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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被困疫区:现在活着是第一位的,写不写作,太不重要了

“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事情是活着,不仅是肉体的活着,身心都必须健全健康。这个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可能是唯一的一件事,否则真的会疯掉的”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本刊记者 孙凌宇 实习记者 陈梵 编辑 | 雨僧 全文约4315,细读大约需要10分钟
韩东被困疫区:现在活着是第一位的,写不写作,太不重要了

韩东和妻子“一起被关在这个房子里” 图 / 受访者提供

早上7点50,闹钟响,韩东起床,等待8点送到酒店房间的早餐。这是他和妻子“一起被关在这个房子里”的第50天,日子已不再按天来计算,而是用隔离的14天为划分周期,他习惯说,这都多少个14天了啊。

1月21日,他们从南京来到湖北宜昌下面的县级市看望他的岳母,在快捷酒店住了两天后,武汉封城,湖北其他县市也随即行动。酒店歇业防控,他们搬到如今住的“可能是当地最好的”四星级酒店,四百多块一晚。又过了一个星期,县里所有的住宅、小区、单位全部封锁,三四十户滞留的外地人涌入韩东住的酒店。

封锁当天,电梯不再运行,楼梯也被拦了起来。没有明晰的告示,服务员把餐食送到房间时口头通知不要再下楼了。从那以后,韩东每天从房间里的玻璃窗向下望,只要看见酒店入口依然有三个门卫轮番站岗把守,院子里仍是一个人都没有,他便知道肯定还是不让走。哪怕酒店里没有一例感染或疑似,当地也早在半个月前被划为低风险区,六十几位确诊病人全已治愈出院,大街上还是不见人影,交通也没有恢复,这几天只是运物资的车多了一些。

酒店挨着公路,附近没有建筑遮挡,在房间里能瞧见路边的乡村和农田,有时还能看到飞过的白鹭。刚住下来的时候,窗外还是冬景,枯黄一片,没有下雪。渐渐看着油菜花开,转眼到了春天。接下来,“还有更可怕的事”,昨天晚上,他听到蚊子在飞,“我以为听错了,结果我老婆起来后告诉我,她的手被蚊子咬了一夜,果然有蚊子!”他苦笑,“从冬天一直过到了有蚊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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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冬景变成了油菜花盛开的春光 图 / 受访者提供

谁也没有料到封锁会如此漫长。来之前,韩东订的是1月31号的回程机票,航班取消后买了2月7号的,“觉得一个星期以后应该能走吧”,再次取消后又买了2月17号的,依然没有等来解封的信号。取消三次后,韩东心灰意冷。几天前又放出3月9号的机票,这一次,他没买,“我有经验,肯定走不成。”

期待在这种反复的忐忑中悬吊着,像一个看不见终点的马拉松选手,“你总觉得这个事情会有变通的,会有余地的,会区别对待的,没想到这么决绝,所有的航班都取消,路也封了。整个的市民生活、经济都停摆,所以还是觉得这个事儿是临时的,马上就要解决的。”在未知的等待中他无法安下心,“不管是阅读还是什么,总的来讲,就是混日子。”

他带了一本卡夫卡的中短篇全集,一看就泪眼婆娑,“困得流泪”。“卡夫卡是我最推崇的、最牛逼的作家,但是他真的可读性太差。”他预计自己看不完,就只带了这一本。之前读的时候也比较容易犯困,来到这边之后,“特别艰难一点”。

电影也没法看,他没带电脑,只能用手机看一点,“效果也很差,头晕目眩”。虽然消遣十分有限,但韩东感觉时间过得很快,“你要是不做任何事的话,每天没有什么新的内容,一天一晃就过去了,当然偶尔又觉得很慢,很慢的原因是你预设了一个解放的时间点,但是那天怎么也到不来”。

写作更是难以为继,偶尔在手机上敲两三句日记,“跟方方的不一样,完全是流水账”。平日只要在南京,他每天清早六点半都会去鼓楼附近小巷子里的工作室写作,周末甚至过年期间也不轻易间断,“就像帕慕克说的,我必须每天服用文学这剂药丸。每天必须写,不写就难过”。“服药”的场所不能是吃饭、生活的地方,从二十多岁开始,哪怕只是他一个人在家,他也写不了。“处理点小文件可以,但是要写作,不管是第一稿还是初稿,是定稿还是修改,必须集中精力,必须到另外一个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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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在南京的工作室 图 / 受访者提供

