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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擅长写“翻案文章”

作者:唐晓敏

唐晓敏

苏洵文章受到重视,不仅仅在于其文章富有形象性和感染力。还在于,他的文章常常表现出立意新奇的特点。

苏洵写的《管仲论》,即显示这一特色。历史上,管仲死后齐国动乱,管仲生前对其后搞动乱的竖刁、易牙、开方并无好感,而且还提醒齐桓公不要重用他们,这就是说,按一般的看法,管仲对齐国后来的动乱是没有责任的,可是,苏洵却偏要追究管仲的责任,他的理由是:齐桓公用了竖刁、易牙、开方三子,身为相国的管仲未能制止,直至病重,才说竖刁等“非人情,不可近”,为时已晚。管仲应该是首先选拔贤才代替自己;因为管仲“未能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才造成了齐桓公的重用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可以说,苏洵对管仲是“求全责备”,没有多少道理。林云铭就认为,让管仲临死再举一仲“谈何容易”,“况威公(即齐桓公)末年,政事怠荒,仲既言三子不可近而竟用之,即荐有贤如仲着以自代,亦未必用也”,但苏洵说得很有技巧,让人感觉头头是道。以至于林云铭也一方面说“苏家立论,多自骋笔力,未必切当事情。”另方面也说苏洵此文“文字高妙,层层翻驳不穷,确是难得”。同样,林纾也是不同意苏洵的观点但又欣赏苏洵的文字。他在《古文辞类纂选本》说:“明允说他必复有贤而后可以死,此谈何容易!据明允之意,谓齐之才如管仲者不少,特仲不为荐耳。语却堂皇,而实事却办不到。”但就文字说,他称赞苏洵,说:“唯就文论文,却极夺目。”

苏洵的《高祖》一文与《管仲论》相似。文章提出:高祖预知有“吕氏之祸”,故安排周勃平乱安刘。既有此先见之明,何以“不去吕后”呢?苏洵认为,这出于“势不可”。因为刘邦必须为年轻的惠帝打算,“家有主母,而豪奴悍婢不敢与弱子抗”。这篇文章,就内容说,也没有多少道理。对此,林云铭《古文析义》评论说:“高帝虽有明识,能料生岂能料死,乃执‘安刘氏’一语,遂以为知吕氏之祸。……愚以为高帝必不知有吕氏之祸,若知之,未有不去者。周勃安刘氏一语,不过以天下初定,勃之才能安国家耳,非有心也。此则老苏之深文处。”孙琮《山晓阁选本宋大家苏老泉全集》更说“《高帝》一论,全是凭空起意,将无作有,”并分析了苏洵此文的创作思维:“篇中只是惠帝作主,因安惠帝便想到不去吕氏,因不去吕氏,便想到制吕氏者在用周博,削吕氏者在樊哙;盖斩范哙,所以去吕氏之党。用周勃所以制吕氏之变,吕氏不变则惠帝得安,此一篇之贯串也。原原本本,曲曲推来”但孙琮对苏洵这篇文章是很欣赏的,他说“古人未必有是心,后人却活活写作有是事,遂成不磨之论。”而林云铭也很欣赏苏洵此文,认为“其文之起落转接,灵妙无敌,不得以其论之偏而弃之。”蔡铸《古文评注补正》认为苏洵的文章用的是“无中生有法”:“高帝欲斩哙,为儿女之计耳,即安刘一言,亦恐身后有变,如七国之属。非必逆知有吕氏之祸也。老苏以此立论,本是硬派官差,然却如老吏断狱。学者熟读之,便可得无中生有法。” 这样的文章,表现出作者想像力的丰富。

苏洵的这类文章是典型的“翻案文章”。以前人们都称赞管仲对齐国的贡献,认为齐国之盛在管仲,苏洵就说反过来说他的过失,说齐国之衰责任在管仲。翻案文章有一个重要的价值,就是适合于科举考试。

