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載于《三聯生活周刊》2020年第51期,原文标題《在方言裡找尋古楚語和楚文化》,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上古除雅言外,還有楚語等。西漢揚雄在《方言》中對楚語記載尤為詳細,卷十幾乎全為楚語,總計300多個詞。大量使用楚語的《楚辭》,被認為是“書楚語、作楚聲、紀楚地、名楚物”。事隔兩千多年,楚語的痕迹還存在于現代方言中,南方方言中的不少語音、詞彙和文法都繼承自古楚語。中南民族大學的邵則遂教授作為一位長期關注、研究楚方言的語言學家,與本刊分享了楚語的特點、和現代方言的關系等問題。
記者/陳璐

邵則遂(黃宇 攝)
方言有存古的作用,能夠儲存古代“雅言”
三聯生活周刊:當我們研究現代漢語中的南方幾大方言時,常常能發現不少古楚語的痕迹。上古時期的楚語到底是一門什麼樣的語言?它的使用範圍到底包括哪些地區?楚語與中原雅言之間又是一種什麼樣的關系?
邵則遂:曆史上的楚國是一個南方的大國。最初它隻在南方一個小區域,即江淮地區,随着國力的發展,逐漸擴大到包括長江中下遊地區在内的整個南方地區。湖南和湖北是楚國的核心地區,同時也輻射到河南、廣西、安徽以及半個江蘇。但楚國的版圖是有變動的,有時被敵方搶占,有時吞并其他一些小國。比如湖北的黃岡、黃州、黃石、黃梅和黃陂等地原本屬于一個叫“黃國”的小國,後來被楚國吞并,但這些地名還保留“黃”字。楚國自稱版圖有“五千裡”,也就是說整個長江流域或者說黃河以南的地區都可以算作楚國的疆域,這是楚國的概念。
楚國最早應該是跟中原華夏族不同的民族。楚王熊渠曾說“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号谥”。“蠻夷”即未開化的民族,“不與中國之号谥”是指和中原的文化不一樣。楚國應發源于南方的一個偏僻小地,當時叫做“楚族”,是一個和“華夏族”并列的概念。後來楚國占領整個長江流域,楚文化逐漸與中原文化交融,吸收了華夏民族的文化。這種交融最早始于商周,《詩經》裡已經有許多楚國的方言。商周時代的“楚族”已經不是一個獨立的民族了,它融入了“華夏族”,但還保留着楚族的部分方言作為一種底層語言。以清人為例,入主中原之後清人的滿語逐漸消亡,但滿語的一些詞彙還保留在漢語裡,比如“佳木斯”在滿語裡是“驿站”的意思,“哈爾濱”中的“哈爾”在滿語裡的意思是“江”。是以這種楚夏交融後的新語言就形成了楚方言,楚方言的核心區域是湖南、湖北地區。
楚方言後來如何變化的?一是西晉的“永嘉之亂”,北方的貴族向南方遷移,形成了南北朝的局面,北方話覆寫原來的楚方言區;二是唐朝的“安史之亂”,北方漢族的貴族集團向南遷移,又形成南北對峙的局面,北方話再一次覆寫原來的楚方言區,形成了後來的西南官話,也就是說西南官話的基礎在唐代就奠定了。現在湖北的第一大方言,以及湖南的第二大方言都是西南官話。所謂“官話”,就是北方話的概念。西南官話屬于北方方言,但它又帶有南方話的色彩,例如鼻音、邊音不分,平舌、翹舌不分,部分前鼻音和後鼻音不分。
三聯生活周刊:這些南方話的色彩也就是楚方言的特點嗎?
