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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家老屋走出来的象山先生

作者:正接地气天海

金溪陆氏从始祖陆德迁迁至金溪,到南宋陆贺(陆九渊父),一直数代同堂,未分田亩,合灶吃饭,保持着“诗礼簪缨”的大家遗风,被称为“青田河畔樵农客,云林山下宰相家”。

陆贺父子进一步完善陆氏家规,使得“家道整肃,著闻州里”。先有陆贺的“采先儒之礼”,以礼治家;次有陆贺长子陆九思的《家问》,朱熹为之题跋云“《家问》所以训饬其子孙者,不以不得科第为病,而深以不识礼义为忧”;此外还有陆贺四子陆九韶制定的《家制》。

《家问》现已佚失。但陆氏家族的老屋甚是有名,保存还较为完整。

陆子寿在疏山寺附近的农舍雇用十几辆羊角鸡公车,又在浒湾租赁了三匹好马,请人将许忻赠书装包。许忻先生和自己兄弟俩各骑一匹马,抑着十几车书,走旱路经琅琚、蔡家岭,过金溪县城,改道金窟去青田陆家。他要将那些珍贵典籍杂著运回老家藏之槐堂,带客人和弟弟去见父亲和兄长。路上,金风阵阵,云山苍苍,一派恬静秋色。

陆家老屋走出来的象山先生

许忻谈兴很浓。他提及昨夜子静读书有得,独悟“宇宙吾心”之事,夸赞不已:“哲人已邈,世有英才。我喜欢子静兄弟的十二字,胜过万言策!

子寿道:“先生过誉了!子静,你且细谈,说给前辈和我听听。子静遵命,在马上拱手道:“昨夜有悟,全得许先生赠书,小子将有志于古人之学。人与禽兽相比,优胜几希?宇宙赠给人方便的是心,一颗道德之心,不同于禽兽之心;而人终生研核或践履的,也就是宇宙内的事物。宇宙无穷,心也无穷,宇宙与心皆在无穷之中。宇宙未曾限隔人,人却限隔宇宙,这是心受蔽的缘故。一个真人必须做到:宇宙内事乃己份内事,已份内事乃宇宙内事!许忻抚掌大笑:“奇论!奇论!”

子寿也笑道:“子静禀异,四岁问天,今日方得答案。不过,“直指本心”为释家之事;“真人”是庄周说的。出入佛老尚需以儒为本。在许忻先生面前,虚怀为是。”

路说笑,行行重行行,看着来到了金溪县城—绣谷镇。此镇三面环山,形同谷底,堞墙完整,城枕清流。大宋神宗朝宰相王安石是金溪柘岗吴家的外甥。他有《送黄吉甫归金溪》诗:“还家一笑即芳辰,好与名山作主人;邂逅五湖乘兴往,相邀锦绣谷中春。”因而得名株合围的南国香樟树,四处布满儿眼般的水井。

城墙上,薜萝倒挂;山谷中,野花缤纷。“茂树恶木,嘉葩毒卉,杂乱而争植”,翡郁郁,充溢森然之气。而那云林三十六峰负郭耸立,横东南天际,宛如一架硕大无朋的常青屏风;又象一艘破浪乘风的竞渡龙舟,加重了外围阳刚之气。许忻先生对此山县脉气景色,赞赏不已;又与陆氏兄弟参拜了当时的金溪县令滕瑾先生,并游览了城东的宝山一金窟。金溪,原名上幕镇,是南唐李煜时开设的冶银矿场;又说炼金,但无实证。只是本朝至道三年(997)、庆历四年(1044)有人在此拾得生金、分重三百七十两、三百土十四两。至今金窟尚存矿洞;宝山尚存炉基及炉渣,炉渣中的银末依稀可辨,炼银是有物可证了。