科举时代,举子为应试,需要大量地写议论文,大家都写,就容易雷同。古书记载,王安石的一个朋友刘攽记性极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他在王安石的书房里看到王安石的一篇文稿,读后放到原来的地方,王安石吃过饭后问他最近写了什么文章没有,刘攽回答说:“近作《兵论》一篇,草创未就。”王安石问他所作文章的内容,刘攽就把刚才读过的王安石文稿的内容作为自己的文章讲了。王安石听完,还以为自己的文章与人家的相似,于是把自己的文稿撕掉了。这个故事,说明王安石要求自己为文务必出人意表,不同流俗,同时也说明,《兵论》之类的文章,好多人都在写,是很容易雷同的。苏洵等人之所以写那种比较片面的文章,也是为了新颖。

对于苏洵的《管仲论》,林纾有过这样的分析:“齐治归功鲍叔,此人能说到;齐乱由于管仲,此却无人道及,一读及此,必观下文。此种文字,最利于考试。在千篇万帙中,忽得此夺目之语,万万不能遽舍,必将全篇读过,方得其究竟。”林纾指出,苏洵的这类文章的特点是,提出一个别致的、有新意的论点,让考官感到很新颖,不得不从头认真看下去,这对于应付科举考试是非常合适的。

苏轼所写的一些议论文,特别是史论文章,也有这样的特点。即文章的观点不一定都合理,但往往很新鲜,如《贾谊论》责备贾谊不知结交大臣以图见信于朝廷,《范增论》提出范增应为义帝诛杀项羽,等等。这样的文章能够使主考官感到新鲜,产生好感。周作人曾说过:宋以后的策论,最大本事就是做反题,做翻案文章,别人这么说,我要那么说,要把翻案文章说得头头是道,它是毫无诚意的,目的只是让考官看得上。因为平庸的文章看得太多了,就烦了,这时突然出来一篇翻案的文章,而且说得似乎有根有据,就可以博得考官的好感,达到他中举的目的。周作人的这种看法很有道理。这样的文章既然能博得主考的好感,自然也成为当时士子参加科场考试的范文,所以流传极广。陆游《老学庵笔记》说当时流传着“苏文熟,吃羊肉;黄文生,吃菜羹。”的谚语,这里的“苏文”指的就是三苏的史论或政论。

苏辙的文章中,有一部分也如其父苏洵的同类文章一样,带“翻案”的色彩。如《汉文帝》一文中,苏辙赞赏汉文帝“以柔御天下”,并提出,景帝之时,晁错向景帝建言:“诸侯强大,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反疾而祸小,不削,反迟而祸大。”所说是错的。苏辙认为,景帝若能像文帝那样文帝忍而不削,濞必未反。“迁延数岁之后,变故不一,徐因其变而为之备,所以制之者,固多术矣。猛虎在山,日食牛羊,人不能堪,荷戈而往刺之,幸则虎毙,不幸则人死,其为害亟矣。晁错之计,何以异此!若能高其垣墙,深其陷阱,时伺而谨防之,虎安能必为害。” 晁错的建言“世皆以其言为信”,但苏辙却对此提出不同的看法。而且也说出了一番道理。

再如,苏辙作《羊祜》,提出:“祜巧于策吴,而拙于谋晋”。为什么这样说?苏辙认为:“武帝之为人,好善而不择人,苟安而无远虑,虽贤人满朝,而贾充、荀勖之流以为腹心,使吴尚在,相持而不敢肆,虽为贤君可也。吴亡之后,荒于女色,蔽于庸子,疏贤臣,近小人,去武备,崇藩国,所以兆亡国之祸者,不可胜数,此则灭吴之所从致也。孟子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国常亡。故人常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苏辙的认为,晋武帝“好善而不择人,苟安而无远虑”,若有吴国作为一个对立国,晋武帝“不敢肆”,吴国作为敌国不存在了,晋武帝开始“荒于女色,蔽于庸子,疏贤臣,近小人”,反而亡国了。因此,苏辙说羊祜“拙于谋晋”。这也是对一直以来的看法提出不同的见解。对苏辙的这一看法,茅坤即不能同意。他分析说:“晋与吴为两大之国,非此亡彼既彼必图此。吴主皓方以妖童淫虐其国,晋不以此时下之,所所谓圈虎而遗之患也。及吴灭之后,祜已先晋武帝而死矣。君子欲以其身没二十余年之后,而议功为罪不亦过乎?”但茅坤还是把这篇文章收入到了他所编的《唐宋八大家文钞》之中,因为他觉得文章写得好。而且“足为后世人主持盈者之戒”。

