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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悅笛 | 一代大哲李澤厚:走的是本土之路,也是世界之路

作者:北青藝評

2021年11月3日,紫氣東來,迎着晨曦去上班,當我驅車剛過天安門時,就收到李澤厚先生仙逝的噩耗,當時就已淚流滿臉,哽咽地難以言語……盡管早就知道這一天總會來臨,但是當它來臨的時候,卻顯得那麼突兀,那麼的令人難以接受。

劉悅笛 | 一代大哲李澤厚:走的是本土之路,也是世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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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每天都會與李先生聯系一下,發發簡短的資訊,分享各種社會見聞,也就是這周忙于家事疏于聯絡,沒想到李先生就與世長辭了。上周還在笑談學界見聞,還分享了一件我個人的喜訊,李老師表達衷心祝賀,得到祝福也是心懷感恩,而我們的通訊錄,就此定格在那裡了。

最為巧合的是,2017年李先生最後一次歸國那次,我們也曾同遊天安門,我得到消息的地方恰恰就是當年李先生贈我短文的地方。那是10月16日的一天,根據李先生前日提議,我們兩位早起同遊了北海公園,一路暢談照相,李先生興緻頗高。遊完北海,李先生突然說再去天安門轉轉吧,好多年沒去了,我們就乘興而去。

劉悅笛 | 一代大哲李澤厚:走的是本土之路,也是世界之路

李澤厚在北海,2017

當我驅車剛入廣場不到南池子的時候,李先生突然從兜裡拿出一份報紙影印件遞給我,說這是一篇他的訪談,對當代中國的發展進行了前瞻。李先生盡管旅居海外,但卻始終心系祖國,對中國的未來是始終充滿樂觀心态的。

那天,我們還去了“老川辦”吃個便飯,李先生胃口非常之好,一口氣吃了四碗擔擔面,這是他最愛吃的美食。每吃川菜之前都要先吃面後吃菜,說這樣才能更好地品味面之美味。大家總說他是一位美食家,這倒很難說,更多是愛吃美味而已。他夫人做菜的風格真乃中西相容,在他美國的家裡就曾品味過李夫人親手做的以色列風味菜肴。與李先生生前好友北京大學樂黛雲通電話,她也說李先生愛吃,也愛吃她做的飯。湯一介先生去世後,李先生還專程去看望她,她對我反複感歎說:李先生如那時聽她勸就此留在北京生活,那就好了。

李先生也跟我說過,他很喜歡與王世襄老先生他們一起,去品味獨特的美食,特别是北京烤鴨回京必吃。有好菜必有好酒,李先生愛酒,除了本土的茅台佳釀,各種海外的威士忌他也喜歡,因為失眠是以幾乎每天都要喝一些。有一次,他剛歸國從機場到家,我們就單獨見了面,他帶上了一瓶愛喝的酒鬼酒,就着烤鴨,幾口就給喝完了。他從不小嘴抿,每次都是大口喝酒,正如他本人的豪爽性格一樣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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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悅笛和李澤厚在美國較高價的電梯大廈,2014年元旦

李先生剛離世,得知消息的夏威夷大學成中英先生就給我打了一個小時電話,回憶與李先生的交往種種。他說到上世紀90年代初,有一次在馬蘭西亞的寡婦山山頂,兩人泡着溫泉仰望星空,他深感李先生總有一種“壯志未酬”的大才書生氣質。我們在電話裡也商定了成先生的挽聯:

“初見杭州西湖、風采正盛、

天才無礙、批判批判力;

再逢白馬山頭、氣勢略衰、

幽思不盡、美感美感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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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一談到李澤厚,大家總是說他是“過去完成時”了。但他的《美的曆程》居然持續熱銷四十載,又有哪一位敢站出來說,自己的書四十年後還會大賣?李先生有這個自信,他宣稱:自己的書是寫給五十年之後的讀者的,西方讀者真正要看懂東方那還得等一百年!每每看到《美的曆程》入選“東亞學術經典”、“三十年30本書”的時候,就常常為他鳴不平,因為他在20世紀80年代的近代與古代思想史論其實份量更重,《華夏美學》也遠比《美的曆程》深刻,無奈這是大衆的選擇,他自己也并不喜歡别人總稱他為“美學家”,因為他是一位地道地道的大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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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一談到李澤厚,大家總是将他當成“批判的靶子”,身邊的學人大多無法得罪,但是李先生卻可以任意批駁,就像二十多歲的李先生當年批判朱光潛先生一樣。李先生從來不怕别人批他,還曾建議編輯一本李澤厚思想批判集,估計能收入七八百篇文字吧?但批評者卻難以與他身處同等的“哲學平台”上與他對話,批來又判去,反倒讓他的思想終于成了中國的标竿,而在這些哲學思想的領域後繼者又很難望其項背。也隻有在與李先生的當面對談當中,才可以“肆無忌憚”地享受思想海闊天空的愉悅。我師從李先生,就是從聊天開始到聊天結束,那種對話後的酣暢淋漓令人深感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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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一談到李澤厚,大家總是認定他的思想與美學已經終結了,他的離世,代表了“一個時代的思想和美學落幕”。這也是澎湃新聞對李先生去世進行直播活動,我給修訂的一個題目,當時隻想叫“一個時代的美學落幕”,我說這樣是遠遠不夠的。說一個時代落幕了,隻對了一半,李先生的思想和哲學乃是指向未來的,其實并無所謂時代超越了哲人,而隻有哲學思想是否與時代比對的問題,而很多思想在未來才能更發揮出偉大的力量,李先生晚年所提的“情本體”思想就屬于此類。

