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必口的秘密
楊鐮

由驿站支撐的大道,在相當長的曆史時期曾是中國西部的命脈。
從河西走廊進入新疆前往烏魯木齊,行旅将依次路經所謂“苦八站”、“窮八站”與“富八站”。盡管驿站的地理條件與人文設定不同,但它們都是行旅的階段性歸宿。古驿站序列當中,色必口是特殊的一個。在絲路北道,現代化公路出現之前它無可替代,然而,除了古道的親身經曆者,幾乎沒有人說得出它的名字。随着時間的逝去,色必口失去了特色,它和它所在的地點幾乎被遺忘了。
第一次聽說“色必口”這個地名,是四十年前的事。那時,我在哈密伊吾軍馬場的民族連隊做司務長,因工作需要,曾押車前往巴裡坤縣城西方的煤礦拉煤。作為一個來自北京的“知青”,那是難得的經曆。出了縣城,越過巴裡坤湖,公路就與烽火台相伴而行。初次踏上這條古路,一個印象留在我記憶深處:銜接一線的烽火台就如同與現代公路相伴的電線杆,成為古道存在的标志。
一次,我們的拉煤車暫時停在路邊,正好有個牧羊人趕着羊群在附近放牧。趁司機修車,我與牧羊人一起登上了一個烽火台。烽火台上殘留有蘆葦把子與成堆的灰燼。在制高點,兩個萍水相逢的人一起吃了一頓簡便的午餐。牧羊人是縣城中學下放的教師,知道我是北京知青,相當親熱。他告訴我這一線就是清代連接配接北京與新疆的皇家驿道,越過蘇吉鎮,穿過天山丘陵的西行旅途,必須經過古道的結點——色必口。從天山以南的七角井折向北行的驿道,與離開巴裡坤縣城一路西行的大路正交會在色必口。是以,色必口是絲路行旅邁不過去的“磨難”。教師是口裡人,他将“色必”解讀為“塞皮”,在方言裡含有小氣、從不付出的意思。他說色必口地方為群山環抱,沒有樹木植被,沒有村落人家,一年四季風雪嚴寒。盡管位于兩條古道的交會點上誰也回避不了,但隻要可能,行旅盡量不在那兒落宿。因為附近沒有村落與集鎮。這位教師告訴我,聽父老相傳,路經色必口的名人中有林則徐。我們都對趙丹主演的電影《林則徐》印象頗深。他說:“你是文化人,回去查查。涉及林則徐,不會沒有記載。有朝一日說不定會拍攝一部表現林則徐流放新疆的電影。”
從此,色必口驿站便成為我持續探索的地點。
确實,在前人文獻中罕見提及色必口驿站。清代與民國時期,絲路行旅從星星峽進入西域,首先來到哈密。前往烏魯木齊(反之,則是從烏魯木齊回歸内地)有兩條路線可以選擇,一條是沿天山南坡西行,經瞭墩、十三間房、一碗泉抵達七角井,從此西行,經通衢大邑吐魯番持續前行,就是烏魯木齊了;另一條則自七角井北行,進入天山山脈,直抵色必口,從此轉向西,沿天山北坡,經烏蘭烏蘇、三個泉抵達木壘河,再經奇台、吉木薩爾前往烏魯木齊。穿行在天山北坡的古道行旅,窮八站與富八站是特殊的接力。窮八站在巴裡坤到木壘河之間,以色必口為标志;富八站則始自木壘河,終止于烏魯木齊。在清代,色必口是一個低規格的驿站,有八名驿卒(一個驿書,七個馬夫)駐守,配備着八匹驿馬,但因其勾連古道的獨特位置,成為古道管理者的着眼點。
據《荷戈紀程》載:道光二十二年(公元1842年)林則徐蒙冤流放新疆伊犁,9月30日路經七角井,10月2日入山行三十裡,抵達色必口。《荷戈紀程》将色必口稱為“色壁口”,當時,色必口有兩家民營食宿店,林則徐一行在其中一家吃面充饑,此後又前行十裡,抵達色壁橋,也有民居。“過此陂陀尤多,有一坡殊陡,索費馬力。”再行三十裡,就走出山前丘陵。10月5日,終于抵達富八站的第一站木壘河,木壘河“商賈雲集,田畝甚多”。
林則徐路經的,是清代全盛時期精心維持的天山以北的驿路。
在林則徐留下上述記載的半個多世紀以後——光緒二十二年(公元1896年),廣東海南知縣裴景福流放烏魯木齊,西行記《河海昆侖錄》中,裴景福描述了自己自大石頭驿站路經色必口的觀感。
西行後繼者裴景福一路聽說了林則徐流放新疆的故事,他記述道:“林文忠(則徐)以大臣遠谪,出關後如入無人之境,州縣無過而問者。至哈密以西,夜則停車山峽積雪中,以食以宿。”在色必口古驿親自體驗了林則徐路經時風餐露宿的實況,裴景福以“風霜其操,鐵石其心,真後凋松柏也”稱譽林則徐其人。
天山古驿、窮八站與富八站的接力、絲路經行者的希望與付出,以及潛藏在天山前山丘陵中的色必口,構成了一組開發西部曆史的三維影像。
