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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高氣清的柯靈|江曾培

作者:文彙網
才高氣清的柯靈|江曾培

柯靈(1909—2000)

有文學青年鑒于我與前輩作家柯靈有過一些交往,他在參觀柯靈故居後,要我說說柯靈。我說,柯靈文筆潇灑,才氣橫溢,同時又字斟句酌,笃實嚴謹,即使到耄耋之年,在他身上,還是保持着那種才子氣與學者風的完滿結合。

1993年5月1日至1994年4月30日,由中國微型小說學會與新加坡作家協會發起,并征得泰、英、荷比盧以及香港等地華文作家協會的同意,在春蘭公司的贊助下,共同主辦了“春蘭·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大賽”。海内外有28家報刊參賽,提供發表園地。此項活動得到了黨組織和文化界前輩的大力支援。冰心、汪道涵、夏征農、施蟄存、蕭乾任顧問,大賽組委會、評委會主任一職,則公推時任國際筆會上海中心會長的柯靈擔任。一年間收到的近萬篇參賽稿件,除來自中國大陸外,遍及五大洲與港澳台地區的華人、華僑、華裔。賽事規模之大,範圍之廣,時間之長,作品之多,影響之大,在世界華文文壇實屬少見。為做好評選工作,1994年4月中旬,應春蘭公司邀請,組委會、評委會在泰州開會,柯靈先生為盡主任之責,不顧高齡,在夫人陳國容先生“保駕”下,也欣然前往。第一天全天開會,柯老一直堅持參加,認真聽取了大家的發言,也講了自己的意見。當時社會上的征文評選,最後一般都隻是公布一下入選名單,柯老認為這樣做不夠,我們每位評委對自己認可的作品,不能隻是簡單畫圈了事,而應寫出簡短的評語,一是以示負責,二是有助于讀者閱讀了解。随後,柯老帶頭這樣做了。他的評語言簡意赅,文采斐然,如對《握手》一文的評價:“極左時代的政治笑話,娓娓道來,引人入勝。婉而多諷,谑而不虐。”對《新式撲克遊戲》一文的評語:“設想新奇,諷刺辛辣,活畫出一幅生動的當代世相圖。”在公布獲獎作品的同時,也披露了評委們的這些評語,受到讀者的稱贊。

第二天下午瞻仰梅蘭芳紀念館。梅是泰州人。這位傑出的平劇大師,也是位傑出的愛國者。抗戰期間蓄須明志,表現了他高尚的民族氣節。柯靈于1945年9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不久,曾登門拜訪閉門謝客、隐居八年之久的梅蘭芳。當時他倆相談甚歡。梅蘭芳感歎自己“憋了八年”,作了很大的犧牲。柯靈說:“梅先生的犧牲替中國人民争了光,替戲劇界争了很大的面子,值得我們用莊嚴的筆墨來記述的。”柯靈是以在當時就能這樣高度評價梅蘭芳,因為他本身就是一位革命志士、愛國志士。在國土淪陷的上海,他一直在苦鬥着,苦戰着,以至坐過日本人的監牢。這天,他在梅蘭芳生平陳列室内反複盤桓,随後又來到放映廳,重溫了梅蘭芳主演的《貴妃醉酒》等影片。撫今思昔,感慨良多,他語重心長地對紀念館人員說:梅蘭芳是中國人的驕傲,要認真管好這個紀念館。

才高氣清的柯靈|江曾培

作者與柯靈在泰州梅蘭芳紀念館(1994年4月)

回上海後,為了配合這次評選,讓較多的讀者對微型小說這一剛從短篇小說中分離出來,另立門戶成為一個獨立文學品種的文體有所認識,微型小說學會幾位同志商量,想請柯老寫篇文章。經過電話約定,我和徐如麒同志來到柯老家。陳國容先生熱情引座、賜茶。柯老正在裡間寫作,聽到我們來了,笑呵呵地走到客廳,因重聽帶上助聽器,與我們交談。談到文章事,他謙虛地說,他對微型小說缺乏研究,難以寫出什麼東西。然而,經過我們一“磨”再“磨”,他最後表示,請我們送點材料,看看以後再定。這次我們雖然沒有得到柯老的肯定答複,但他那種對寫作的認真嚴肅态度,深深感染着我們。

大約十天以後,我們再去拜訪他。還是國容先生開門,引座,賜茶。柯老也仍是在内間伏案寫作,家中沒有其他人,老夫妻倆互相扶持,過着淡泊清貧的筆耕生活。柯老對我說:“你們送來的《世界華文微型小說大成》,八百多頁,我看了,其中有創作,有理論,有詳盡的資料,洋洋灑灑,使我很有劉外婆進大觀園之感。你寫的‘序’似乎把要說的話都說了,我想不出什麼新意見。”陳家國容先生插話道:“季琳(柯靈本名高季琳)這些天放下手中的事,為寫微型小說的文章在讀,在想,也寫過幾個開頭,都不滿意,被他撕掉了。”我們說,柯老一定能為微型小說寫出精彩的文字,我們等待着。

