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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的意蕴

作者:百科全书系列生活
行走的意蕴

人因为由树间攀爬到大地上自由行走才变成了人。可独走,也可群行;可日行,也可夜游。人的行走是生物学、物理学、空间学上的意义,也是社会学、文化学、哲学上的意味。行走不论是为了食物、打猎、种植,还是为了访谈、求学、问道、结盟、婚姻、战争,都是有鲜明目的的。德国哲学家尼采说:“接近目标的人不再行走,他翩翩起舞。”

人的行走总是会失衡、跌倒、爬起、保持平衡、继续行走,这是人的本性力量使然,这样的方式也是哲学、科学、艺术、技术的方式。亚里士多德在其《动物之行走》中说:“对于所有用两足以自然的方式改变地点的动物,一只脚站立支撑起全身重量,向前行走时,那只需要指引方向的脚就得轻巧,因为在行走的过程中要轮到它来承重,那么显然先前那条弯曲的腿就得变直,而身体的其他部分不动,支撑在和腿一起向前走的脚上。”显然亚里士多德并不是无聊之徒,而是思考着人的行走与语言、思想的运行方式问题。实质上,人的行走方式结构与追求真理或承认自己一所所知的思维认知结构是一致的,除非如柏拉图洞穴中的囚徒,动弹不得,遭受蒙骗,不能走向真理。从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普罗塔戈拉、第欧根尼等开始,都是在行走中思考、谈论哲学或雄辩的。这是从闲暇绵延中开始的智慧之旅:呈现、碰撞、争论、批判、探讨、否定、解构、互补……从中隐藏着全部的认知方法:路径、过程和真理。对于思想而言,有效的行走不仅仅意味着走正确之路,而且还要走在正确的土地上和环境中。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在给其嫂子的信中说:“一定不要失去行走的欲望。我自己每天都走,行走让我获得乐趣,远离疾病。我最好的思想都是在行走中形成的,而且我也不敢肯定不走路还能够形成如此重大的思想。”

尽管如此,人的目的、思想、境界不同,即使“条条大路通罗马”,也不会都结伴而行。孔子所说“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是行走前的“不同”,是决定分岔异途的思想差序结构。而真正的“不同行”当如苏格拉底之于普罗塔戈拉:“我们之间走不到一起了,但是我们要想办法看看在你的动作和旋转芭蕾中,有哪些是真理,哪些只是捕风捉影。因此我们要坐下来,放松心情,实现思想和语言的真正行走,这样才能开始真正的旅行。”一同行走需要共识和共同愿景,需要共同体精神。

哲学家说,你如何走路,就知道你如何思考。古代罗马人甚至认为人走路的姿势可以表现出内在性格和心情。人走在大地上,也走在思想、情感、性情、语言中。世界上的所有路都不会是坦途,有坎坷,有高大大河,有黑洞罅缝,也有不可预测的塌陷断裂、假像幻影、海市蜃楼甚至定势思维、思想枷锁。要想走出去和走得正确,唯有行走、思考并使灵魂获得安宁和智慧。古罗马思想家塞涅卡说:“你看不到吗?当灵魂萎靡不振,四肢就会沉重,双腿就懒得动弹。灵魂软弱不堪吗?身体的姿势会表现出来。灵魂有力量吗?人的双腿会充满活力。它怒不可遏吗?行动就会表现出混乱。也就是说不是我们在行走,而是灵魂带着我们走。”在塞涅卡看来,首先要独处、特行,远离尘嚣;其次要独立判断、自由行走;再者要按照时间行走并知道时间的意义。在古印度哲学家商羯罗看来,“整个世界以及一切创造都是实实在在的梵”、“梵我合一”,他把自己当成了世界的一个组成部分,居无定所,四处游历,在极度苦修中历炼智慧和思想,写成《薄伽梵歌注》一书。法国哲学家罗歇·波尔·德鲁瓦在其《步行哲学家》中说:“人类的行走已经远非动物四肢着地的形态,而是直立挺起身,用双脚走路。哲学思考也一样,也是直立起身的方式,不再贴近地面,而是站立前行。什么叫‘站着思考’?一般认为是往上看,关心绝对真理,思考宇宙与永恒、无限、前途、真实性。”法国思想家米歇尔·马费索利:“在星空下行走的目的是保持朝着理想的方向前进,在其中某些合适的时机,我们能体验到存在、完整和某种绝对的形式,在这其中的某一刻,能隐约看到理想的身影。”