從知道色必口這個地點,知道林則徐路經的往事起,在我的新疆人文地理研究格局之中,色必口便占據了特殊位置。漫長的探索考察期間,我記錄了幾個與天山古驿色必口有關的隐秘細節。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為勘測現代化的西行交通線,瑞典探險考察家斯文?赫定再次從河西進入新疆。他的一個任務,是在哈密七角井以北到木壘河之間,尋找德國探險家漢森的下落。1933年9月,漢森來到七角井,計劃通過色必口前往木壘河,但離開七角井北行,卻再沒有人聽說過他,從此漢森失去了蹤迹。漢森的父親是一位德國将軍,甲午海戰時受聘為中國政府服務。漢森循驿路前行失蹤,引起舉世關注,但是再也沒有有關他下落的确實資訊,斯文?赫定也沒有找到。我在軍馬場期間聽說,半個世紀之前,有個外國青年因意外(遇到風雪嚴寒)死在了大石頭、色必口、務塗谷之間的區域。從探險史的角度來說,至今仍不能認定漢森已經死去,因為還沒有找到他的遺體。
關于色必口,有一個未經證明的民間傳說,據說在“色必橋”一側的山體之上,镌刻有林則徐詩句:“天山古雪成秋水”,“青史憑誰定是非”。這是鄧廷桢被赦免離開流放地新疆時,林則徐特意寫的送行詩之中的兩句。我以為,這應該是清代後期或民國初期路經色必口的旅人,為紀念林則徐而刻制的。關于山崖上留存有古人碑刻的傳說,在新疆還有幾處比較著名,比如在伊犁附近叢山中有張骞題名,在哈密南山有李陵銘文。相對而言,色必口的這一則林則徐詩句石刻,可信度要大一些。銘刻山崖,為的是不被歲月磨滅。
關于巴裡坤與木壘之間的丘陵區域,據說存在一個從未見諸正式報道的石窟。它的來曆,和發現了幾個石刻與木制佛像有關。佛像(木制的),顯然與佛教早期在西域的傳播有關。木制佛像,應該是遊牧者為便于攜帶而制作。如果最終證明,這個神秘的石窟是色必口區域的文化礦藏,我不會感到奇怪。
總之,色必口是新的探索點。它是兩千年古道決定走向的标志點,它構成了天山北坡的人文地理章節。色必口與窮八站、富八站之間,一定還有許多曆史往事潛藏,等待我們去探索、發現。務塗水是色必口的支撐,也是新疆不多見的從張骞通西域一直到今天,仍然标注在現實行用的地圖之上的曆史地名。《漢書》記載着“車師後國王治務塗谷”,務塗水顯然與務塗谷有關聯。
而離開群山環繞的色必口,走向人煙日盛的烏蘭烏蘇、三個泉、木壘河,曾使古往今來的經行者充滿成就感。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我們将西部人文地理研究主要設定在天山以北(準噶爾)的廣袤區域:自内蒙古額濟納旗穿越黑戈壁一路西行,包括了哈密、木壘、奇台、吉木薩爾的北戈壁——天山北坡至邊境。
這個廣袤空曠的區域,已經探明是中國僅有的密集資源帶,是西部甚至整個中國最豐富、最有前景的地理單元。它将成為改革開放的中國走向世界前列的站台,開發西部的能源保障地。同時,這個面積與歐洲近似的地方,自古就是人群遷徙的通道,循絲綢之路往返,促進了古文明的萌生、發展,推動了遊牧與綠洲兩大文明的碰撞、融合,互相吸收、互相接納。我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在開發期到來時,對這一區域的文明底蘊有更全面、深刻、細緻的了解,以免出現在開發過程中湮沒了往古輝煌的華夏文明的誤區。
對色必口驿站的探索發現,是這一過程的展現。
1996年、1998年、2003年、2008年,我多次實地體驗了自巴裡坤西行,抵達木壘、奇台的行程。在三個泉,我親自探訪了殘存的驿站文化區;在烏蘭烏蘇,我在想象之中與紀曉岚、洪亮吉、史善長、黃濬、裴景福等先行者相逢。旅途中,我回憶着與牧羊人——下放教師一同登上烽火台的過程。我想起古書上常見的一句話“狼煙四起”,自語道:難道古人報警真的是借助在烽火台點燃了狼糞?牧羊人——下放教師也自語:那古代的狼一定比今天的羊還多。是呀,否則哪來如此之多的狼糞。但是,公路所經的,在古今地圖上相當于色必口的地方,不但沒有殘存的驿站,甚至見不到一點點人工建築的遺迹。林則徐吃面充饑,吟誦“古戍空屯不見人,停車但與馬牛親。早旁一飯甘藜藿,半咽西風滾滾塵”詩句的色必口驿站,難道從地面蒸發了?
