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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不居仇屋

作者:光明網

燕子不居仇屋

(小小說)

作者:許福元(北京順義農民)

三月三,燕子來;九月九,燕子走。

三奶奶至今仍住在五間老屋裡。老屋磚抱角,坯填芯,屋頂垂一尺厚的秫稭。上面搭麥稭泥,挂小青瓦。

堂屋煙熏火燎黑黑的脊檁上,有一個燕窩。這個燕窩又長又寬又深,做得好漂亮。

燕子分拙燕和巧燕,做出的窩也不一樣。

巧燕做的窩,銜泥築巢從一個點開始,往上呈扇子面展開,漸漸凸出鼓肚,裡面預留好暖巢空間,好生兒養女,哺育後代。

拙燕做的窩,扁扁平平,像一隻大鞋底子挂在上面。

巧燕還講衛生,好幹淨。乳燕拉的屎,它都叼出窩外,送到遠遠的地方去。

拙燕則邋遢,窩裡窩外地下,一片狼藉。

燕子不居仇屋

本版插圖:郭紅松

三奶奶家住的,就是巧燕。

燕子有這樣的習性。凡是主人家團結,甯靜祥和,燕子秋天往南飛走,開春還飛回來。隻不過在舊巢之上,再啄一圈新泥。同時呼朋引類,在屋檐下,廂房裡,又增新居,形成一種小氣候。

三奶奶的大兒子叫大燕,二兒子叫二燕。他們出學校門進機關門,都在外地工作,也都在外地安了家。前些年,春節回來,住上幾天。現在說忙,兒子到底也上了把年紀,好幾個春節沒回來了。

日常照顧三奶奶的,就是老閨女巧燕。婆家是當村。

終日與三奶奶為伍的,就是燕子。

開春的時候,打前站的燕子來了。它們先落在屋脊、門樓瓦檐上,然後在院子半空盤旋幾圈兒,“唰”就從門頂窗鑽進去了,看到舊巢仍在靜靜地等待它們,才款款地飛出來。

于是,就陸續飛來了一小批燕子,它們從三奶奶的頭頂、眼前身後,斜飛着,繞着圈,呢喃叫着,似乎告訴三奶奶:我們又回來了。

每到這個時候,三奶奶就問巧燕:“人有人言,鳥有鳥語。你知燕子在說什麼?”

巧燕故意說:“不知道。”

于是,三奶奶年複一年對巧燕重複着:不吃你不喝你,借個屋檐生兒女。

燕窩裡其實清靜不了多長時間,乳燕就孵出了。先隻是聽到“唧唧”的叫聲,沒幾天,就“喳喳”地喊了。雛燕紛紛趴在半圓的窩邊,露出黑黑的小腦瓜,抿着黃黃的嘴巴。但等燕子媽媽一回來,它們就比賽似的紛紛張開大嘴巴,列成一排小黑洞洞。媽媽就将銜着的小蟲呀、桑椹呀,嘴對嘴地喂它們。

三奶奶家院場大,有一畝多。青楊、香椿、刺槐、桑椹樹都郁郁參天。夏天的傍晚,燕子就在葡萄架、葫蘆棚、架豆秧、韭菜埂之間穿行,剪來剪去。此中情趣,三奶奶最會感受:黃花醞釀蜂兒蜜,細雨調和燕子泥;夏至紅雪牆頭杏,白露冬瓜霜了皮。

燕子開春一來,三奶奶就讓老閨女在院子南牆下起竈鍋做飯燒水,怕熏着堂屋裡的燕子窩。老閨女要将院子打成水泥地,三奶奶不讓,說燕子壘窩要用泥,要喝水。是以,院子裡三奶奶總留一個小小水坑。