县城一宿无话。

翌晨,陆氏兄弟与许忻先生一行早起赶到了梭山。

梭山,在青田村前半里。其形如织布的木梭,因而得名。绍兴间,陆九韶在此筑书室隐居读书、自号“梭山老圃”。梭山不高,也不算大,却是茂林修竹,松涛滚滚,一条清洌的溪水绕山而过。奇草异花,鸟语虫鸣,却也十分幽静。陆子寿命车夫在山下村里小憩,三匹马也让它饮水啮草;自己偕同子静伴着许忻先生一步步登上山来。

松林里是一条明净的砂石小道。山矾与杜鹃盛开,红白相间,煞是好看。转过山角,忽然现出一幢秫秸编壁杉皮盖顶的草堂来。门上有木匾,颜曰荐堂。背景是竹木参天的梭山顶峰。三只白鹤在草堂前悠然踱步。苍松下,端坐着一位年轻学者,束发布襟,仪态若仙他面前搁着古琴、小几。几上,香烟袅袅。忽地琴声琤琮,一曲高山流水,使来访者驻步聆听。天地肃穆,白云回合,那几只丹顶白鹤也伫立凝望了。

稍顷,学者抚琴而歌:“霭霭停云,蒙蒙细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琴声夏然而止,歌声也停了。子寿高叫:“六九哥,许忻先生光临!许忻也拱手大笑:“梭山先生,临川许忻求见。”

子美起身长揖:“不敢。昨夜问卜,知有贵客至此。山野之人,不拘礼节,请长辈恕罪。”

许忻道:“我乃逐客,不如先生闲云野鹤,何罪之有?”子寿道:“许先生相约赠书,今日如愿。十几车书现在山下路口。

六九哥能否一同下山回复高堂,招待嘉客?”

子美复又拱手:“此乃赠河图洛书之义举,某代陆门敬谢许先生。驾临茅舍,自当下山陪同。来,此处清静,石块光洁,请坐。献茶!”

四人在松树下散坐石上。一书僮从后面走出,给每人献上一碗喷香的山里“雨前茶”。大家品茗闲聊。子寿将许忻赠书历历数来;许忻将子静“疏山悟道”相告;子美也高兴地插言。宾主随意说话,无拘无束。只有子静寡言少语,含笑默坐一旁。

这二十五岁的梭山先生陆九韶,是人中之杰。因见天下大乱,朝政腐败,无心场屋之文,茂年隐退,致力于做学问。他身在江湖,心存魏阙,宽和凝重,道学渊粹,特别对周《易》颇有研究。思辨日丰,常有独到见解。如提出: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有误,“无极而太极”,非圣人之言;“贫薄而多周旋,丰余而尚鄙啬,事虽不同,其终之害,或无以异,但在迟速之间耳”…闪灼着哲思之光。他勤于著述,坚持写日记,“昼有言行,夜必书之”;素与“东南三贤”之一的朱熹先生书信往来,雅重相敬,如切如磋,友谊颇深。

陆家老屋走出来的象山先生

谈笑中,许忻极力夸赞陆子静聪颖过人,其“宇宙吾心”之说,发前人所未发,石破天惊,将传之千古。

陆子美谦让地答谢许先生对六弟的关注。对子静之悟一抒已见:“心学之说,原于思孟之学。老六博览群书,出入佛道,我很耽心他陷入异端。如今能祖述思孟,赓续绝学,可以了。不过,无我无物,仍属空寂,不合内圣外王之道。宇宙吾心之说,是为奇论,道前人所未道,可以好自为之。天人合一,学际天人,宇宙确未限隔人。太极生万物,人人心中有太极,无极则是妄说。凡限隔人的支离破碎语,皆不足训。

许忻、子寿听了,频频点头。

子静却不尽然:“六九哥教,铭记在心。不过,异端之义,至今存疑,小弟不敢同。

子寿急止:“在长辈面前,子静如何说话?”子美:“让他说下去。”

子静滔滔不绝:“现时,太学与儒林多说佛老是异端。试问:孔子提出攻击异端,斯害也已。那时佛教尚未传入中国,虽有老聃之学,其说未著,去指那个为异端?我认为:异与同对,端者,底也。同师圣贤,若他的学问根底不同,貌似孔孟,骨子里也是异端;而其根底相同,即使来自异域,出自凡人,言之有理,虽或过激,或玄,或禅,却是同端,我儒学也可纳之用之,自信可以内圣外王。”许忻击节笑道:“此言惊世骇俗,子静大有可为也。”