現在一談到李澤厚,大家總是認為他“老了也不甘寂寞”,他更多是八十年代的“思想導師”,而心态仍停留在過去。但指責者卻并不知道,鳳凰衛視與中央電視台十套的編導都曾通過我找過他,希望訪談甚至隻需跟拍就成,但李先生托我帶過去的原話是:韓日國家級電視台也都曾找過他,他之是以不“觸電”亦不演講,一是因為“面目可憎”,其二“言同嚼蠟”,而吃飯加聊天他卻最歡喜了。真正使他欣慰的是,他的書面前還圍繞着那麼多的“靜悄悄的讀者”。

2011年夏,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在北京大學臨湖軒舉辦了“80年代中國思想的創造性:以李澤厚哲學為例”的國際研讨會,在那次會上,筆者再次提出了——“李澤厚究竟像誰?”的問題:李澤厚這個人,從思想比較的角度到底像誰?如果從思想的“總體性”上來看,他像西方馬克思主義創始者盧卡奇;如果從80年代“思想導師”的地位上說,他更像法國存在主義思想家薩特;如果從哲學的“實用理性”角度來看,他則更像杜威;還有人說他像中世紀的阿伯拉爾,是思想寥落時代的孤星!在國外也有類似的說法,海外學者顧明棟就認為,李澤厚的哲學美學思想頗像英國文化思想家雷蒙德·威廉斯和法國的著名社會思想家薩特。

當今西方世界最權威的文藝理論選集《諾頓文學理論與批評選集》,這是部從柏拉圖選到當代兩千五百年間的、包括全面定義理論與批評這兩個文論類型的148人文選,将李澤厚的《美學四講》的選文納入其中。最初待選的劉勰之《文心雕龍》四篇、陸機之《文賦》和葉燮之《原詩》,供編委會選擇時,皆因文化差異概念與觀點需要詳注、偏重感悟式評點且難有深入探讨為由而被拒絕。

劉悅笛 | 一代大哲李澤厚:走的是本土之路,也是世界之路

當選擇的目光投向現代文論,将李澤厚推介給編委會時,一位西方評委為認為,李澤厚的美學思想與同時期的法國社會理論家皮埃爾·布爾迪厄是近似的。巧合的是,兩人同一年出生,在大緻相同的時期成名,又都深受馬克思和其他西方思想家的影響,在同一時期就美學的核心問題發表了看法,而李澤厚主要運用人類學和曆史心理學的方法,探讨了“人類如何可能”和“審美意識如何可能”等問題,得出的卻是“文化積澱”的獨特理論。是以,與李澤厚交流時,我們都覺得最終標明了《美學四講》英文版的第八章“形式層與原始積澱”部分的确是慧眼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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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澤厚的确是“走自己的路”的哲學思想家,恰恰是思想的原創性使他最終得以入選,并成為了漢語作者入選的第一人。但從哲學的原創性上來看,我毋甯認為,李澤厚更像是“中國的杜威”。也許國内學者并不贊同這種說法,但是與漢學家安樂哲先生的交流當中,他基本認同我的這個想法。實際上,杜威與李澤厚的思想在經驗、社會、實踐和符号四個方面觀點都是非常接近,盡管在“實踐觀”、“積澱說”和“情本體”三方面,又存在着本根性的差異,而這些恰恰就是李先生的哲學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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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在那次北大的研讨會上,我在發言前說過這樣一段開場白:2007年秋,就在這個臨湖軒為杜維明老師舉辦“儒學第三期三十年”的會,當時李先生給我打電話讓我陪他過去一趟,目的就是為了以自己的“儒學四期”的主張來明确反擊“三期說”;而四年後的今天,杜先生居然又在同一個地方以李澤厚哲學為中心開這個會,杜先生作為儒家的那種“儒雅”,與李先生所自認的莊禅之“狷而不狂”,竟然性格是如此不同!相同的是,那次儒家會議,杜先生因有家事飛回美國,本應該“在場”而卻不在,而李先生今天本應該來“聽會”,但他卻也不在場。

吊詭的是,也正是迥異常人的大膽無忌性格,打開了李澤厚哲學思想的創造性。當我們穿越了李澤厚的哲學思想之後,我們不禁還要追問,在20世紀80年代的思想界原創力枯竭之後,中國思想界還能為我們留下什麼呢?這便是李澤厚的思想原創性所帶來的巨大魅力。這種影響力哪怕在李先生所謂“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的時代延續三十年後,仍然閃耀着璀璨的光芒,因為思想的原創與原創的思想的價值,并不會因為時光的流逝而被湮沒。

