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山河后纪--4

作者:佚名511

作者:使君無患百憂解 转自LFT

「这容炫还真是兼容并蓄,来者不拒,甚么『惊心动魄水鬼槌』、『阴风针』、『打虎棍法』,这些垃圾武功,送给我都不练。」

温客行将手上几本秘笈嫌弃地扔在地上,张成岭和毕星明则流水般把一个个大麻布袋往外搬。这几天他们都在收拾武库上下。平日师徒四人多在内库起居作息,在外库打架生火煮饭养骡子,但内库还有一堆积存百年的粮食,外库放的则是书架居多。周子舒想将整个摆设反过来:外库堆杂物,内库放书架,以及成岭他们带上来的笔墨纸砚琴棋等等,这样安排也更合理。

周子舒负责整理天井楼梯回旋处的藏书,过了一会,他也抱了十几本书过来,没好气道:「这些曲谱、棋谱不过是凡品,还有采花迷药配方,我见不妥,都拿了过来,有几本医书和讲养生炼丹的还算可以,便留了下来。」

「为这些破书,搞得天下大乱,死了这么多人,值得吗?」张成岭重重放下肩上的麻布袋,吐了口恶气;毕星明拍拍他肩膀,递了水囊给他喝了口水,两人便继续当苦力去了。

「那阴阳册最好一起毁了,终归是移人心性的不祥之物。」温客行一脚把那竹简踢到那些秘笈垃圾堆中,「我家的东西,我说烧便烧了。」

「少林、峨嵋、衡山和嵩山丢失的武功,之后想办法物归原主吧。」周子舒摇摇头,一时也想不出甚么好办法,「其实这武库中,真正有价值的藏书,不过十之一二。」

「省省吧,要是还回去,他们还以为我们这里藏了多少好东西。最好一起当柴烧了,眼不见为净。」温客行翻了个大白眼,见张成岭和毕星明又扛着两个麻布袋过来,便喊道:「对了,成岭、星明!」

两人连忙放下布袋,过来听命,温客行把他们拉到大门边上,问道:「那两头骡子,怎么这两天总是拉稀?臭死了!」

只见两头骡子神色萎顿,双眼无神,皮毛无光,比先前负重赶路时看来还虚弱。师兄弟你眼望我眼,看来颇为心虚。温客行没好气地翻了翻骡唇,然后揪了揪骡子额上的毛,没想到一揪掉了一大把,那只骡子彷佛还没啥感觉,可怜兮兮地打了个响鼻。

「师叔,那些搬出来的粮食,不是都变得像碎粉了吗……」毕星明斜着眼睛不住朝成岭打眼色。

「就有点……好像有点浪费,于是便试着拿去喂骡子,没想到……没想到居然嗑拉了……」张成岭嚅嗫道,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两头骡子。

「又嗑拉又掉毛的,你们还想不想下山呢!」温客行真不知好气还好笑,「那些陈谷子烂芝麻,都搁在这一百年了!不嗑死牠们就不错了。」

「哎,我们刚煮了藿香正气水给牠们喝,应该拉完就没事了。」张成岭摸摸骡子的头,表示安抚。

周子舒忽然从后面出现,将《齐民要术》第六卷砸到徒弟身上,两人连忙伸手接了。

「养牛、马、驴、骡这章好好看看。」周子舒也是服了这两个徒弟,「南面山坡有处青草地,有空带牠们去啃啃吧。」

周子舒从怀里掏出手帕,递给他的师弟擦手,悠悠道:「老温,下午我们也到外头走走。」

午后,两人头戴帷帽,周子舒拎着酒囊,温客行带了箫,说是去后山看看,便轻装出门。时近五月,雪地依然绵软,两人也没有运行轻功,信步并肩而行,两行脚印蜿蜒,也不知通向何方。

春末夏初之际,雪山比起隆冬时多了些生机,山缝石狭之间偶尔冒出些许绿意,隐隐约约听闻野兽躁动、虫鸣鸟叫,叶脉努力吸收阳光,枝桠在空中极尽伸展,所有蛰伏大地里的生命都蠢蠢欲动,即将迸发而出。

