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Louis Vuitton 为迈阿密大秀推出的视频中，一个充满活力的黑人小男孩正骑着自行车飞驰在街道上，穿过小道，路过港口，最后奔向一只巨大的热气球，腾空而起——这像是对 Virgil Abloh 短暂一生的写照，孤胆英雄式的冒险：奋力前行，圆满梦想。
"初出茅庐"
2006 年，作家斯蒂芬·金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对于严肃文学的定义有发言权的那些人掌握着一张很短小的名单，只有名单上的人才能进入严肃文学的圈子。但常常出现的情况是，这个名单的制定者彼此相识，通过某些特定途径在文坛上位。”若是将这番话对应到传统时尚体系，似乎也能找到重叠之处——彼时，在这个发迹于欧洲、经历了百年发展，如今囊括全球的名为“时尚”的庞大体系中，早就有了一套稳定且不容撼动的金字塔权力体系，寻常人要想推倒它重制规则，谈何容易。
Kim Jones & Virgil Abloh / highsnobiety
同一年，一位来自伊利诺伊州的非裔年轻人正在芝加哥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同期以艺术顾问的身份与业内最具知名度的歌手 Kanye West 进行合作——这位年轻人正是初出茅庐的 Virgil Abloh。2007 年夏天，他在 West 的引荐下认识了时任 Louis Vuitton 男装艺术总监 Kim Jones——“我们一整个夏天都在讨论各种创意，”Jones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六年后，Abloh 创立品牌 Off-White™，又过了五年，2018 年，他从 Jones 手中接过接力棒，上任为 Louis Vuitton 男装艺术总监，成为了品牌史上首位非裔艺术总监，也成为为数不多地在法国高级时装屋担任艺术总监的非裔美国人之一。
Abloh 曾在一次对谈讲座中提到 Jones 对他的帮助：“那时候，我们一起相处了整整一个夏天，我们一直都在不停地讨论各种事情。他教导了我很多。对我来说，他是第一个将街头文化融入高级时装的设计师。”
2021 年 11 月 28 日，Abloh 因患罕见的癌症“心脏血管肉瘤”病逝，享年41 岁 / @virgilabloh
然而好景不长，在接任品牌的第三年即 2021 年 11 月 28 日，Abloh 因患罕见的癌症“心脏血管肉瘤”病逝，享年 41 岁。据其家人发布的讣告，他在 2019 年确诊患病，“与病魔斗争了多年，承受了许多鲜为人知的治疗痛苦”，在治疗期间，他不得不呆在千里之外的芝加哥家中，通过远程与工作室的同事进行交流，却从未间断工作，并在该期间依旧奉上了数个极具话题性的合作系列。
“我甚至不是一个设计师 我是一个局外人”
《村里的陌生人》出自这本《Notes of a Native Son 》/ Wikipedia
就在他离世前的一个月，时尚学术期刊《Vestoj》推出了第十期刊物，其中收录了主编 Anja Cronberg 和 Abloh 就“质疑”（doubt）主题展开的对话。他在对话中多次提到了自己身为非裔美国人身份于当下的思考，尤其是他将自己视为一名时尚界的“局外人”——该形容衍生自非裔小说家 James Baldwin 发表的散文《村里的陌生人》，作者描述了在瑞士山区旅行时作为当地唯一有色人种感受到的边缘感——他将自己类比为传统时尚体系的“外来者”，甚至是他人眼中的“入侵者”，也把自己的所作所为描绘成“英雄式的冒险”。
《Vestoj》第十期 / Vestoj
“我的身份标签到哪里都会跟着我，在我的工作中，这些都无法被排除在外。我试图把自己的名字加入‘经典’（canon）。历史上，欧洲白人塑造经典被认为是理所当然，我想颠覆这种观点，至少质问如何创作一个让黑人得以融入的自由空间。我和我的白人同龄人交流，也反对他们，这是双重的。我的作品的真实性总在被质疑——‘他不是一个真正的设计师’——我自己也有过怀疑，我可以这么做吗？作为时装屋里的唯一黑人，他们愿意听我的话吗？他们能给我需要的东西吗？”（《Vestoj》，第十期）
Louis Vuitton 2021 秋冬男装 / LouisVuitton
