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要讲一个人与狗的故事。这件事是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听来的,真实性不用怀疑。我觉得有趣,一直忘不了,遂想记录下来。
好朋友在一起喝酒,几杯下肚就爱天南地北的瞎侃。当时,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朋友一杯白酒下肚,用筷子精准地夹起一粒花生米抛进嘴里,以显示自己千杯不醉的酒量。撸撸袖子,这才醉眼朦胧地说:“你别看哥们儿现在穷,那是没赶上好时候!祖上那也富过……”
朋友姓李,这件事发生在他高祖父,也就是他爷爷的爷爷身上。按推断,应该是1963年。
高祖父名讳上藏下信,据说是花大价钱找人取得。当时先生摇头晃脑:“因信得命,因义得财,一生跌宕,有惊无险。就叫李藏信吧!”
老李家算是世代的地主,别人高粱米都不敢大口吃,饿急了都得先灌一瓢凉水的时候,他家白面随便造,吃咸菜都搁半碗香油。虽然家资颇丰,却惯的厉害,除了养出个健壮的身体,大字不辨,五谷不分。
华北的冬天虽然没有东北冷,也将近零下二三十度呢。不说路倒的醉汉,烧火不勤的村民在屋里都能冻死。所以每当冬天,除了日夜祈祷多下瑞雪,就剩在家里猫冬了。女人们聚在一起家长里短,男人们喝喝酒打打牌是冬天的常态。
李藏信已经啃了三顿猪蹄儿了,直吃的喉咙反油,幸福感爆棚。虽说是地主,能敞开了吃白面,那也归功于自家地多,自产自销,村民交粮。平时谁家也舍不得顿顿吃大肉啊,那不成败家子了?何况吃这种白来的,想想都美。
大雪下了一天,积了厚厚一层雪。北风呼啸,雪花倒卷,钻进李藏信的帽子里、脖子里,他也不嫌冷,打着酒嗝,踱着小步往村长家走去。
这几天村长家组了一桌牌局,李藏信看了两天,架不住身边人撺掇,也下场玩了几局。刚开始不会,输了十斤白面,正恼火之际忽然财运大开,一路高歌猛进,赢到手软。除了吃到肚里的猪蹄子,家里还有十来斤高粱、一大坛子地瓜烧、半扇猪肋条、一头不知道谁输的驴……
“今天再上村长家拿点,明天把驴宰了,酱上它一锅,再烙点火烧,可劲儿吃它一顿驴肉火烧!”他推门进去,一股热气扑面。
屋里聚了十来个爷们儿,互谈输赢。赌桌旁又摆了一桌,上面放的麻将。李藏信还没把雪抖落干净,已经被人拽着,轻轻压在凳子上。那人一边帮李藏信抖雪,一边愁眉苦脸地说:“信哥!你今儿可得多玩儿会儿!昨天我想翻本都没处找去!回家让我媳妇儿这一通骂!那可是输了一头驴啊!准备今年卖了过个好年呢!”他说完就听见一阵哄笑,众人围上桌子,一个圆脸儿的汉子杵了他一拳,笑着说:“二子,你有信哥的手气吗?输头驴算好的了,一会儿再把媳妇儿输给人家,乡里乡亲的,信哥要是不要啊?要我说你就站一边给我鼓劲,我让你看看,你那点东西怎么倒进我口袋里。”二子回了他一拳,说:“屋子里这么多人,就听见你逼叨。老猪,你看见那点东西了没?”二子指了指墙角,墙角有两个麻绳口袋,不知道装着什么东西:“我就靠那袋子东西回本!”李藏信打了个哈哈:“都拿出来就别想着拿回去了!今个有一个算一个,不论输赢,明天上我家吃驴肉去!”
“哗啦”一声,骨牌撒了满桌。一群人吆五喝六地开始了赌局。
二子的运气还是不行,没一个小时,两袋东西都输了,一袋是攒了一年的白面,一袋是来年要种的玉米种子。这对李藏信来说不是好东西,对二子来说就是明年的命。他已经赌红了眼,掏出一块银元往桌子上一拍:“这是我最后一把!要赢了就把这几天东西还我!要输了我就抹脖子上吊去!”
牌开
输
二子叹了口气,银元一扔就往外走。老猪一把拉住他:“都乡里乡亲的,能看着你死?这块银元算我借你的,再来一局,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没想到二子时来运转,几把就把输的赢回来了。
赌注越来越大,下注得越来越少。
李藏信赢了一次大的后就一直输,旁边的嘲讽和吹捧让他上头。
一把,输了十亩地。据说他爷爷一辈子也才置下八亩。
一把,牲口全归了人家。
一把,存粮全没。
李藏信越来越上火,庄家老猪越来越开心。二子不敢下注,一直让李藏信翻本。牌桌上叽叽喳喳,这个让收手,那个说没胆。李藏信把心一横,想:“他妈的!二子都能回本,老子差哪儿了?不可能一直运气差吧!我家大业大的,耗都把你们耗死!”