2008年10月,我随新疆昌吉回族自治州黨委宣傳部的上司,去木壘哈薩克自治縣調研。在木壘,無意得到了關于天山北坡佛窟的線索,正好,來昌吉之前,我已經有了關于色必口驿站的可靠資訊,與木壘縣有關上司交流時,我說起“失蹤”的色必口驿站,應該在今天公路(省道)附近的大緻位置,建議他們去探索遺迹。
2010年年初,我先到了新疆昌吉市,與昌吉州黨委宣傳部、奇台縣委宣傳部負責人一同驅車通過富八站、窮八站,去巴裡坤參加地藏寺的臘八舍粥儀式。木壘與巴裡坤,都是新疆的哈薩克自治縣。在木壘縣城,見到2008年10月說起色必口驿站的有關負責人,竟然意外得知,正是在那個地點,通過他們的努力,發現了以要塞(古堡)為标志的色必口驿站區。可以說,這是木壘縣文化部門一個不小的成就!這在我,當然充滿成就感——多年的探索終于落在了實處。可它不是由靈感促成,說穿了很簡單,如同尋找小河遺址,我的推測來自對地圖的判讀。實際上,2008年初期我已經在五萬分之一比例的地圖上分辨出那個聳立在山梁上的要塞建築。如同小河遺址一樣,色必口驿站區的遺址離現代公路線并不遠。
2010年1月21日赴巴裡坤途中,我們暫時離開公路線,來到了古道的結點——色必口古驿站。
裴景福曾這樣概括色必口(他稱為色琶口)一帶山形地勢與人文景觀的目擊見聞:
至大石頭,住官店。民店二,略寬。馬号在官店之西側。澗水甚甘,冰厚三尺。出頭水溝西北行,山峽漸開。三裡,右山盡,左有小山三四峰,路如溝。五裡,漸至平地,右有長嶺。十裡,左山漸平,右山漸近。上坡,多碎石。十裡,漸平曠。向北行二裡,至色琶口(《荷戈紀程》作“色壁口”),兩山并起,左山下有營壘,如小堡。下坡,入峽僅容一車,山根多大石。西北行五裡,下坡,兩山漸伏。
這正是我親眼所見的山川地勢,正是我們專門探訪的色必口古驿。
如同回到林則徐、裴景福路經的年月,我站在色必口驿站對面的山梁上,巡視整個區域。與河西走廊的驿站相比,那是另外一種模式的驿站文化區,它與山川、道路、遊牧區、聚落結成一體,一覽無餘。今天已經很難判斷哪一處房舍是林則徐吃面的民店,但我覺得應該是靠近古道的第一家。由山石壘砌的要塞為保護交通而設。僅有八個常駐驿卒、八匹驿馬的驿站遺址,依附驿站的牧民轉場棚圈,這一切,在隐沒很久之後,終于浮出水面。曆史往事在其間川流而過,對文明史的認同,展現在站在制高點審讀史冊的文字中,更展現在親臨實地的現場感受裡。
在我們面前,色必口不再神秘。它是清代經營西域的有力步驟,它展現出前人為打通西行通道所付出的與所得到的。它的“窮”,是缺少人氣;它的存在,是為聚斂人氣。
2010年9月3日,我随昌吉州黨委宣傳部的上司再次來到木壘,為現代文化引領昌吉州進步與發展作新的調研。我們專程前往色必口驿站,藍天白雲,四野寂靜,群山起伏,古道八達,遠處有轉場的羊群,眼前是占據制高點的要塞。在這裡,我關于“天山走廊”的探索研究,已經完成了一個重要段落。下一步,我将繼續尋找遺失在如流歲月的曆史細節,因為它們為我們今後開發、建設西部,提供了一幅精确的藍圖。
通過這一探索,我的感受則是:昌吉州的木壘、奇台、吉木薩爾等區域,不但有着蘊藏豐富的自然資源,同時也是人文地理的“富礦區”,進一步引起舉世關注,勢在必然。以昌吉州的木壘、奇台、吉木薩爾等地方為例,新疆與西部的興盛發達,将是二十一世紀中國的主旋律。(作者:楊鐮,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已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