?等我回来娶你。
我没日没夜地熬着身子做暮骁的衣裳靴子,做了足够他穿三年的衣物。
我居然心心念念着他,又熬过了三年
我越来越虚弱,姥姥给我的阴气维持时间越来越短。
我遣散了家仆,将所有的银两分与他们。
我已经完全透明,若不发声,连黑山姥姥与六位鬼姐姐都看不见我。
对暮骁的思念如东流江水绵延不绝。
我飞越千山万水来到塞外寻他。
看到了,我的少年已身长七尺,剑眉星目,深遂锐利的黑眸,棱角分明的轮廓,还是当初那个俊美少年。
他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地立在军帐中。
镇国大将军皱着眉头问:“难道本将军的女儿檀儿配不上你,她心悦你,你知的。”
“谢谢将军美意,我娘子阿雪,她在家等我。”暮骁倔强地说。
“可她是你阿姐啊!”将军耐着性子说道。
“不,她从死人堆里抱出我那刻,就在我心里做了娘子。”暮骁不依不饶。
“去接你的军师已告之我,观相,你阿姐非世间活人。”将军亮出了底牌。
“那又如何,是鬼是妖她都是我的阿姐,更是我的娘子!”暮骁冷冷地驳完,一拱手出了将军帐。
我的泪倾城而下。
我求姥姥帮我舀来忘川河之水,半夜哭着亲手喂暮骁喝下。
暮骁病了,昏迷呓语不止。
半月后,他病愈。军中传,骁骑小将军得了失忆症变了一个人。
他与镇国将军之女檀儿成了亲。
第二日,我托人捎给他的衣裳也到了。
看着他抚着那些衣衫,我的意识渐渐模糊,我彻底要消逝了。
忽然,我耳际清楚地传来暮骁的哽声:“阿姐,如此这般你可满意?忘川河水真苦,阿姐,我早知你非世间人,阿姐,这一世你为我消魂,来世我……”
我消散了,无形无色无味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