邵則遂:對,像鼻音、邊音不分的現象就是楚方言的一個特點。此外還包括一些詞彙,例如“睇”(dì)在粵語裡還作為基礎詞在使用,廣東有個節目就叫《新聞天天睇》。“睇”是一個典型的楚方言詞,《楚辭·山鬼》裡有句“既含睇兮又宜笑”,“睇”意為“斜着眼睛看”,美女通常不好意思正眼看。到了唐代,“睇”的含義變為“定睛地看”,例如《長恨歌》裡的“含情凝睇謝君王”,但目前“睇”的含義隻有粵語繼承了。湖北方言裡隻有個别詞保留了這種用法,比如女孩子的臉長得精緻、經看,我們就叫“經睇”。
總體而言,廣東、福建繼承的楚方言詞比湖北要多,因為廣東、福建一帶地域比較偏僻,能夠保留的古代色彩多一些。粵語基本保留了唐宋時期的語音格局,有閉口韻、濁音和入聲,這三個特征在湖北方言中除少數周邊地區外,基本已經消失。是以方言有存古的作用,能夠儲存古代“雅言”。
楚方言對現代南方方言影響最大
三聯生活周刊:為什麼說楚方言對現代南方方言影響最大?
邵則遂:因為楚國在諸國裡國力最強,幅員最廣闊,文化也最先進,楚文化對整個華夏民族影響深遠。《詩經》和《楚辭》是南北最大的文化系統,但南方文化比北方文化的根基要深厚,因為北方崇山峻嶺,比較荒涼,再加上遊牧民族不斷侵擾,容易受外來文化的影響;而南方相對富庶,尤其水系比較發達,單純用騎兵戰術占領南方很困難,是以南北朝時期以及“安史之亂”之後的隋唐五代時期,都是南方在保留華夏文化的正宗,南方文化逐漸成為一種強勢的文化。方言比較發達的地區往往是文化、經濟比較發達的地區,比如上海說吳語。
三聯生活周刊:我們現在通常是以哪些特征來判斷某地是否屬于楚語區呢?
邵則遂:首先是詞彙。楚方言現在大約隻剩下10%被保留,主要是保留在現代方言的詞彙中。漢代揚雄的《方言》記錄了楚方言的300多條詞,許慎的《說文解字》和《爾雅》鄭玄等人的注解儲存了200多條當時楚方言的詞,這些詞彙可以和當時楚國的文獻相印證,例如現在出土的楚國簡帛以及屈原的作品。此外,我們也用現代的方言印證它,比如“黃陂”的“陂”本來讀“bēi”,在楚方言裡是“斜坡”的意思,斜坡容易形成水塘,是以有“水塘”的含義。大明湖又叫“曆陂(bēi)”。但是因為在黃陂本地方言中,“b”“p”“m”不與“ei”相拼,隻能與“i”相拼,比如“妹妹”在黃陂方言裡讀“mimi”,是以黃陂的“陂”就讀成了“pí”。這就把古今貫穿起來了。
語音的标準裡有鼻音、邊音不分,甚至我認為前後鼻音不分也是楚國以來南方的一個特點。還有文法标準,比如西南官話、江淮官話、湘語和北部吳語中有個“無a不a”的文法構式,表示“程度極深”。《西遊記》裡說牛魔王變成了一個“無大不大”的白牛,形容這個白牛很大。湘語裡的這個構式則變成了“老大不大”。再比如“患得患失”也是楚國最早的一個文法标志,“患得”實際上是“患不得”,害怕得不到又害怕失去,但“不”被省略了。否定詞被省略是楚方言的一個重要特點。
三聯生活周刊:你剛剛提到,比起湖北地區,廣東、福建繼承的楚方言較多。揚雄在《方言》中屢次将“南楚江湘”相提并論,“南楚江湘”相當于如今的湖南全省,現代漢語的研究中也認為湖南的湘語源于古楚語。
邵則遂:湘語又分新湘語和老湘語。新湘語是在長沙、常德一帶,更接近西南官話;老湘語是在邵陽、婁底一帶,保留了全濁聲母的特點。古人通過清濁對立來差別意義,現在這種差別特征在很多方言中已經消失,但在湘語裡還有保留。老湘語和粵語其實比較接近,邵陽和廣東接壤連成了一個闆塊。長沙話保留的楚方言比較少,但邵陽話中保留的楚方言會多一些。廣東和福建的居民實際上是數百年前來自中原的移民,他們由于躲避戰亂等原因進入這些地區,而當時中原已是楚漢交融,楚方言也是以被粵語和客家話繼承。越封閉的地方保留的古代語言的成分就越多。湖北位于平原,四通八達,吸收北方話的成分更多,被北方話同化得也就更厲害。湘方言地區稍微偏僻一點,是以保留的楚方言也會多一些。
三聯生活周刊:除湘語外,趙元任在《湖北方言調查報告》中寫道:“江淮官話黃孝片可以算典型的楚語。”黃孝片主要是指如今的黃岡、孝感一帶,這種典型性展現在哪兒?
