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友人推薦我讀馮麗麗的新著《客房服務員》。這部小說長達近三百多頁，一開始讀的時候，感覺有點怪怪的，寫得這樣瑣細，平鋪直叙，幾乎像流水賬一樣；圍繞着一個飯店客房服務員們的日常工作，全書的情節幾乎都是在這個狹窄的空間展開；沒有跌宕起伏的戲劇性沖突，沒有英雄傳奇故事；但就是這既沒有高大上的宏大叙事，也完全沒有現在流行的愛情、諜戰之類佐料的作品卻吸引着我興趣盎然地讀完了全書。
我想因為這是一部真實感人的作品，寫實達到了逼真驚人的精細。作者不是作為外人了解觀察、或依靠查閱資料、采訪所得寫成，而是作為其中一員的真實經曆直接體驗感受得來。也就是說，這是一部飯店服務員生活的實錄，是一部近乎日記體的小說。作品中的内容，從服務員上班開始，進入客房打掃，換床單毛巾用具、吸地、刷馬桶、洗水池、擦玻璃等等等等。一天又一天，周而複始，但卻又時有新鮮的事情發生引你關注，即使瑣細也讓你想弄個明白。譬如新來飯店工作的小馮，學習甩床單，從甩不直不平整到熟練。玻璃窗都要擦得透亮，有的地方常常用嘴呵氣才能擦幹淨。地闆、潔具等等都要擦得一幹二淨。一天要收拾一二十個房間，有時還要加班，常常又累又餓。然後還要接受領班、經理輪番的檢查，凡是認為做得不夠好的都要重做。嚴重時還要扣工資直到開除。經理、領班們也是打工的，服務員做得不好他們也會受到自己上級的懲罰。就這樣一層管着一層形成了一套治理結構和方式。關鍵就是飯碗。不聽話或做得不滿意不稱心就會關系到飯碗。對個體而言，這就是生存的大事。
當你讀到這些服務員的形象一個個活躍在你眼前，看到她們全部精神都貫注在那基本的薪酬上，就此被驅使着，控制着。她們的生活、言談内容、幹活的多少好壞、以緻吃穿玩樂都緊緊圍繞着計算着每月能夠得到多少報酬，所計較的卻不過隻是幾塊、幾十塊錢而已。作者就是用這種最平實的筆觸寫出了這樣一個“族群”的生存狀态，是一般人看不到體驗不到、也是容易被忽略了的。
雖然如此，他們又與常人無異，既會勾心鬥角，也會互相照顧；既有自私取巧，又有仗義勤奮；既常牢騷不平，也因得小惠而易滿足。人性中的複雜與多面生動表現在他們日常生活的細節中。其中領班楊姐就是寫得比較成功的一位，她竭力想做好工作，百般讨好下屬，給她們買早點，請大家吃飯，幫她們做保潔，為她們在上司面前美言解困。她常聲稱：“有我在，不會讓你們吃虧的。”但她又很不自信，唯恐有人說她壞話懷疑有人在背後整她，于是四處探問别人對她的反應，危言恫吓與她不合的人，揚言自己不是好惹的。人們對她似乎既愛又煩。其實她自己也有一個不幸的身世。這個人物内心和性格比較複雜和豐富的一面得到淋漓的描寫，似乎是我們生活中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員。
這樣的環境構成了一個獨特的小社會，書中人物很自然也會滋長出一種不滿甚至叛逆的情緒和想法。但是，他們發現别的酒店飯店的酬勞并不比自己的強多少，甚至還有更不如的。他們更不敢與管理層去争取自己的權益，于是再多的不平也隻能克制着遷就着，隻盼望旺季來臨時能多得了一點工資以自慰。
《客房服務員》對這一群體生存與内心的白描式精細叙寫，大都是通過直白的叙述和對話娓娓道來，讓那些有真實感的細節和富有生活氣息的日常口語打動讀者。而這樣通俗鮮活的語言藝術和如此逼真如工筆似的描述恰是這部長篇小說一個十分鮮明的藝術特征。
描寫和反映底層群眾生活和人物、對“小人物”命運的關注和同情、對社會上存在的一些不公現象進行深刻剖析是近代中外文學史上一個十分突出的現象，這部《客房服務員》正是承續了這一優良傳統，使我感到十分驚喜。作者本身曾經就是其中一員，她不是站在旁觀者的立場懷着同情心撰寫此書，而是以自己親身經曆進行訴說。書中洋溢着鮮活的平民意識和氣息，進而在這個逼仄的場景中展現出某個階層生活的一個側面，是十分獨特而難得的。
當然，如果我們苛求一些，這部小說也還不夠豐富厚實，有些細節重複，描寫的文字不夠靈動多樣，在精細叙寫的同時也确有過于瑣碎，有的人物形象勾勒得似乎不那麼準确，對于社會生活現象的思考還不夠深刻等等。但是對于這樣一部具體作品而言，總體上還是比較好地完成了自己的創作意圖；相信作者在積累更多的寫作經驗後是會成熟起來寫出更精彩的藝術作品來的。
作者：陳丹晨
編輯：郭超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