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從來沒有一種文化元素能像它那樣引起專家學者的濃厚興緻,不惜追根溯源,考問究竟,以緻所得出的學術觀點足以對傳統有關酒的起源學說産生颠覆性的沖擊;從來沒有一種地方特産能像它那樣很早以前就應時而生,在湘西土家族和苗族的曆史源流中蕩漾着奇麗的浪花,與兩個民族的風俗、禮儀、藝術、神話、宗教,乃至生活細節悄然相融,成為湘西民族發展鍊條中一枚亮麗的光環;從來沒有一種特色産業能像它那樣竟然會涓涓細流成川,曾經一度被溪州土司看作數百年的當家實業,又不失時機在當今橫空出世突兀崛起,熔煉成芳香四溢白酒家族中的奇品,以其特有的品質享譽世界。它就是湘西的酒——一種曾經醉了曆史又醉了當今世界的馥郁芬芳的酒。
湘西酒久遠,醇香,甘洌,奇特。它是湘西的傳奇,是湘西的故事,是湘西的歌謠,是湘西的力量,是湘西的夢想。
“楚天空闊雲飛揚,群山亂疊江流長。”地處荊楚西隅的湘西大山窈谷,翳林深箐,溪流縱橫,郁郁千裡。古稱湘西“是山林蔚佳之處,宜有名材異産。”湘西的山,湘西的水,注定湘西的酒源遠流長,香遠益清。
湘西有奔流千裡的酉水河,有藏書千卷的二酉山,酉水流域史上有酉方國,曾是酉人栖居繁衍之地。秦簡《日書》記:“酉”之為“酒”,“酒”從“氵”從“酉”,酉日“漬米為酒,酒美”。許慎《說文解字》道:酒,從水從酉,酉亦聲。兩書所記相通,“酒”源于“酉”,本無差別。湘西這一方山水蘊涵的酒意和酒緣,不能不勾起衆人的聯想和幽思。有學者特地撰文《美酒酉人釀》,從語言學、民俗學、考古學、地理學等多角度多視野加以綜合考據,認定酒為酉人所造,酒是苗族先民在遠古時期的重大發明,釀酒曆史達萬年以上。這一說法對于有關酒起源的傳統觀點——有酒星造酒說,猿猴造酒說,黃帝造酒說,神農造酒說,儀狄造酒說,杜康造酒說——無異于是一種石破天驚似的新論,但對文化湘西來說則是打開了一扇能激發更多遐想的幽窗,平添了許多古典的美談和趣事。
姑且不談“美酒酉人釀”之說究竟有多大的可信度,僅憑學者鈎沉一些的現象和碎片,就足以折射出湘西漫長的酒史和厚重的酒事。
荊楚之地有一種很古雅的貢品叫苞茅,《尚書·禹貢》列舉大禹規定的荊州貢品中就有“著茅”。苞茅的一個特殊功能就是給宗廟縮酒——古代祭祀時,以裹束着的菁茅置于柙中,用來濾去酒中渣滓。苞茅縮酒已經成為當時古代天子極為看重的祭祀儀式,并且苞茅不入一度成為引發戰争的理由。《左傳·僖公四年》記載,齊桓公糾合諸侯借伐蔡為名,南下攻楚。楚使質問緣由,齊國相國管仲直言相告:“爾貢苞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問罪的理由之一就是楚人不向周天子貢奉苞茅,周天子不能縮酒。一種草本植物,一種鄉野方物,卻能成為戰争的導火索,掀起如此軒然大波,足見其珍奇和稀缺,更見得當時諸侯混戰的乖戾和跋扈。
苞茅即菁茅,亦名著茅、香茅、瓊茅,其主産地就在湘西。南齊武陵人黃闵《武陵記》載:“武山有班蛇,四眼,身大十圍。山有水出,謂之武溪是也,在縣(泸溪)之西。山漈出苞茅,有刺而脊,故名苞山。”武山在今天湘西臘爾山之東,苞山便是處于泸溪與麻陽交界的苞茅山。湘西的遠祖既然熟知苞茅濾酒之大用,焉能不知釀酒之法?