子美笑了:“好!老六思辨机锋,令人折服,无怪乎他听鼓也有悟。不过,回家在父亲面前,千万说不得。”

子寿默然。出于六九哥的提醒,他提出两全之计:凡诸子杂著,佛道异书,通统藏在梭山“荐堂”;只将六经的古版以及典籍文献运回青田。子美也认为只有这样做较妥,并请许忻先生见谅。

四人大笑下山。陆子寿先走一步,报知父亲。许忻、子美、子静押着鸡公车,慢慢向青田老屋走去。

今日三兄弟偕临川奇人许忻先生来归,陆贺满心欢喜,一反常例(平日由“掌宾”先迎客,家长后见),亲自率领子强子仪子昭等在槐堂候客。

许在陆家小住数日。他和道卿先生日夜谈经不倦,折服这位乡老而弥健,谈锋不苟。陆贺也久慕许忻之名,甚谢赠书之义,款以五酌。夜宵则卮酒杯羹。坐以论道,两老一见如故,十分投机。只是“子静悟道”事,受子美之托,许忻不敢在道卿先生面前漏泄春光。这一天,许忻先生应陆贺的邀请,观陆氏家族晨昏家训。清早,晨楫。妇女道万福于堂。然后,大开“陆氏先祠”,击鼓三通。陆贺亲自率领九思、九叙、九皋、九韶、九龄、九渊以及众子弟拜祖先。

人面南肃立,领唱《家训歌》,众人唱和。《家训歌)是陆九韶撰并经陆贺亲自定的。歌词原文及意译如下:

第一段:

听听听听听听听……劳我以生天理定。

若还情懒必饥寒,莫到饥寒方怨命。虚空自有神明听。

【译】听啊听啊听我说道理:人生天地间就要劳动,劳动才有果实。不劳动就要饿肚皮。到了挨饿受冻的时候埋怨命运,天上的神明也不会饶恕你!

第二段:

听听听听听听听……

衣食生身天付定。

酒肉贪多折人寿,经营太甚违天命。定定定定定定定。

【译】听啊听啊听我说仔细:吃的穿的都是大自然给的。酒肉贪多要折寿,刻意经营违天意。安定,安定,你还是安定点儿吧,我的姐妹兄弟!

第三段:

听听听听听听听…好将孝悌酬身命。

更将勤俭答天心,莫把妄思损真性。定定定定定定定,早猛省!

【译】听啊听啊听啊听我说天机孝敬父母,兄弟和睦才是好样的。勤俭二字你不要忘记,真性的损害就是因为懒惰和奢侈!你还是安定点儿吧,及早省悟,回心转意。

众人重复着“听”和“定”字,连念三遍,憾人魂魄,摇人心旌。

歌后开饭。大灶打饭,自己带菜吃饭。

饭后会茶。散坐喝茶,闲聊,休息。击磬三声后,又有一人唱道:

凡闻声,须有省。照自身,察前境。若方驰骛速回光,悟得昨非由一顷。昔人五观一时领。

陆家老屋走出来的象山先生

【译】你听了歌声就要猛醒:摸摸自己的良心,想想国家的处境。如果走上邪路请赶快回头,是是非非就在分秒之间,你千万不要糊涂透顶!太康为什么亡国?(五子之歌》就是历史教训。博学多识的许忻先生亲眼看到这山区小村竟有如此激动人心的场面。在当时动荡不安,人心不定的南国,《家训歌》中洋溢着浓郁的爱国热忱和儒教精神,也许是绝无仅有的。散发着霉气的“陆氏先祠”和那“陆家老屋”,彷佛也变得热气腾腾,温馨一片。尤其是最后段唱词,他在抚州听陆子寿唱过一次;现在字字重温,触动他的处境和忧国忧民之心,怆然良久,一时情不自禁的老泪纵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