人类在物质极不发达的荒蛮时代,为了生存,行走甚至奔跑是必须的。中国古代诗歌:“断竹,续竹。飞土,逐肉。”比较形象地展示了群逐动物的情景。而在文明信史的家国情怀中,徘徊彳亍是行走的特别方式。亡国流离的周代大夫在荒芜、破败的古都土地上走来走去,看着过去的繁华之地如今已是黍稷遍地,于是感喟无限,咏唱出了——“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孔子及其弟子周游列国是传播思想的政治宣传,也是“风乎舞雩”的场景教学。汉朝的学子“游太学”是外出求学;魏晋时期的“玄游”、“仙游”、“佛游”都是逃避现实、寄情山水、反抗礼教、追求自由之举;玄奘西游、鉴真东渡都是国际之游,打通隔壁、隔阂、藩篱、墙壁,以严谨的态度完成伟大的事业,去探索与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物、自然、精神、思想;两宋时期的“景物理趣、明性见理”中体现出“游中未敢忘忧国”的境界;王阳明将游学与心学结合为“知行合一”的认识论,对个体觉醒起到巨大的推动作用;李时珍、徐霞踏遍千山万水,与自然、文化和他人的美好相遇,在探寻知识、记录自然中实现自我价值,旅行是发现、学习、思考、探究,更是分享和传播。

没有眼睛看不到路,没有脚走不了,没有思想走弯路,没有凭依之物走不远。为了保持长途行走,可依赖之物当然是鞋子、拐杖和动物。人们对鞋的情感和认知就是对行走意义的认知。古罗马恩培多克勒的青铜凉鞋蕴含着对世界因为爱恨而聚散的认识;梵高的农鞋以无蔽的方式展示的是劳作的艰辛、焦虑和不安。谢灵运的木屐优雅地走上了峰又下了山,他创立了中国的山水诗派;唐朝僧尼的芒鞋为了寻春踏遍了陇头云;中国工农红军的草鞋表达是不忘初心、北上抗日、解放民族的精神力量。第欧根尼认为生命、自然和他的拐杖(工具)同样重要,其余都是累赘,于是,他舍弃了习惯、习俗、房子、财产、妻子、孩子甚至饭碗,柱着拐杖,加长了手臂,用双脚思考,成了一个智慧的流浪者: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没有期待,没有目标,只有温暖的阳光和善于思考的头脑。在中国古代的礼仪世界中,拐杖标志着身份和行走的待遇,体现的是“尊老”。《礼记·王制》:“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老子骑牛西游,不知所终;唐代李密:“密以薄鞯乘牛,挂《汉书》一帙角上,行且读。”颇有魏晋名士风度!

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也许我们的真正命运就是要永远在路上,不断后悔,心存怀念,总是渴望休息,却又总是游荡。人生不过是一条不知目的地在何处的路途,却还是得固执地走下去,就像我们现在正在黑暗和危险中游荡,不知道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贝鲁埃特就此而言:“虽然可能会有些夸张,但我们可以这样说:人类会思考是因为他有腿。亚里士多德学派的学生因为喜欢边走边进行哲学思考,而被称为逍遥学派学者或是步行者,这并不是偶然的。虽然行走的思考有悠久的历史,但直到18世纪人们才将它当做一项文化活动。与此同时,大自然也不再是简单的装饰,而是成为思考的主题和灵感的来源。散步获得了哲学的维度,行走上升到了艺术的范畴,成为生活智慧的一部分。这样‘路上的思想家’就产生了,他们是流浪的哲学家,进行思考的同时,身体会在树林和花园中行走。”

尽管随着现代技术的发展,信息化,网络化,智能化的后现代性使人类不断地远离自然,人们已经不习惯于行走,而是以机器代步,由此也不再明白行走的意义。但是,返璞归真是一个基本趋势,人类最终还是要回到行走的状态,以人的姿态走下去。卢梭最早意识到人类的未来无论好坏——从纯朴的自然到现代社会———将与“行走”依然存在紧密的联系。西班牙哲学家圣地亚哥·贝鲁埃特:“在那个让人眼花缭乱的消费主义支配的世界里,闲散的流浪也可以被看作一种政治性的、维护权利的甚至颠覆性的行为。这样一种普通的活动,几乎没有任何成本,只需要有双腿带着前进就可以,但它代表了一种对生产力的要求和对经济效益原则的不服从,是面对实利主义和对社会社会地位焦虑的抵制姿态,甚至是一种不服从常规和惯例的方式。既然不能改变事情,至少我们可以改变姿态。”

行走的意蕴

以哲人的姿态行走,是人类关系的最美矩阵,是身体哲学!在行走中体验身体与世界的裸露的、紧密的关联,不仅能产生思想、情感和道德,悟得学习方式和生活艺术,而且还是最美的自我、自主教育。这就是行走的根本意义。

陇上山人

二0二一年五月三十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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