苏询的散文多为论辩文,据(王水照《新选新注唐宋八大家书系》统计,苏询论辩文与杂文的比例为六比一,而字数之比为十比一。杂文数量虽少,却也有很优秀的作品。如《木假山记》,第一段写道:“木之生,或蘗而殇,或拱而夭;幸而至于任为栋梁则伐;不幸而为风之所拔,水之所漂,或破折,或腐;幸而得不破折,不腐,则为人之所材,而有斧斤之患.其最幸者,漂沉汩没于湍沙之间,不知其几百年,而其激射啮食之余,或仿佛于山者,则为好事者取去,强之以为山,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而荒江之滨,如此者几何?不为好事者所见,而为樵夫野人所薪者,何可胜数?则其最幸者之中,又有不幸者焉。”从“木之生”到“木假山”之成,有一个漫长的过程,非常不容易。其中似有象征意味,但没有明说,让读者自己去体会。对这篇作品,前人给予很高的评价。孙琮《山晓阁选宋大家苏老泉全集》卷一云:“木山三峰,老泉自况父子三人。寓意深远。其感之敬之二意纯是一片自怜自惜光景,真是英雄受鼎本色。至行文之妙,在一起将木之幸不幸连转出六七层来,便知远山叠翠、层层深浅,中幅即将前文逆卷上去,跌出理字,势如大海回澜,层层倒卷。末幅以宕漾结出感敬二义,又如天际秋云,层层淡宕。一篇文字三样写来,三样奇观,可谓极文学家之能事。”

苏洵一生在政治上不得志,这对他的文学创作和文章写作有所助益,同时也构成了一定的限制。助益表现在,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布衣而非官员,因此在表达自己的思想见解方面相对比较自由,同时,也让他有比较充足的时间来写作。这对文学创作和文章写作都是有益处的。苏洵自己对此也有傞 认识。他在《上韩舍人书》一文中这样说过:“洵自惟闲人,于国家无丝毫之责,得以优游终岁,咏歌先王之道以自乐,时或作为文章,亦不求人知。……自闲居十年,人事荒废,渐不喜承迎将逢,拜伏拳跽。王公大人苟能无以此求之,使得従容坐隅,时出其所学,或亦有足观者。” 没有到朝廷做官,也就没有了官场的束缚。这对苏洵思想的发展和写作能力的提升是很有意义的。但从另一方面看,苏洵的这种几乎终生是“闲人”的状况,对写作有某些不利,这主要表现在,苏洵的生活中缺少强烈的动荡,人生中缺少大悲大喜的对比。一个人若一直处于高位,官运亨通,生活优裕,是难于写出好作品的。但终身为“闲人”,处于官场之外,也难于获得人生的某些重要的体验。在中国古代,一个人的生命途程中有着剧烈的动荡,人生着有强烈的对比,由此激发着强烈的情感体验。韩愈的两次被贬,“朝为青云士,暮成白首囚”,“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这对韩愈有重大的影响。柳宗元从京城被贬到永州,生活中也有了这种强烈的对比,这也对其创作有利。韩愈说:“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认为柳宗元被贬永州和柳州,是他文学创作取得成就的重要原因,这是对的,但也有一个前提,即柳宗元原本是朝廷的高官,他是被贬到永州,而并非一直是永州的居民。苏轼的人生也有这样的跌宕起伏,而且,这同样是他创作获得成就的重要原因。苏洵的人生中则缺乏这种经历。若说对比,苏洵的人生中主要是自己的理想与现实的对比。他胸怀大志,却一生蹉跎,因此心中也有不平。苏洵为此常有牢骚,且不时发泄出来。如在《上文丞相书》说:“洵西蜀之人,方不见用于当世,幸又不复以科举为意,是以肆言于其间,而可以无嫌。”在《再上欧阳内翰书》中说:“洵一穷布衣,于今世最为无用”。在《三上欧阳内翰书》又说:“洵以无用之才,久为天下之弃民;行年五十,未尝见役于世。” 这种对现实的不满,自然也是创作的一种动力,由于事业无成而追求文章写作上的成功,通过“立言”来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在这方面,苏洵也是成功的,但他未能取得韩愈、柳宗元、欧阳修和苏轼那样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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