「想甚么呢?」温客行落后周子舒半步,盯着他微微现出须青的侧脸。

周子舒稍稍放慢脚步,让自己与他平视,道:「这时候也该有些雪鸡、雪兔甚么的?打两只给他们打打牙祭,整天吃那咸菜腊肉饼,连我看了都腻味。」

温客行挑眉一笑,「咱们不在,两个小崽子不知道有没有偷懒?」

「师兄弟一起骂骂师父苦毒、打打架、吵吵嘴,长大才有默契,我小时候也这样的。」周子舒倒不以为意。

温客行想想也有道理,他幼时习武,都是躲起来练,没有人讨教,也没有人过招,不是用手握着酒坛子,一个一个捏碎,捏到指甲里镶满碎片;就是在深山里跑,跑到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躲起来睡觉,睡醒了,通常脚还是酸痛难忍,跑不回去,他就站在原地扔石头,将盘结的土块握成碎粉,然后在溪里洗干净头脸手脚,若无其事地回去。

周子舒深深看了他一眼,温客行若无所觉,喃喃道:「成岭他们上山之后,日子好像回到四季山庄一样。你说,在山脚下重建四季山庄可行吗?」

「咱们俩的老本,加起来够重建的花销吗?长久恐怕得寻些生财之路,不然就得找乌溪他们借印子钱了。」

「喝几口冷酒,嗑几口瓜子,倒也使不了多少钱。」温客行哂道,忽地眼神一闪,「阿絮。」

周子舒几乎同时觉察过来,与他朝同一个方向望去,但见不远山坳处,竟有只通体雪白的巨熊踽踽独行,若是人立起来,可能比他俩再高上尺余。

「没想到一来来了个大玩意儿。」温客行双眼放光,彷佛见到一插标卖首的黄口小儿,兴奋道:「阿絮,你可懂得炙红烧熊掌?这熊剥了皮,铺在榻上,睡起来岂非强胜如今又冰又冷的?这夜里颠鸾倒凤起来,啧啧!」

周子舒不禁失笑,「纣王曾因熊蹯不熟而杀庖人,我想这熊掌不是这么好整治的。」

「走,跟上看看。」

周子舒自然没有反对,他俩若是联手出击,那熊有十条命也不够赔的。现下不过衔尾而追,倒是好奇大于猎杀之心。

那白熊性憨,两人跟了他近一刻钟,牠毫无所觉,一心前行,也不知去往何方。两人原本体温就较常人低,索性隐去气息,遥遥在牠身后散步,竟相安无事,就像是遛一只大狗熊。

「阿絮,听说熊的前掌比后掌好吃,一双前掌当中,右掌又比左掌好吃,是真的吗?」

周子舒目光渺渺,半晌道:「前掌是真,左右倒不一定。熊冬眠时,一掌用以舔舐,一掌用以堵住肛门,但左掌右掌,却没有定论,有的说牡左牝右,有的说一年一换。多年之前,我、北渊、晋王围猎一只棕熊,两只前掌晾了大半年,石灰浸泡去毛,蜂蜜熬煮,分了两锅炖熟,熟后剔骨去甲,切成细条再焖──工序繁复,滋味醇厚,还有一锅是带膻腥味吃不得的,名过于实。」

「咱们这样食雪饮冰,长居雪山,也跟冬眠没两样了。」温客行不无自嘲道,将双手举起到眼前,细细打量道:「阿絮,你说我这是左手膻呢,还是右手腥?」

周子舒不语,瞟了他一眼,一手忽然攥紧温客行的手,另一手挥掌横扫,扬起一片又一片大雪,卷往那只大白熊,那熊吃惊四顾,还以为是甚么庞然大物排山倒海而来,吓得四足狂奔;两人携手,踏雪如飞不留痕,周子舒右掌不住扫起大雪,挡住两人的身影。温客行睫毛微闪,似乎知道点甚么,又似乎在躲避甚么,却也死死回攥他的手,形影不离。

约莫半刻钟后,那熊转往一处山谷奔去,那谷径看来颇为陡峭,那白熊则是轻车熟路,半滚半跑旋了进去。两人艺高人胆大,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心想那熊总不会设下陷阱害人,便跟着奔了进去。

周子舒收了掌力,环目四顾:原来这处隐蔽的山谷得天独厚,上有峭壁挡住暴雪,下有密林抵御寒风,竟成了相对温暖的所在。不只地上有些野草,悬崖边上,还长着四五棵秋子梨树,摇摇曳曳垂着许多青绿色的果实。那白熊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坐在梨树之下气喘吁吁,忽地一掌击在树干上,震落了十几颗梨子,随手抓了一颗,便啃了起来。