提起 Virgil Abloh 的生平，若是对应前文引用斯蒂芬·金说的那番话，毫无疑问，他在通往时尚权威通天塔的道路上，几乎是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了当下时尚界对黑人设计师的看法，颇具戏剧性和传奇意义。
Abloh，1980 年出生于伊利诺伊州，父母是加纳移民，父亲是油漆工，母亲是裁缝，教会了儿子如何使用缝纫机。身为异乡者的不安全感，在无形中迫使 Abloh 早年间不得不去考虑未来可以寻求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职业，于是他在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就读土木工程专业，业余在“THE BRILLIANCE”博客上和友人一起写下对时尚和设计的看法，之后他又前往伊利诺伊理工大学的建筑系就读，在临近毕业的那一年，他因在创意工作上展露的才华引起了 Kanye West 的关注，后者欣赏他的才识，将其聘为自己的艺术顾问，“Virgil 是我曾经共事过的最聪明、最有效率、最有创造力的人之一。” West 先前在接受采访时这样评价道。从此，Abloh 开始朝着时尚金字塔一路高歌猛进。
Virgil Abloh & Kayne West / fashionbeans
非科班出身、非裔美国人、名人文化受益者、街头文化与高级时装的结合者以及青年文化售卖人，这些标签组成了外人眼中 Virgil Abloh 的第一印象，这也在无形中帮助他成功地拿下世界第一奢侈品牌集团中最卖座品牌的艺术总监宝座。无论你是否承认，当他作为一匹黑马，从 Kim Jones 手中接过那柄沉甸甸的交接棒时，往日严丝合缝的所谓传统高级时装体系与街头民主时尚之间的围墙正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显现出裂缝且随着时间的流逝正在逐渐越变越大。Abloh 以自身的存在让许多人——尤其是黑人——抹平阶级沟壑，第一次接触到了被所谓精英主义分子掌控的时尚话语权，在被忌讳的白人主导时尚体系和供“黑人自由发挥”的分界线上撬开了一扇“民主”的大门，门缝中透出微薄的光线，让许多与他有着命运共同体的普通人，得以窥见新（时尚）世界的样貌。
“将经典设计改变 3% 就能变成原创”
（左）Walter Van Beirendonck 2016 秋冬男装 / WalterVanBeirendonck
（右）Louis Vuitton 2021 春夏男装 / LouisVuitton
尽管，Abloh 始终以一位非裔创作开拓者的身份自居，但他的“原创性”至今都在受到质疑，也深陷原创的争议漩涡中。其中，一度在社交媒体上掀起轩然大波的莫过于他为 Louis Vuitton 2021 春夏推出几件携带有玩偶的立体外套。彼时，比利时设计师 Walter Van Beirendonck 在 Instagram 上公开指责 Abloh 的设计与自己的 2016 秋冬和 2018 秋冬男装系列存在高度雷同，他严厉指出“这是在对原创进行谋杀”。
（左）Virgil Abloh x IKEA （2019） / snobette
（右）Spindle Back Chair by Paul McCobb （1950） / 1stdibs
而且，Abloh 也是“时尚警察”@Diet_Prada 账号上的常客，后者曾数次质疑 Abloh 不仅是在时装设计还有家居设计中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致敬”，譬如 2019 年Virgil Abloh x IKEA 的联名椅子涉嫌抄袭了 1950 年 Paul McCobb 设计的椅子——这些也是直到如今许多人依旧无法认同 Abloh 是“设计师”，而是将其视为“改造者”的原因，尤其是一旦结合他引以为豪的“3%理念”（原话是“将经典设计改变 3% 就能变成原创”）时，会令人怀疑这仿佛是他在为自己的“致敬行为”进行某种意义上的开脱。
《Figures of Speech》by Virgil Abloh /
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Chicago