邵則遂:黃孝片是江淮官話區,江淮官話保留的楚語成分比西南官話更多。《西遊記》是用江淮官話寫的,黃孝片就保留了很多《西遊記》裡的詞彙。比如《西遊記》裡說“破爛流丢一口鐘”,這個“一口鐘”實際上指的是鬥篷,“一口鐘”是江淮官話。另外,黃孝片方言裡像“下雨”的“雨”,其聲母口型是圓的,平劇裡保留這種讀法,比如韻白裡的“樹”就保留了湖廣音,繼承了羅田話的色彩。是以,“典型的楚語”是指江淮官話帶有更多的楚語特點,而不是原來真正的楚語,因為楚語早已被北方話覆寫了。但跟湘語、粵語比,江淮官話又不如它們保留的楚語成分多。隻是在調查湖北方言時,趙元任發現黃孝片比起湖北其他地區,方言保留的楚語成分較多,是以把它們定為楚語區。
方言是文化的載體
三聯生活周刊:是以現代漢語的官話體系中,西南官話和江淮官話是受楚方言影響比較多的?
邵則遂:基本上是。因為西南官話和江淮官話是古楚語和北方話結合後産生的。唐宋時期,西南即湖廣地區的方言是強勢方言,因為它的文化比江浙一帶要強盛。但到了明代以後,江浙地區的經濟、文化更發達,方言影響更大,并且明代起初在南京定都。凡是政治中心,其語言都更強勢,是以江淮官話也随之成為強勢方言。明清時期的很多小說都是用吳語寫的,現在基本找不到一本用湖廣話寫的明清小說。《金瓶梅》是湖北麻城一個姓劉的人帶到蘇州出版的,因為隻有蘇州才印得起,才有人買。《金瓶梅》中第53回到第57回丢失了,是請當地人補寫的,這5回大都用的是吳方言詞、吳方言文法,特點很鮮明。是以西南官話受江淮官話影響很大,比如西南官話裡的“見”讀“現”,“見正”表示“本來就”,而“見正”其實是典型的江淮官話。
三聯生活周刊:實際上古吳語和古楚語比較接近,有個說法是“吳楚不分家”,是以吳語也被認為繼承了很多楚方言。
邵則遂:因為吳國被楚國所滅,長江中下遊地區實際上是“吳頭楚尾”,是以吳楚很多方言是一緻的。吳語保留古代的讀法相對較多,例如入聲帶有喉塞韻尾、有全濁聲母。吳語跟楚語的交流比較多,揚雄在《方言》裡幾十次把吳楚并列,也就是所謂“吳歌楚調”。
我們在講楚方言形成過程中提到的“永嘉之亂”和“安史之亂”,沒有波及吳國地區。這裡還保留着南朝的格局,隻是北方話滲入到南方話裡,杭州話的北方話成分就多一些,而甯波話裡基本沒有北方話成分,因為杭州作為當時南方的政治中心,北方人特别多,這也就改變了它的方言。但總體來說,吳語的格局是沒有變的,隻是有些文法和詞彙的滲透會相對多一些。吳語區在曆史上都是最後被北方人統治的,是以會相對獨立,而楚國區域早已被北方話覆寫了。
三聯生活周刊:方言是文化的載體,那麼通過對現代方言的研究,我們可以對楚文化有哪些了解?