因此他去任何地方出差都不带电脑,也不写东西,除了2013年在法国驻村写作的两个月。此外,在他的印象里,还从未像这次在湖北待过这么长时间的。他滞留当地的情况几天前被湖北艺术家吴幼明发上网后,引来很多人的关心。他工作的单位(《青春》月刊)以及湖北的和江苏的作协、各级的宣传部,纷纷表示要给他寄电脑过来,韩东回复说,“你送来也没有用,我没有心情去写,对我来讲,写作要全神贯注,精神高度集中,在这个地方肯定是不行的。”

他也一度动摇过,早知道要待两三个月,是不是应该带上电脑和多些书。“被关”一个星期后,他想通了,心理状态没调整好的话,物质上的东西具备了也没有用。他意识到这已经不是一个浪不浪费时间的问题了,说浪费是因为写不了东西,但转念一想,也没有浪费,“作为一个写作者,这个经历本身会给你带来很多财富”;而是自己和全国人民一样,身处一个漫长且严峻的荒诞剧里面,这个时候最重要的事情是活着,不仅是肉体的活着,身心都必须健全健康。“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可能是唯一的一件事,否则真的会疯掉的”。

保持身心健康成了韩东的生活主轴。失眠一段时间后,更觉正常作息的可贵。白天除了补觉,必不可少的就是做操,晃晃胳膊动动腿拉拉筋。烟也不抽了,往常一天一盒,如今困在不到40平、窗户只能开一条缝且为了防范病毒传染而不敢开空调换风的房间,“要是抽多了就没办法在这儿生活了,干脆就不抽了”。

他如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反复感慨活着的重要。“保持在这活着是第一位的,两个人好好相处也很重要,很多人被关了以后说出去就要离婚,我跟我老婆还好,没有闹什么事。其实这是一个很危险的时段,我讲的不是夸张的话,能够活下来、身心健康,这个最重要。我现在依然在等待,但是我认为我最大的成果是不着急了。虽然心态还没有安定到可以写作,但最起码也没有大悲,也没有疯狂,也没有患空间幽闭症,我觉得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写不写作这个事儿,后来我有一天就想通了,真的太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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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 图 / ic photo

人物周刊:你说这个事情对写作者而言也是一个财富,具体而言会如何影响创作?

韩东:可能会以它为背景做一些相关的创作,但也不是那么急功近利的。马原一直跟我开玩笑,说他这辈子没坐过牢,老韩终于“坐了一次牢”。对写作的人来讲,这种经历肯定是财富,但它是怎么运用,或者说使得我对于生活、事业的看法产生了哪些改变,都说不清的。就像读到了一本特别特别深刻的书,你把它吃进肚子里面,但它怎么发挥作用现在还不太清楚。

人物周刊:目前有哪些看法发生了转变?

韩东:无常。以前我们讲的无常,就是生老病死,偏自然世界的东西。哪怕飞机失事,也可以理解为一个自然世界的偶然性的问题。那么在社会生活当中,我们总觉得是有一定之规的,一直都有法律、有条规,总有某种安全感。但如今发现,哪怕你正常地生活,也突然会把你摁在某个地方,你不能相信交通规则,也不能相信一切社会结构里面出现的让你获得安全感的这些东西。其实并没有安全感,说变就变,这一点是体会比较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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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在酒店房间内用餐 图 / 受访者提供

人物周刊:这种无常会促使你想在一切恢复正常后,赶紧去实现之前的一些计划吗?

韩东:没有,哈哈哈哈。

人物周刊:你曾说抗拒写“应景的文字”,为什么?

韩东:我的意思在这些社会巨变或者大灾大难面前,优秀的、优异的文学杰作的缺席是必然的,它正好有种距离感。反正据我所知,好像也就只有《汤姆叔叔的小屋》和当年美国的全面战争有呼应关系,但是它说到底也是一个一般化的东西,不在文学水准之上。

人物周刊:鲁迅当年针砭时弊的文章也不算?

