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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白牙

作者:中财論壇
小說:白牙

文/香薰古琴;歡迎關注中财論壇

她常常站在十三層的陽台上,問夜空裡最亮的那顆星:要是和那個叫什麼星的男人在一起,會是什麼樣。

自從這次旅遊以後,她更是一刻也忍不了權子了。

他在十個人吃飯的桌上用一根筷子捅左邊的下牙齒,嘴角挑起,半個臉的肉堆成一團。頭發裡流出來的汗,順着太陽穴,流進了那一團肉裡。她坐在他對面,憤怒地看了他一眼,朝他擠眼睛,示意他注意形象。可他依舊把嘴張成深不見底的洞,筷子在洞壁上挑來挑去。

有好幾個遊客的眼光從他那裡掃過。其中還有她的閨蜜。

夾在牙縫裡的肉末終究扛不住權子持久地亂捅,出來了。他歪過身子,把它運到舌尖,彈出去。舌頭來回搜尋了一陣,不放心似地又彈了幾次,這才靠在椅子上神定氣閑盯着遠處。

“你的牙裡有礦啊?攪來攪去,把人都丢到外面去了。”她忍無可忍。

“我的下牙齒填了個肉沫,快痛死了,你還計較這個。”

“你就不能注意形象。”

“我怎麼不注意形象了?你嫌我丢臉,下次自己去好了。”

她受不了了。下了車,兩個人一前一後,都懶得搭腔。回到家她整理了皮箱,帶了兩件裙子,立即坐上去鄉下的客車。他問她這麼累了去哪兒,她說去看看嬸子,你管得着嗎?

她坐在客車最後面的位置,那裡光線暗,沒有人注意她的臉色。透過車窗向外望去,那些亮着燈的窗戶,像是燃燒的星光,在黑暗中一閃而過。

她靠在椅子上,靜靜閉着眼睛,身子随着客車晃來晃去。

那些年她才十歲,也許是十一二歲,住在村子最東邊,每天到最西邊的村小去讀書。村西有棵碩大的老槐樹,槐樹底下的一扇木門常常走出一個穿白t恤綠軍褲的人。男人下巴留着一簇小胡子,嘴唇上露出青色的地皮,黑頭發一甩一甩的。他好像叫什麼星,是從部隊複原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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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上學,她都要扭着脖子從兩扇木門的中間往裡看。有時候他坐在院子裡看報紙,有時候提着一桶水澆菜。如果上學有早讀,她還能幸運地看見他走出來,端着一個白色的瓷缸子,蹲在老槐樹的根下面刷牙。

村子裡的人從來不刷牙,門牙上蠟黃的東西用刀子都刮不下來,刷不刷無所謂。有一天她想看他刷牙的樣子,就悄悄站在他的背後。他從白色的細筒筒裡,擠出一塊粉色的牙膏,抹在潔白的牙刷上。然後漱了一口水,把牙刷伸進嘴裡,香香的味兒就在四周散漫開來,白色的泡沫像浪花一樣在他的嘴裡卷起千堆雪。

他低着頭刷了幾個來回,雪白的泡沫就從嘴裡滴到樹根上,像一坨蒸熟的蛋白,很快被樹根吸收了。

他又喝了一口水,在嘴裡咕噜咕噜地響着,像魚冒泡一樣。她格格地笑。他突然發現後邊有個人,急忙把嘴裡的泡沫吐掉,擦了一把嘴,朝着她笑了。

他的牙齒好白,還閃爍着亮光,比手裡的搪瓷缸子還白。而他端着茶缸子的手背,細膩得就像母親和的面團,發青的血管就浮在上面。

從此,她走到槐樹跟前都要放慢腳步,希望看見那個穿着綠軍褲子的高大的他從門裡走出來,最好是蹲在樹根下刷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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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母親去集上粜玉米,她央求母親給買一把牙刷來。母親臉一沉說,刷什麼刷,别跟着整那稀罕景,女孩子本分才能嫁出去。

她從田裡薅了一些嫩嫩的掃帚苗,曬到半幹抖掉上面的葉子,把它的細梢折成一小把,端了一個大瓷碗,漱了一下口,把掃帚苗伸進嘴裡刷來刷去。她學着他的樣子,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嘴裡沒有雪白的泡沫,而是沖出來一口血水。

後來母親給了生活費,她到集市上買了一把牙刷。那個星期她每天隻嚼半疙瘩鹹菜,喝一大碗鍋底水。

她常想,什麼樣的漂亮的姑娘才能配得上他呢?期中考試結束後,她路過大槐樹,看見那裡擠了很多的人。原來他結婚了。她擠進人群中,踮起腳尖,手裡握着卷子,隻想看看新娘子。看到新娘子的那一刻她滿意地笑了。新娘子就像天仙,臉那麼圓那麼白,是村子裡最最漂亮的。可她的心被什麼撞了一下,鈍鈍地痛。

下了車她發現下雨了,雨水打在臉上冰涼冰涼的,麻麻的,像輕輕的電擊。穿過長滿玉米的小路,她來到了那時的村莊。村子裡建起了很多二層樓,那條通往村西邊的路鋪了水泥,亮起了太陽能路燈。

嬸子看見摸黑進來的她,一臉驚奇。“你怎麼回來了?”