在苗族祭師的《酒歌》裡,有一則凄美動人的“酒神娘娘”傳說一直久唱不衰:一位美麗“黛帕”(阿妹)在為家人送中飯的途中迷戀上英俊會唱山歌的“黛崔”(阿哥),情不自禁,就将飯菜用桐葉包好埋藏在開滿蘭花的草叢中,匆忙趕去對歌約會。阿妹沒有想到,因忘情對歌而錯過送飯,耽擱了家人農活,被聞訊趕來氣極沖動的兄長誤傷緻死。數天後,當萬般悔恨的家人來到她埋藏中飯的蘭草地祭奠時,突聞一股奇香,恍然若悟其中奧妙,苗人由此掌握制造甜酒的秘訣。阿妹以其年輕如花的生命無意間換來芬芳美酒,善良的鄉民們萬分同情和感恩,都說阿妹沒有死,而是被天宮召去掌管人間釀酒,便尊稱她為“酒娘娘”,奉敬為“酒神”,都說天邊那閃亮的“酒旗星”就是她的美麗化身。有苗族創世史詩之稱的《湘西苗族巴代古歌》對苗民釀酒攆肉也記有一段唱詞:“禾拔胖松苟酒處,禾濃讓缪岔昂報。酒江白矮照白土,禾土照白酒跑老。讓缪讓昂莎白補,昂斬缪米班出超。”這段晦澀唱詞的大意就是制曲釀酒(酒跑老)是苗族女人的專長,狩獵攆肉是苗家男人的天職。古歌唱詞是苗族記憶的根,簡潔的描述卻是铿锵的實證,苗族先人十分擅長釀造很濃很香很甜的糯米甜酒,湘西大山深處苗民釀酒代代相傳,由來已久。
要執意捕捉湘西釀酒飲酒的淵源,除了民間傳說、民歌傳唱之外,還可以從屈原《楚辭》、保靖四方城和裡耶秦城考古發掘的酒器中找到更多印記。但這些最多隻能描繪一個湘西酒史的大緻輪廓,并不能反映湘西釀酒的史實和場景。對湘西釀酒真正有名有實的記載還是起于宋代。南宋朱輔《溪蠻叢笑》說五溪地區:“酒以火成,不醡不刍。兩缶東西,以藤吸取,名釣藤酒。”五溪核心地帶就是今天的湘西。釣藤酒是往日五溪地區名符其實的特産,酒多為糯稻釀成,用釣藤插甕中吸之。釣藤也叫鈎藤,是一味中藥,又可釀酒。清代園藝學家陳淏子《秘傳花鏡》雲:“鈎藤産自梁州,今秦、楚、江南、江西皆有。葉細長而青,其莖間有刺,俨若釣鈎,對節而生,其色紫赤,卷曲而堅利。長一二丈,大如指,中空。用緻酒甕封口,插入取酒,以氣吸之,涓涓不絕。”
釣藤酒又别稱溪峒砸酒。明代文學家楊慎《外集》稱釣藤酒“即今咂酒。”明代思想家方以智《通雅》亦道:咂。雜麻酒,洞蠻名為釣藤。明代沈瓒《五溪蠻圖志》對原“蠻圖”注釋中有釣酒:“釣藤飲酒趣偏多,醉後苗音月下歌。不識不知忘帝力,葛天世界樂如何?”清人陸次雲《洞溪纖志》載:“咂酒,一名釣藤酒,以米雜草籽為之。以火釀成,不刍不醡,以藤吸取,多有以鼻飲者,謂由鼻入喉,更有異趣。”清光緒《龍山縣志》謂:“呷酒,糟用高粱,夏月浸以山泉,置竹管甕中吸之,最能解渴,又稱筒酒,土人喜飲之。”
從這些記載可以看出釣藤酒是湘西土苗兩大民族往日共同喜好的飲料,常在隆重節日、婚喪嫁娶、宴請賓客時飲用。釣藤酒最大特點就是飲用方式奇異,客人聚叢集飲,無需杯碗等酒器,直接用釣藤(也有用竹管)置入酒甕,輪番吮吸。呷酒最大樂趣就是月下歡聚群酌,乘興對歌。陸遊《老學庵筆記》有載:“辰溪靖州蠻飲酒以鼻,一飲至數升,名鈎藤酒,不知何物。醉則男女聚而踏歌。”明朝楚府教授陳穎昌《五溪吟》描述:“風前解弄葫蘆笙,月下群斟釣藤酒。”清末太平天國名将石達開率部轉移四川路過五溪時,暢飲釣藤酒後,曾饒有興緻地賦詩一首:“千顆明珠一甕收,君王到此也低頭。五嶽抱住擎天柱,吸進黃河水倒流。”郎朗明月,嘉賓鹹集,圍甕而坐,對酒當歌,真是妙不可言。