只用了半宿,李藏信把积了几辈儿的家业输完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出来的,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想回家,不知道怎么和家里交待。得了,二子上不了吊我去吧。
磨磨蹭蹭到了乱葬岗。
所谓乱葬岗是穷人买不起棺材,死了就拿凉席一卷,找个谁都不碍的地方埋了。东埋一个西埋一个,埋的人多了就成了乱葬岗。旧社会人们愚昧,重男轻女成风。男孩留下,女孩则成了此地的常客。当地人认为初生儿不算家人,不等断气便随处一扔,平白便宜了周边的野狗。当时基本每个村子都是这种惨状,乱葬岗的野狗则被喂的异常高大,比家犬凶狠数倍,从不惧人。
北风渐停,圆月高悬,皎洁的月光反射在雪上,虽然是午夜,也显得光亮如昼。李藏信四下望去,周围白茫茫一片,除了几条野狗在雪中抛食以外,再无人烟。前面不知道是谁家的坟头,几棵歪脖子柳树倒适合上吊。
他来到树下,脱下外衣当绳子挂在树上,正准备往上吊时,余光扫到地上。一只野狗贪婪地盯着他看,那野狗双眼犯红,嘴里呜呜低吼,口水滴答滴答往下流,前爪前伸,屁股抬起,似乎只等他咽气便要饱餐一顿。李藏信也不知哪儿来的怨气,跳下来就把狗揍了一顿。平日里,碰到狗能吓得他一动不动,今天把生死置之度外,居然打的野狗落荒而逃。
野狗咽呜着,夹着尾巴往前跑,时不时扭头看他有没有追来。李藏信心中快意,一想到家产全输光了,又郁闷起来。“得了!接着上吊去吧!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自言自语一番,唉声叹气往树下走。刚一抬腿,看见野狗冲他咽呜的地方有一只死鸡。想必是野狗偷来的,正准备享用便碰到了自己这块大肉。
接连赌了半宿,大喜大悲之下早已饥肠辘辘,此刻看见带毛的死鸡居然咽了口唾沫。拿起死鸡,给自己说了句:“都快死的人了,就别挑食了,吃吧!好歹做个饱死鬼。”草草拔毛就一口咬下去,咕嘟咕嘟喝着鸡血。正悲凉之际,听见后边一阵骚乱。一条野狗浑身带血,蹿出来没几步便被另外几条更加高大的野狗一拥而上,锁喉的锁喉,咬腿的咬腿。李藏信捏了个大雪球,远远扔过去,居然吓得几条野狗住嘴。
它们抬起头,恶狠狠盯着李藏信,血红的眼睛泛着青光。李藏信毫不畏惧,随手捡了个树枝朝狗群走去。最高大的一条嗷呜叫了两声,扭头走了,其余几条紧跟其后,留下地上生死不知的野狗扬长而去。
李藏信叹了口气,准备继续自己的上吊大业。地上那条野狗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来到李藏信身边又匍匐了下去,咽呜着不敢抬头。
“嘿,我吃了你的鸡害你打输了仗,等会儿我死了你再把我吃了,咱们两不相欠。”把血淋淋的鸡抛在野狗嘴边:“吃吧!你也不能怪我抢你鸡,谁让你看见我就走不动路了?你要不等着先吃我,我能吃你的鸡?说白了还是你欠我的。”站在树下,扯着‘上吊绳’,把脑袋钻进去说:“咱们可先说好了,等我死透了你再吃我。你要趁我半死不活的时候啃,把我疼醒了我还揍你。”野狗咽咽呜呜,小口小口吃着鸡肉,偷眼看向他,一个对眼,又吓得赶紧低头。李藏信嘿嘿笑了几声,把心一横吊了上去。
“咕咚”衣服撕裂,把李藏信狠狠地摔在地上,疼得他龇牙咧嘴。心想:“这大半夜也找不到绳子上吊了,衣服不结实,再吊也没用。这大冷天,我就睡这里吧。睡着了就醒不了了。”也不起来,闭上眼睛就大咧咧躺在雪上,直冻得打哆嗦。
野狗小心上前,咬着他的袖子往外拉。
“怎么着?你不想让我死啊?没用了,我把家败光了,一大家子人早晚饿死,我这叫早死早托生。”野狗依然扯着他往外拽。李藏信睁开眼,野狗松嘴,扭头汪汪叫了两声,示意他跟着走。
“行!快死的人了,就陪你这畜生走走,看看你带我到哪儿。”
野狗新伤未愈,走的极是缓慢,李藏信心灰意冷,也不催它,一人一狗朝一个土丘下面走去。
“哦!你是让我睡你窝里?”李藏信哭笑不得,原来兜兜转转,野狗报恩把窝让给了他。
这狗窝在土丘一侧,稍微能挡点风寒,但也积了一层薄雪,隐约可见的稻草显得可有可无。“睡就睡!今晚睡你炕,明晚就睡在你肚子里了!到时候就暖和了!哈哈”倒头躺了下去,头被硬物硌的剧疼,又蹦了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蹲下查探。原来雪下面是一层棉花,因为颜色相近所以看不清楚,棉花是从一件衣服里漏出来的,衣服破破烂烂,也看不出本来面目。他提起破衣服,从里面掉出一根骨头,腥臭扑鼻。又从衣服正中看到一个补丁,里面鼓鼓囊囊的。他拆开一看,竟有六七个枣儿大小的银块,中间有三根食指大小的金条。他把金银塞在怀里,细细翻找着狗窝,又发现两块银元。
“哈哈!兄弟!哥哥不用死了!你救了老哥一条命啊!跟我走吧!以后我喝汤也得让你吃肉!”抱着那条野狗风一脚雪一脚回家去了。
“就这么完了?”
“第二天我高祖父痛痛快快地践约,之后明白是被人下了套,但是也无可奈何了。我高祖父的爸爸被气的一病不起,直到两年后,文革打地主,那个下套的老猪代替我们家被抄了。我家反而成了根正苗红。高祖父的爸爸对高祖父是赞不绝口,直呼高瞻远瞩。没几年,那条狗也死了。高祖父把它埋在祖坟里,取名‘李藏义’,我们家再也不吃狗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