“我想回來。”

嬸子朝她身後看了看,怎麼沒有帶權子和孩子呢?

她說她隻想自己回來。再不回來村子就不認識她了。

她問了嬸子今年的收成,村裡人的變化。嬸子說今年雨水多,蟲子也多,收成不怎麼好。村子裡人變化挺大的,有的人老了,有的人死了,還有的剛出生。

那個叫什麼星的,現在怎麼樣了?

嬸子說裡村人名後面帶星的多了,不知道她說的是誰。

她說村子西頭,一棵老槐樹後面。嬸子想了半天,終于想起來是不是叫玉星的。

是是是,他現在怎麼樣了?她着急地問。

他現在住在南門外邊,建起了二層樓。你問他幹什麼?咱家和他不沾親帶故的。

這時權子打來電話,問她到了沒有?

她說,不要管我。你自由了。

從結婚那天起,每天早上,她給權子的杯子裡接滿溫度适中的水,擠上牙膏,告訴他什麼也不用幹,隻做這一件事。到了晚上她又做同樣的事。有時候出去跳舞,跟閨蜜在河邊散步。亦或是她要熨衣服。權子都會偷懶,好像刷牙是個能躲避就躲避的苦役。

她說過,沒有牙齒就沒有生活品質。牙齒是生活的第一關。

可是他不聽。每次刷牙都很敷衍,而且速度非常快。現在他的牙齒上面有了一顆花椒大的洞,最可笑的是他還發明了一個工具,把别針彎出一個勾來,專門勾裡邊的東西,勾出來放進煙灰缸裡。那個專用工具一直藏在他的内衣口袋裡。旅行的時候恰恰忘記了。

“我明天去光明路補牙。”

“從今天起,牙齒全掉光都沒有人管你。”

村子裡的黎明來得早。她取出化妝鏡,化了一個淡妝,塗上最喜歡的唇膏。鏡子裡頭發一絲不亂,臉上每一個毛孔都散發着清新的香味兒。她穿着拖地的長裙,就像從天上飄來似的,邁着碎步,沐着朝陽,朝村子南邊走去。嬸子說十字路口西北角第三戶人家就是,門楣上寫着“康泰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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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南門外的十字路口,她面朝西北,從左往右數到第三家,看清楚門楣上的大字。沒錯!門開着,一條兇猛的大狗,卧在門洞裡,虎視眈眈地看着她。她小心翼翼。大狗突然站起來,沖着她狂吠,腦袋一頓一頓。要不是一根鐵鍊子拴着,它随時會沖出來,在她的小腿咬上一口。

她退了幾步,站在十字路南遠遠地看着。那個門一直開着,狗一直站着,但始終沒有人走出來。

她想找個地方坐一會。看到背後的一戶人家鎖着門,門邊的石墩上坐着一個敞開衣襟的男人。他的目光呆滞,光腦袋上兩個黑斑。一顆黃豆大,一顆足有拇指蓋那麼大。他盯着她的小腿,一眨不眨地看。突然這個男人站起來,叉開腿,解開褲子上的紅褲帶。

“你要幹什麼?”她緊張地叫。

他正在解褲子的手哆嗦起來,半天抓不住褲帶,着急得頻頻搖頭。男人褲裆裡滴出幾點液體來,其餘的順着兩條褲管往下流。

“啊啊,我又尿了。”他叫着,張開山洞一樣的嘴,裡面幾顆發黃的牙齒歪歪斜斜。

穿白花短袖的女人從第三個門裡走出,白皙的皮膚盡是褶子,像擠壓在箱底的白綢。女人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朝着男人吼:“玉星,說了幾次了,你怎麼又尿褲子了?”

他依舊低着頭,叉着腿,兩手牢牢地抓着褲帶,盯着濕漉漉的褲腿。突然重重地咳嗽兩聲,嗓子裡一陣翻江倒海,男人含出一口黃痰,吐在她的裙擺上,痰絲絲挂在嘴邊。他呸幾口,始終吐不幹淨。

爛拖鞋落在路上,他像一條老狗被女人拖着,不情願地。門關上了,“砰!”地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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