2015年10月,世界儒家文化研究聯合會和美國東西方研究中心在夏威夷大學舉辦了一場“李澤厚與儒家哲學”的國際研讨會,開始集中關注李先生在儒家思想方面的巨大貢獻,其實正如李先生自己所承認的那樣——“我就是一位儒家,而且我才是真真正正的儒家!”這是因為李先生的思想始終是“知行合一”的,而且也是“體用不二”的,在這個意義上他還真是接續了儒家的傳統,難怪他自己也非常認同梁漱溟這種“我一輩子是拼命幹”的行動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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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終于真地到了盤點李澤厚哲學和思想的時候了。從更高層面來看,李澤厚哲學基本上就是兩個次元——“人性”與“人化”,内在的是“人性”,外在的是“人化”,而這兩個方面都需要充分加以展開。如果一定說李澤厚也是位“後新儒家”的話,那麼,他的人性觀根源于“仁”論,而人化論則來源于“禮”學。在這個意義上說,李澤厚的哲學思想,其實真的尚未完結。正如李先生本人寫過的一篇英文文章的标題human nature and human future所示,人的本性問題的根本解決直接關乎到人類的未來命運。

李澤厚在20世紀60年代所形成的“實踐論”的思想核心基礎上,延續了80年代的“啟蒙救亡”、“主體哲學”、“西體中用”、“創造轉化”與“儒學四期”的諸多說法,但是,思想境界卻在此後逐漸走向了本體論的層面,進而形成了“工具本體”、“心理本體”、“度本體”、“情本體”的多重本體論。從2002年的《曆史本體論》、2008年的《人類學曆史本體論》、2011年的《哲學綱要》、2016年的《人類學曆史本體論》,再擴充到2019年三卷本的《人類學曆史本體論》的《倫理學綱要》《認識論綱要》和《存在論綱要》,通過不斷的幾次結集,讓自己的哲學體系得到不同程度的總結,這是他步入耄耋之年所做的核心工作。

李澤厚關注的是其自己哲學架構的建構,更具整體感的《人類學曆史本體論》由《倫理學綱要》《認識論綱要》《存在論綱要》組成,進而形成了三位一體,它們分别對應着善、真、美的問題,這看似是一種古典的三分法的結構。但是,李澤厚真正的哲學思想的邏輯架構則是“美—善—真—美”,或者說由美出發、到美而終,這使得他的哲學形成了圜圓結構。

在《存在論綱要》的開篇處,李澤厚又新增了如下新文字:“中國本無存在論(即本體論ontology),此《綱要》……将拙著作中有關’人活着’及其某些宗教—美學議論摘取彙編,與前二《綱要》合成三位一體,為本無形而上學存在論傳統的中國’哲學’,順理成章地開出一條普适性的’後哲學’之路。”由此可見,李澤厚乃是入乎哲學之内,又試圖超乎哲學之外,或者說,這種“溢出”哲學之外,才是中國智慧精髓所在。

劉悅笛 | 一代大哲李澤厚:走的是本土之路,也是世界之路

李澤厚的哲學恰恰由此登場,作為中國哲學的一種形态而出場。這種哲學,更完全的表述應該是——中國傳統“情本體”的“人類學曆史本體論”哲學。這個表述之是以完全,乃是因為它綜合了李澤厚早期形成的“主體性哲學”“人類學本體論”與晚期凸顯的“情本體”思想,當然曆史主義在其中是始終貫通的。希望這個表述終成“定論”,也就是成為對李澤厚哲學思想的基本“定位”。

在李澤厚的哲學思想架構裡,無論是“樂感文化”(與西方“罪感文化”相對)、“審美形而上學”(與牟宗三“道德形而上學”對峙)、“人與宇宙的和諧共在”(與馮友蘭“天地境界”接近),還是“審美代宗教”(來自蔡元培“美育代宗教”)、“和諧高于正義”(與羅爾斯的“正義論”相對),都是強調中國哲學智慧最進階的那層境界,最具新意的說法,還是“美學作為第一哲學”(與列維納斯“倫理學作為第一哲學”相對而出),這也許就是李澤厚要走的所謂“後哲學”之路。

李澤厚宣稱他的哲學要用孔子來消化康德、馬克思、海德格爾:以孔子化馬克思——“實用理性”與生産實踐(曆史理性)的互證,以孔子化康德——“經驗變先驗”,但以“曆史建理性”來闡發之,以孔子化海德格爾——“情本體”,最終才落實了“心理成本體”,這恰恰是該登場的一種中國哲學或中國哲學之一種。李澤厚的哲學思想程序,始于以孔子化馬克思,然後以孔子化康德,再以孔子化海德格爾,進而成就了自己的哲學之路。

李澤厚畢竟還是李澤厚,他始終走的,就是他“自己的路”,不過這條路既是本土之路,也是世界之路!

作者|劉悅笛(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

編輯|羅皓菱

本文系獨家原創内容,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劉悅笛(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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