有專家考證,釣藤酒已有近2000年曆史,但今日的湘西已不見釣藤酒任何蹤迹。民國基督傳教士陳心傳在整理《五溪蠻圖志》時就曾做過調查,所到苗寨皆不知情,可見夜月群飲釣藤酒的習俗在當時就已經失傳很久。“酌釣藤之醴酒兮,睡媚鸱迷。”那種浪漫已然缥缈無存。
湘西史上還有一種名酒不得不說,雖不及釣藤酒曆史悠久,但在永順土司區域影響甚大,至少盛行數百年,其名土司峒酒。明末清初史學家談遷在《北遊錄》的《永順保靖二司土風》中對土司峒酒有過很凝煉的記述:“酒赤如雙投法,曲以荊芥各香等物,色清黃,味洌,曰峒酒,外販得善價。”記載峒酒的文獻還有乾隆《永順府志》、同治《永順縣志》、光緒《湖南通志》、民國《永順縣志》等,但都不及談遷《北遊錄》記載的具體。談遷所記雖短,但資訊包容量極大,對土司峒酒的出産地、釀造法、制曲、酒色、酒味、酒名和酒價作出了全方位最精确的陳述,可謂是字字如金。在中國酒文化史上,作為一種地方醇釀,能被一位著名史學家如此推崇寫入史冊,恐怕也不多見。若不是土司峒酒沒有特别之處,沒有一種被公認的特殊價值;若不是土司峒酒在明清時期名噪一時,傳銷之廣,備受社會關注,也不會進入史學家談遷的視野,激發一探究竟的雅興,也不會被土家族捧為瓊漿玉液,飄香幾百年。
土司峒酒就其品類而言,應該是一種香酒,酒曲以荊芥等土家族地區盛産的香草制成。荊芥是一種很古老的藥食兩用植物,在本草書裡得名頗早,以假蘇之名始載于東漢《神農本草經》。以荊芥之名初見于魏晉《吳普本草》,北宋《本草圖經》沿用假蘇之名,稱荊芥“葉似落藜而細,初生辛香可啖,人取作生菜”。明季李時珍撰《本草綱目》時,特意把它從蔬菜類移入芳草類,也取其大名為假蘇。荊芥性味辛溫,具備發汗解表、散瘀止血之功效,用于治療外感風寒、透疹止癢、血暈出血。用具有多功能的荊芥作為酒曲釀酒,自然使土司峒酒具備了香酒和藥酒的雙重功效,也形成了峒酒風格獨異的特性。這種特性恰恰對應了湘西地理特征和氣候特點——高寒、潮濕、多變、水涼,連峰峭拔、林木森茂、煙霞浮翠、雲霧缭繞的生活環境使得土家先民不得不借酒驅寒,寄酒養生,尤其是對具有預防和治療作用的峒酒更加情有獨鐘;這種特性也剛好迎合永順土兵為朝廷惟命奔走四出征戰的身體和精神的某種需要,荊芥峒酒或許更像一種價廉物美的戰備物資。
蘇東坡曾經感言:“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再美好的事物總有衰竭的那一天。永順土司峒酒紅紅火火數百年,最終也與釣藤酒一樣約在民國初期從湘西土家族生活中悄然淡去消匿,消匿的緣由同樣神秘莫測。我曾經有意在永順老司城附近土家山寨做過調查,如今的村民對土司峒酒幾乎全然不知。值得欣慰的是在稱為萬馬歸朝的一些山坡上還能瞧見大片大片的荊芥。深秋時節,一串串紫白相間的荊芥花穗随風搖曳,婀娜多姿,一陣陣細細清香撲鼻而來,沁人心脾,倒顯得有幾分蒼勁和倔強,給懸想翩跹百思不解的人們注入了不少的曆史真實感。
釣藤酒、土司峒酒的曩昔輝煌畢竟已成一段往事。但湘西地區釀酒技巧卻代代相傳,生生不息,工藝日趨娴熟,爐火純青。
當今湘西酒類不斷推陳出新,如雨後春筍般冒湧,新鮮大氣,有農家包谷燒、農家米酒、土家蕃薯酒、土家人酒、土家龜王酒、苗家藥酒、苗家窖酒、湘霸酒、秦簡酒、苗魂酒、德夯苗王酒、苗家糯米酒、鳳凰紅糯米酒、糯米桂花酒、龍山猴頭菌酒、神州三蛇酒、烏龍山大曲、湘西蛇王酒、高粱酒、百合酒、刺梨酒、葡萄酒、野寨灣酒、水田河酒、土司王酒、雪花啤酒、土家酒、湘泉酒……