两人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直盯着那白熊吃梨。那大白熊亦是浑身怪癖,摇落十几颗梨,捡起一颗吃一口,便扔在地上;再捡一颗吃一口,还是扔在地上,十几颗如此吃过一遍,地上满是吃了一口的梨,牠看也不看,便走去摇另一棵树。

「阿絮,这里就几棵梨树,牠再这样搞下去,我们不就没得吃了?」温客行舔了舔唇,说道。

周子舒不禁失笑,饶是他俩定力深厚,闻得梨汁的酸甜香气,也不由得动心,于是挑眉道:「你想动手?」

「我们不杀牠了吧,听你说,熊掌整起来麻烦,也不是十分好吃;这熊皮嘛,我们不怕冷,不睡也罢,就让牠好好在这里吧,我们吃完,摘些梨子回去给成岭他们就算了。」

「温大善人,心软了?」

温客行盯着白熊踱来踱去找吃的模样,悠悠道:「唉,我想起老怪物了。」

周子舒轻轻叹口气,「叶前辈他如今……」

「老狗将死,尚会寻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躲起来,他这般心高气傲之人,如今肯定不知道在哪个深山旮旯里了吧?」

谷里阳光不强,且有植被,两人便脱了帷帽,找了颗大石头坐下来。周子舒沉吟半晌道:「你说,当年容长青前辈欲练六合神功,不料走火入魔,后来叶前辈为了救他,将他的功力度到自己身上,没想到因存了舍己救人的信念,反倒参破了心法,从此脱离凡胎。」

「后面这层关键是我之后才想通的。老怪物一开始就是骗我!」温客行深深吐了口气,「其实也不是骗,他要我义无反顾,立下必死的信念,才能破而后立。」

「你当初就没想想,传功之后,容长青前辈没死,还生了个儿子容炫。」

「哎,我当时心慌意乱,没来得及细想关键,便急着上山来找你。」

「我明白。」

周子舒深深望向他眼底,温客行却没有与他对视,盯着那吃饱梨子,坐在地上发呆打盹的白熊,转移话题道:「老怪物说,当年容炫失踪,他下山找了大半年,途中不进荤腥热食,回来也不觉有何异状。他头发变白,是因为胡吃海喝,冷热荤腥不忌。我想,要是隆冬下山个把月四处逛逛,吃喝节制点,应该没有大碍。」

周子舒没有接他这话头,低头捡了根树枝把玩,道:「这六合心法之所以被称为妖书,是因为此乃『速成』的修仙功法。据我所知,道门炼丹修仙,正途都是服饵辟谷开始,渐次到行气导引,过程可能要几年、几十年,甚至一生难以企及。但修练这功法,赌赢了,就能一蹴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

「天人合一……这般困在山上,就像那白熊一样,一个人饿了吃、吃了睡,又有啥意思?」

「所以我说这是速成功法──修道者,谁不是选个洞天福地,戒除声色,百日筑基,恬淡虚无,方得窥入门之道──一切都是顺应心性而为,你这忽然从江湖腥风血雨,来到雪山清净之地,也不过百余日,才生出这种寂寥感。」

「阿絮,你对修道长生有兴趣?」

周子舒摇摇头,「等我们玩腻了、活腻了,到时候算准时间,一起作死,下山便一起下山,吃喝便一起吃喝。若我觉得时间多了,我便多作几回死,到最后,差不多总能死在一起的。」

「这还能算的吗?你又知道你能活多久?我能活多久?」

周子舒抓起他的手把玩,眼神晶亮,煞有介事地审视他的生命线,「脉象经络、呼吸吐纳、情绪五感,咱俩天资聪颖、时间充裕,总能琢磨出来的。」

「你不怪我?将你长久困在这冰天雪地……」

「我早就说了,与你,有何不可?」周子舒看着他背光的脸,一头白发几乎消融于日光微尘,他瞇了瞇眼,幽幽道:「若心在樊笼,天窗、五湖盟、青崖山、江湖各派,何处不是曳尾涂中?心向自由,则何处不逍遥?」

「所以,你到底害怕甚么?」

山河后纪--4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