韩东:胡适夸过鲁迅高级,大概意思是说他擅于创造和虚构,而不是写一些实实在在的。比如《阿Q正传》或《风波》,都只是以具体的社会事件为背景。你说以这场疫情作为背景,有冲动去写作,OK没问题的,但是最后这个作品不是对疫情的一个解释,不会落到疫情上面,你的目的、标准还是文学的、艺术的,不是执着于能否反映现实,我觉得那样的东西是写不好的。

人物周刊:所以你觉得像这种很具体的记录是不必要的。

韩东:具体的记录非常必要,但不是艺术概念范畴内的事情。具体的诗人、作家在这场疫情面前发言也是非常必要的,但是没有必要以一个艺术家的身份去发言,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公民、一个当事人,把他的感受说出来就OK了。

人物周刊:日后进行相关的艺术创作时,你会提到武汉吗,还是会彻底虚化?

韩东:当然会以这个为背景,就像我很多书都是以文革为背景,但是我不是在写文革,而是写文革背景下的人的生存、人的生活以及人性,那么我以武汉为背景,我写人性啊、写人的生存,这个是没有问题的。但我不是用对一个社会新闻猎奇或控诉的角度,我是要把它塑造成一个艺术作品,带有艺术的考量,技术指标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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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编剧、导演的电影《在码头》剧照

人物周刊:类似频繁接触的酒店服务员的个人故事,你会把它当做素材吗?

韩东:我还真的没有特别去挖掘任何素材,我觉得因为我们不是外星人,我们是生活在这个里头的人,所以就是说在你的经历当中,很多事情它会自动找到你这儿来,没有必要为了写一个什么东西去深入他的生活。当然,记者是必须的,你为了搞清楚一个状况,必须去采访去调查,但是一个作家,我觉得除非是写命题作文,比如让你写个电视剧,那你必须翻资料是吧,或者让你改编一个案件,也得前前后后了解这些事情。如果纯粹是一种自主创作,至少在我的概念里面,不存在所谓深入生活这个概念,我本身就有生活,我干嘛要去深入别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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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周刊:你接受采访时说不赞成现在读《鼠疫》,那你建议读些什么呢?

韩东:我没有讲不赞成,就是自由选择,你读也可以,不读也可以。因为有些很激烈的做法,建议疫情期间就要看和疫情相关的电影和书籍,好像个人能得到一些养分,我觉得不完全是这个概念。就像一些不好的图书设计,比如说你给他一个名字,春天的生活,他就设计成一个春天花开的,太望文生义了。《鼠疫》也是疫情为题材,但是跟疫情没有太大的关系。我觉得这么伟大的文学作品,你只有当成一个文学作品去读才是正当的,只是说在目前的情况下并不是最好的去读《鼠疫》的一个时机。

我觉得现在应该恰恰相反,我老举这个例子说,一个人的妻子怀孕了,他走到街上,觉得看见的全是大肚子的女人。这种强迫症会形成一些偏见,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注意力稍微分散一点,看一点跟疫情完全不相关的,比如历史书,或者一直想看却没时间看的文学名著。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之外还有别的世界,在这件事情之外还有别的事情。我觉得比较重要的是获得一个基本的理性和客观的态度,不要太紧张,也不要太放松。我理解大家的恐慌,但如果自上而下每个人都认为这个事情是唯一的事情,那也很可怕。恐惧、恐慌已经截住了很多人的人心,让他们看不到其他的事情。

人物周刊:除了看疫情相关的新闻,你现在平常还有关注什么?

韩东:我就随便看看,比如何袜皮写的案件分析,我全都看了一遍。以前就认识这个人,但是没看过他的东西,写得挺好的。还有一些感兴趣的学者的文章,有时候也会集中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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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当代美术馆“毛焰 韩东”展之韩东作品

人物周刊:作为一个诗人或者说写作者,在这个事情里有什么不一样的体会和观察吗?

韩东:我觉得每个人的体会和观察肯定都不一样,不存在职业上的分别。我个人的处境是无所谓的,关键是还有很多生存更艰难的人,你看“宜昌发布”微博下面的跟帖,很多在外务工的本地人出也出不去,可能工作也丢了,房贷也还不了。我认为大家都在受这份难、这份罪,它就像无妄之灾,是落到每个具体的人头上的,绝对不是针对某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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