邵則遂:中國曆史上對方言的研究,其實從揚雄的《方言》就開始了,可惜的是這種傳統沒有繼承下來。一方面是因為當時的方言被通用語壓制,方言沒辦法互通、交流思想;另一方面是因為方言被漢字壓制,漢字不表音,但大家都認識。清代主要研究上古典籍,比如十三經,即《論語》《孟子》這種古代經典,是不研究口語的。除揚雄之外,幾乎沒有人記載口語。對方言進行獨立研究是在民國以後,趙元任實地進行方言調查是從1928年開始的。漢語的發展曆史,書面語系統是清晰的,曆朝曆代都有書面語記載,但口語的發展曆史并不清楚。
現代方言中,語音保留古代語言的成分比較多,因為語音的系統相對封閉,再就是文法格式,“無a不a”構式起碼就有好幾百年的曆史,詞彙則相對變化快一些。湖北人把打開的扇子叫“翣扇”,宋代有人解釋說這是指把扇子撒開,但其實楚國的扇子就叫“翣”(shà),“翣扇”實際上是一個合璧詞,合璧詞是由兩種不同的語言或者方言交雜組成的詞。
方言還可以反映楚地的巫文化。現在江漢平原地區的方言中把神漢叫“馬腳”,請神的過程則叫“下馬”。河南地區還有一種“打馬子”的習俗,一個人如果想成為“巫”,必須經受考驗,挨頓打,才可以成為“馬腳”“馬子”,這種習俗直到清末都還有。“馬”實際上是“巫”的音變,古代的“巫”就讀“ma”,因為古無輕唇音,隻有“b”“p”“m”,上古的“烏”和“孤”都讀“啊”。
通過揚雄的《方言》可以發現,楚方言的很多詞、很多音現在都不存在了,甚至他寫的一些語言事實我們現在都調查不到。比如“摣”(zhā)是指到溝裡取物,不知道他是怎麼調查到的,描寫得非常細緻。揚雄記錄的很多字,包括他自創的“奇字”,現在在典籍裡查不到,可能是因為他收集的是口語,這種口語沒有進入書面語。另外有些文字在近兩千年的傳抄過程中寫錯了。比如學界曾經糾正過的一個錯,“竘,貌治也”這句中的“治”應該是“冶”,指美容、使面孔更美好的意思。
現在很重要的新材料是楚地發現了大量的簡帛,比如郭店簡、清華簡、上博簡和安大簡等。這些簡帛裡記錄的文字跟中原的文字明顯不同,帶有楚國文字的特點。例如耿直的“直”底下有個“心”,是“德”字。當時楚國有個思孟學派,也就是“心性學”,有很多帶有“心”部這樣具有感情色彩的字。再比如走之底“辶”,楚字中很多字包括“上”和“下”都帶“辶”,上和下是要通過走來實作的。楚文化中這些字很有意思,比如大官名都是帶言旁;中等官名帶提手旁,需要動手;小官名帶有走之底,需要跑路到基層去。
為何簡帛研究可以反映當時楚方言口語的特點?因為這是當地楚人書寫的,不可避免地帶有自己母語的痕迹。研究簡帛的第一步是認字,出土簡帛往往都有傳世文獻,比如安大簡裡記載的《詩經》,可以和現在流傳的《詩經》互相比較。文字學家先解決文字層面的問題,語言學家再進一步認識語言現象。現在主要還是認字,但認字的困難有一點在于古人喜歡寫同音字,比如簡帛裡把“夢”寫成“萌”,這說明這兩個音在楚國是相通的。有些語音的規律,可能要通過分析簡帛裡的通假字得出來。
(實習記者龍彬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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