不过，站在当代艺术的角度上——我们暂且先把 Abloh 的作品视为是一种艺术形式的表达，毕竟这也有据可依，因为在他的叙述中，“时装本身并不重要，而是代表的是一种身份图腾和社群的标志”，他也常被外界拿来与艺术家 Jeff Koons 进行比较。但真正佐证这一点的是他在 2019 年于芝加哥当代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Contemporary Art Chicago ）举办了首场个人艺术展“修辞格”（Figures of Speech），展示了一种跨媒体的实践，将自己的多种身份——视觉艺术家、音乐家、平面设计师、时装设计师以及老本行建筑师联系在一起，反映了他在音乐、时尚、建筑和设计方面的兴趣与作品。彼时，展册上是这样介绍的：
“修辞格”是对Abloh 近二十年的创作进行了前所未有的深入研讨，首次将他的创作过程进行了完整的呈现。在展览中，原型与完成的艺术品、产品设计和时装一起陈列在空间中，也放置了他的无数灵感致敬对象——从古老的绘画到建筑工地上常见的招牌。整个展览的重点在于“对话”，Abloh创造性地使用语言符号，将他设计的物品和穿上他衣服的人视为“修辞格”。
2017 年 10 月，Virgil Abloh 在哈佛大学设计学院演讲 /
Harvard University Graduate School of Design
尽管，用当代艺术的理论对 Abloh 的“3% 理念”进行注解，难免会陷入为其“洗白”的嫌疑中，但事实上，你仍可以通过对上述这番话的解读，发现他并不忌讳“原型”与“成品”之间的共存关系，且对通过各种符号对原型进行解释和创造性的引用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他将自己形容为是“思想者”，试图将“设计”本身剥离单一的语境讨论，而是放到一个更为宽泛、多领域的土壤上进行栽种，视最后的完成品为胜利的果实——当然，在艺术领域的“挪用”，是一种“创作行为”，因语境的变化，艺术家在挪用的过程中就已然赋予了原本旧事物的新意义，借此用来表达自身的主张——但是时装设计师却并非如此自由——尤其是对巨头之一的品牌掌舵人而言，“时尚”无法脱离市场，也无法脱离大众，它是一种具有实际价值可用于购买和市场流通的“穿着艺术”，由工厂生产，进入商店，通过市场销售购买完成，最后会流向任何一个通过真金白银买下产品的顾客手中，所以只要他仍身居“时装设计师”的位置，利用艺术为己进行解读的方式事实上并不能完全证明其在设计借鉴上的无辜——或许这也是他排斥“时装设计师”的身份，而是以“制作者”自居的主要原因，“你不必成为时装设计师也能坐上设计师的位置”（You don’t have to be a designer to be a designer.）。
Louis Vuitton 2005 春夏男装 / LouisVuitton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即便是外界对 Abloh 的“原创”充满了各种抨击和质疑，他都有着一套逻辑自洽的理论，并以此与自己还有外界的声音共处且对此坚信不疑。譬如，当他面对 Beirendonck 义正言辞的指责时，他除了贴出了一张 Louis Vuitton 2005 春夏男装中男模带着玩偶走秀的照片进行回击外，也语出惊人地指责对方：“这是一种充满仇恨的企图，目的是为了诋毁我的作品。”
这种逻辑自洽的处事方式与思考方式在他接受《Vestoj》采访时所说出的答案中也可窥见一二。在与 Cronberg 交流中，他再度重提“局外人”的身份，将自己划分到时尚界外，“我甚至不是一个设计师。我是一个局外人，一个永远的新人，一个做着街头服装的人，当然不属于时尚界。我的种族是其中的一部分，是的，但还有很多其他的事情使我与众不同。我是个非裔美国人，我没有上过时尚学校，也没有爬上传统的等级制度去获得成功。我是跨学科的。我并不认为时尚只有是精英主义群体才可以追求的。我想要展示的是，我们有可能绕过传统的欧洲时尚规范，或者颠倒它们，说‘这是黑人设计师、黑人艺术家也能做的’。”他在试图推倒那堵名为权威和成见的墙，用新的水泥砌造出一座新的自由城堡。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17 岁的自己“