九月九之前,燕子要孵三窩小燕。秋風下來了,三窩小燕都要帶到南方去過冬。

每年燕子臨走的時候,你看吧。一大群圍着三奶奶飛,有幾隻還落在三奶奶的肩膀上、手背上。然後,繞着三奶奶的大院場,轉三圈,才依依不舍向南飛去。

每到這時,三奶奶都很傷感,對老閨女巧燕絮絮叨叨地說:“人哪,其實跟燕子一樣。燕子壘窩,一口口叼泥。蓋這老房的時候,就我和你爸爸脫水坯,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你大哥念書的時候,吃不飽,還不是我刨了前院的蕃薯,自己舍不得吃,蒸了曬成幹,用小驢馱着送到他學校去。為了你二哥結婚,我賣了二十多棵樹。為了你上高中,連老母豬都賣了。”

老閨女和三奶奶最貼心,不由得說:“您說,人啊,這可為了啥呢?”

“為啥,也不為啥。”三奶奶不止一次這樣說:“你看見燕子了嗎?它們從南方飛到北方,生兒育女,又帶回南方,不怕路途遙遠。一季要孵三窩小燕,小時候要一口一口喂它們。等翅膀硬了,就出飛了。要是半道上碰見了,不一定都認識吧?還是托生人好,像你大哥、二哥,人來不了,還有電話來嗎。”

這一天,老閨女巧燕告訴母親:這裡要建汽車城,要拆遷。按政策,房越老越值錢,土地比房屋還值錢,作價至少得幾百萬元。是不是讓我大哥、二哥回來一趟?

三奶奶心裡有譜:大燕、二燕會很快飛回來的。

果不其然,兩天以後,巧燕的大哥、二哥就回來了。

大燕對三奶奶說:“媽,我現在真等着用錢。我那二小子結婚買按揭房,首付至少得幾十萬元,現在房價真貴。您心裡最明白,我剛參加工作時,一個月掙三十八元錢,我每月往家寄二十元,給我爸爸看病,您說是不是?”

三奶奶點點頭,說:“是。”

二燕對三奶奶說:“媽,您心裡最清楚。我那丫頭,您的孫女要自費留學去加拿大,得幾十萬元的預備金呢。我剛工作的時候,是下煤窯。我用年終獎金,蓋的咱西廂房,那是用命換來的,您說對吧?”

三奶奶也點點頭,說:“對。”

巧燕也沉不住氣了:“媽,您心裡明鏡似的。這麼多年,是誰伺候您?您一有病,我就背出背進。要不是為您,我不會不考大學吧?現在,隻有我戶口跟您在一塊兒。再說了,女兒也有繼承财産權利。怎麼也得有我一個樓門吧?您說,我說得在理吧?”

三奶奶還是點點頭,說:“在。”

大燕、二燕和巧燕,卻又一齊埋怨起三奶奶來:“您别光‘對’‘是’‘在’的了。要是趁我爸爸在世時,把家分了多好,現在按分家單計算,能有這後遺症嗎?”

三奶奶顯得挺内疚,點點頭,“都是我不好。”

以後的一段日子裡,大燕、二燕和巧燕之間,為這筆巨額房産,磋商、談判、争論甚至反目。最後請律師,對簿公堂。

三奶奶的農家院裡,一時人來車往,還有警笛聲聲。

三奶奶病了,病得還挺重。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

大燕、二燕和巧燕,這回齊刷刷跪在三奶奶炕前,都止不住流淚。

三奶奶非常平靜,問他們兄妹三人:“咱家的燕子呢?”

大燕、二燕和巧燕,才猛然記起:燕子呢?什麼時候飛走得無影無蹤了呢?

他們擡頭望望屋脊,又跑出去看看廂房檐下,檢視了一個個燕窩,都空空落落的了。就是一窩窩剛要出飛的小乳燕,也無影無蹤。原來布滿樹蔭、燕影熱鬧的天空,現在死一般空寂。還有兩茬乳燕沒孵,燕子們就決然棄屋而去。

這是怎麼回事呢?

三奶奶臨咽氣的時候,告訴她的兒子大燕、二燕和女兒巧燕:

“燕子不居仇屋。”

《光明日報》( 2021年08月20日14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