後來,柯靈寫出了題為“小說行中最少年”的文章,對微型小說的淵源、曆史、特征以及在當代流行的原因,多有獨創性的分析。雖系理論文章,經他那特有的清麗典雅、生動的筆觸加以點染,也成為一篇美文,讀來賞心悅目。如他分析微型小說要“大處着眼,小處落墨;深處見精神,巧處見功夫”時,寫道:“關節處一着棋活,妙手成春,結穴處臨去秋波那一轉,令人低徊不盡。對浩淼無邊的人間諸相,如豹窺一斑,鼎嘗一脔,弱水三千,取一勺而知深淺。這樣才能顯示微型小說的獨特個性,如玉樹臨風,不同于它那些老成持重的兄長。”這篇文章在《小說界》雜志發表後,陸續被海内外許多家報刊轉載。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微型小說作為小說家族中的獨立一支,已經初步長成,柯老的《小說行中最少年》一文,已成為微型小說發展史中一篇帶經典性的文字。此文的篇幅像微型小說一樣微小,僅二千餘字,人們從中同樣可看到柯靈那閃光靈動的才氣,和他那認真嚴謹的創作态度。

我是以說“同樣可以看到”,是因為我曾經多次看到過。1990年,我們出版社啟動了《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三輯的編纂工作,其中散文卷請柯靈作序。這輯《大系》所收作品的時限為1937年7月至1949年10月,即抗日戰争與解放戰争時期。柯老是過來人,對這個時期的作家作品,大多接觸過,然而,他并沒有憑這點“資本”就動手,而是首先認真閱讀了散文卷所收的180家的365篇、計120萬字的作品。随後又拓開去,查閱了當年六十多種散文集,以期對散文創作整體情況有進一步了解,之後才開始動筆。初稿寫成後,“冷處理”了一段時間,想想不滿意,便毅然推倒重來。為此,他又重點研讀了何其芳、錢锺書、梁實秋以及周作人等人的散文集,并參考了有關文學史的著作,終以深沉的曆史眼光與當代的審美意識,創作了一篇見解不凡而又情文并茂的序文。文中既有宏觀論述,也有微觀分析,對主要作家作品還有幾句簡要的點評,如說冰心“典雅清婉的文風,溶入流暢嚴實”,豐子恺“并不标榜性靈,但明心見性,字字掬自肺腑”,巴金“熱情如火,筆緻如大江奔流”,茅盾“長于诠析,理勝于情”,等等,看似信筆揮灑,佳評天成,實際上是反複推敲,千錘百煉。此文僅八千餘字,倘若敷衍塞責,粗制濫造,以柯靈之才,幾天時間就夠了,可他卻為它花去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其間放棄了三次外出開會和考察的機會。這種一絲不苟、精益求精的嚴謹态度,使這篇“序”得以成為精品佳作,赢得了海内外的普遍好評。

1992年初,我們籌劃出版《柯靈六十年文選》,書稿由柯老親自編選。當時柯老已83歲高齡,責任編輯陳先法同志開始擔心柯老是否有精力和時間去完成這一頗為浩瀚而又繁瑣的編選工作,可是幾個月後,柯老就将幾隻大信袋裝着的稿子交給陳先法。所有的稿子都整理得清清楚楚,整整齊齊,前面附有一張長長的目錄,每袋為一卷。打開來看,每篇稿子的角上又用紅筆寫着次序号碼,井井有條,絲毫不亂。他為編輯的工作準備了最好的基礎,陳先法感動極了。他感受到的,不僅是柯老的不拒小事,認真踏實的工作精神,更是柯老的處處關懷他人,為他人設想的人格胸懷。凡與柯老相識相交的編輯,都慶幸自己結識了一位文品與人品相得益彰的文壇前輩。

說到“人品”,還有一件事給我印象很深。柯靈多年前就在醞釀創作《上海一百年》長篇小說,但因零星求稿者不斷,緻使他的長篇寫寫停停。為了減少外界對他的幹擾,我們出版社曾想為他安排一個僻靜的寫作地方,但他覺得自己能解決,就不麻煩出版社。我們知道他經濟條件并不好,長篇上手後别的東西就會寫得少,影響他的收入,因而于1991年上半年,為《上海一百年》開了一點預支稿費,由責任編輯李濟生先生送去。他卻婉拒了,說:“我感謝出版社的關心,但我的書稿還未寫出,能不能寫好還難說,這個錢現在不能拿。”這種嚴于律己的高尚情操,在當時受到“一切向錢看”的歪風污染的文壇,有着振聾發聩的意義。我曾在上海一次文藝座談會上宣揚了這件事,與會者對柯老的風範紛紛表示贊賞與感佩。

才高氣清的柯靈|江曾培

1994年,我社策劃了一套高品質、高規格的《當代文壇大家文庫》,入選這套文庫的作家要同時具備這三個條件:文壇大家;創作經曆七十年以上;依然健在。就是說,要是大作家、老作家、活着的作家。梳理當時的中國文壇,完全吻合這三項條件的,隻有冰心、夏衍、巴金、施蟄存和柯靈5人,其中87歲的柯靈年齡最小。柯靈還是親自動手,以他的《六十年文選》為基礎,作了必要的增删,補上了九十年代寫的文字,擴充為“七十年文選”共230篇,寫作時間最早的一篇寫于1926年9月1日,最晚的一篇寫于1995年7月4日,寫于1994年3月的《小說行中最少年》一文也收入此書。内中散文和雜文占大多數。

柯靈說:“我以雜文形式驅遣憤怒,而以散文的形式抒發憂郁。”無論是憤怒還是憂郁,都緊緊聯系着民族的命運和時代的風雲。柯靈的文字,古樸典雅,清麗生動,讀它是一種美的享受;同時它又意蘊深厚,充滿正氣,讀它也是一種思想的激勵。

柯靈自謙他“無力指點江山”,但“也不至贻誤蒼生,卻可以勉力做到俯仰無愧,内心安适”。實際上,“文品”與“人品”完美結合、相得益彰的柯老,大有益于“蒼生”,以他的美文淨化着人生,也洗滌着“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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