在湘西品目繁多琳琅珠璧的酒醪中,最為耀眼的品牌莫過于酒鬼酒系列,諸如紅壇酒鬼酒、紫壇酒鬼酒、黃壇酒鬼酒、洞藏酒、内參酒等。酒鬼酒股份有限公司前身為始建于1956年的吉首酒廠,位居吉首市北郊喇叭山谷,谷内郁郁蔥蔥,翠霭浮空,溪流蜿蜒盤桓,龍泉、鳳泉、獸泉三眼清泉終日汩汩噴湧。公司依托得天獨厚的自然地理環境和地域文化資源,傳承湘西悠久的民間傳統工藝,曆經40餘年的發展壯大,獨創中國白酒“馥郁香型”,并于1997年成功上市,一躍成為 “中國馳名商标”、“世界名牌消費品”。酒鬼酒的創新并非偶然,我相信,有來自釣藤酒和土司峒酒的啟示,有滔滔不絕的湘西酒脈傳承,有沐日浴月的湘西酒魂頂托。酒鬼酒的崛起不愧為湘西酒文化史上的裡程碑,湘西的酒是以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湘西人會釀酒,湘西人更好酒。湘西著名苗族學者石啟貴在《湘西苗族實地調查報告》中稱湘西人“不講究飲茶,唯煙酒兩項,嗜好已極。……飲酒亦多,酒量甚大,少飲四兩半斤,多至一二斤不等。至于甜酒,男女老少均愛吃之。”
我們知道,酒不僅是美食,更是良藥,是消愁丹,是定心丸、是興奮劑。酒能活血化瘀疏通經絡,酒能消除疲勞松弛神經,酒能開胃消食促進代謝,酒能祛風散寒治病強身,酒能交朋結友把盞言歡,酒能助興怡情活躍氣氛,酒能消愁解憂撫慰心靈,酒能激發靈感激揚文字,酒能壯膽助威挑戰極限…… 湘西人沒有不喜歡酒的道理,隻有怕貪杯的心裡,更有自身獨特的喝酒情結和樂趣。酒已經融入了湘西人生活的方方面面,酒已經成為湘西人一種不可亵渎的生命禮儀。新生命落地,要喝頭生酒、三朝酒、竹米酒(滿月酒)、百日酒、周歲酒;結婚嫁娶要擺謝肯酒、定親酒、戴花酒、離娘酒、送親酒、上馬酒、攔門酒、拜堂酒、同心酒、合歡酒、鬧掀酒、回門酒、收心酒;喪葬白事要設開路酒、道場酒、上山酒、送亮酒、挂社酒;春種秋收少不了栽秧酒、打谷酒、吃新酒、豐收酒、堆花酒;建房喬遷免不了梁粑酒、上梁酒、落成酒、喬遷酒……正如民謠所雲:“酒是雲中仙,無腿千家行,無酒不飛歌,無酒不起樂,無酒不擺舞,無酒不成席,無酒不成禮。” 湘西變成了酒的河流、酒的盆地、酒的山谷。湘西酒香釀造了湘西“醉鄉”。
湘西的酒已經不再是一種簡單的物質,已經蝶變成一種清歡、一種禮節、一種寄托、一種浪漫、一種文化。
“操餘弧兮反淪降,援北鬥兮酌桂漿。”湘西酒俗酒禮堪稱蔚為壯觀。有時,我不由得把酒自問:“湘西的酒僅僅隻是好喝嗎?”其實遠遠不止,湘西的酒更好在彌合了曆史創傷,鍛造了湘西軍魂,澆灌了傳統藝術,鑄就了民族精神。
翟非,本名翟輝,男,1968年1月出生,土家族,湖南湘西人。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在湖南省湘西自治州發改委工作。1991年開始發表作品,在《中國作家》《農民日報》《中國民族》《中外文藝》《湖南散文》等國家、省級刊物發表散文、紀實文學一百餘篇。著有散文集《山水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