Vanessa Friedman / polimoda
《纽约时报》的首席时尚评论人、资深媒体人 Vanessa Friedman 曾分别在 2020 年 2 月和 2021 年 7 月以 Virgil Abloh 为话题写过两篇文章，分别是：《Virgil Abloh 是千禧一代的 Karl Lagerfeld吗？》和《Virgil Abloh 在权利之桌上夺得一席之位》，前者甚至一度在业内引起巨大关注。
在前一篇中，Friedman 将 Abloh 与 Lagerfeld 进行比较并写下“一个来自传统的高级时装体系，一个在街头服装上开启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有人认为自己是艺术遗产的看护者，有人敏锐地意识到自己是文化变革的先驱，是界限的打破者”，她还在文中意有所指，提出了“他（Abloh）是我们培养出来的‘Lagerfeld’”——将他受欢迎的原因归结为“基于 X 和 Y 世代消费者以及社交媒体时代所占据的思想/文化空间”的原因，才得以成为为当下时尚的踏浪者。
Abloh 设立了后现代奖学金基金 / Archinect
在第二篇文章中，她报道，出于对 Abloh 市场影响力的认可，LVMH 收购了 Off-White 公司 60% 的股份，“时装设计师、DJ 和流行文化人物 Virgil Abloh 即将成为世界上最具影响力的奢侈品集团中最有权势的黑人高管”。 在文中，Friedman 还提到了继 2020 年黑人 George Floyd 事件之后，Abloh 设立了后现代奖学金基金，以帮助黑人学生和促进时尚界的多样性，他将自己的角色定义为开拓者——要为非传统时尚行业的所有人都打开大门——事实上，这是 Abloh 对身为非裔而自愿承担的使命感，而他也无数次在时装秀场上反复为黑人身份和黑人文化发出呐喊，想要为同胞觅得自由之境。
在Virgil Abloh离世后，他的妻子在 Instagram 上引用了他曾说过的一句话，“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17岁的自己。”Abloh始终深信“艺术的力量能够激励后代”，“我希望告诉年轻一代的黑人，他们也有能力去占据一个开放的话语空间。我的职业生涯是一次调查性的探索。它是关于如何成为白人空间中的黑人思想家；它是关于插入艺术历史中黑人创造经典的事例，这也是关于一个黑人的声音，如何超越边界。”
Louise Vuitton 迈阿密大秀预告 / @virgilabloh
如今，在 Abloh 的 Instagram 上，除了最新的那条刺眼的讣告，他亲自发的内容仍停留在两天前为自己与 Denim Tears 联名合作的 ABLOH TEARS™的推荐，而另一条是他为即将于迈阿密举行的 Louis Vuitton 大秀作宣传，配文是“迈阿密，我有一个梦想……”这些内容一如往常，也令人完全无法联系到彼时他已是病入膏肓——这让人忆起三年前他在采访中透露出对社交媒体的看法：“我认为 Instagram就像是一个发行物，它让我们可以宣传所做的事情。这是一个社交工具，展现着当代人们沟通的方式，但我觉得这不是私人的事情，也不是我的日记本。”
《Virgil was here》/ Louis Vuitton
在他离开后的第二天，Louis Vuitton 释出了迈阿密大秀的预告视频。视频中，一位黑人男孩骑着脚踏车一路沿着蜿蜒曲折的通道前行，他穿过小道，驰过沙滩，路过港口，最后奔向了一只巨大的热气球，腾空而起。片末，一行字慢慢在视频中显现：Virgil 曾在此——他也像视频中的男孩那样，奋力向前，闯入坚不可摧的城堡，乘上梦想的热气球，最后留下自己的故事。
“我留下的东西不应该是物品，甚至不应该是美学——它关乎重定义创造力在今日的意义。”他曾说过这样一句话。
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他已成为了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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