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deep learning: how the mind overrides experience
超越經驗之需求
對于踏入同一條溪流的人來說,不同的水在流淌。
——heraclitus[1]
沒有什麼會像雞蛋那樣,因為外表相似就期望它們都擁有相同的口感和味道,沒有。
——david hume[2]
生活即變化。自然的力量在不斷地“揉搓”着我們的物質環境,就像宇宙面包房中的生面團,同樣我們的社會環境也很少有一成不變的特征,哪怕是對于同一代人。人類如何生存于這無處不在的變化之中?我們如何應對和适應環境的變化?我們是如何啟動變化并創造新奇事物的?由于20世紀晚期自然科學的發展,這些問題變得比以往更難回答。
對于孩子、詩人和任何有靈感的人來說,沒有什麼變化會比季節變化更令人陶醉而無法自拔。在四季分明的地方,風景的主色調從綠到紅再到白,視覺轉換令人震撼。一場早秋的暴風雪景定能擊垮那些北遷至溫帶氣候帶的第一波狩獵采集者,并且使他們深信世界末日即将到來。
然而,孩子、詩人和狩獵采集者都錯了:很顯然,季節變化本來就是不變的。冬天确實取代了夏天;但冬天逝去,夏天複回,一如既往。這種變化是周期性的,是以是穩定的:是以并非變化。世界從未改變,它隻是處于運動之中。據此觀點,變化是一種假象,因為現實的景象隻是自然永恒法則的一種表象。
于是,那些能夠記憶、推理、想象和計劃的生物便可以通過積累經驗、提取基本規律、将其投射到未來并做出相應行動的方式應對表面的變化。狩獵采集者隻需要透過短暫的暴風雪看到往複的季節順序,預測夏天的到來并儲存食物,便可生存。從書寫文明開始,對于世界和心智之間關聯的描繪便主宰了西方的思想傳統。
事實證明,這種描繪是一種幻想。我們生存的世界中,變化并非虛幻。欲适應這樣的世界,需要具有超越傳統觀點的認知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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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1.1 混亂的時鐘</b>
自17世紀科技革命以來,自然科學取得了驚人的成功,它們将自然看成是不變的機器,隻是像萬花筒那樣産生變化的外觀而已。[3]天文學家們透過夜空的複雜表象,探究出一個簡單的幾何學體系,即星體遵循着永恒的定律和普适的常量圍繞着太陽在橢圓形的軌道上不停地運轉。[4]從黃昏到黑夜,日複一日,月月循環,夜空中的變化是清晰可見的,然而變化其實并不存在,一切隻是由于人們從地面上觀察穩定行星系的局限視角所緻。
在地球上,鐘擺、抛物體和滑輪都可認為是同一種機械運動的例子。[5]所有這樣的運動均由恒定的重力所緻。随着時間的流逝,實體學家開始意識到觀察者可以選擇參照系,某一參照系中運動的物體在另外一個參照系中卻是靜止的。是以,運動(位置的變化)并非真實的變化,而隻是一個物體出現于視野中某一位置的方式。數學方程闡述了這一現實,它們詳細說明了參照系之間的轉換,但其本身并不随參照系而變化。
在對不變規律的探索中,天文學家和實體學家并非是僅有的成功案例。回頭來看一下多種多樣的物質材料,它們都有屬于自己的顔色、熔點、氣味、味道、質地、重量等。化學家們同樣發現了一個包含少量基本成分的簡單系統,那就是原子以及能把原子組合成更大結構(分子)的共價鍵(即範德瓦爾茲力),而分子決定了物質材料的觀測屬性。[6]化學反應可能将反應物轉變成非常不同的物質,但其中卻不存在根本變化,而隻是這些永恒的基本成分的重組。
圖1-1 對于鐘表式系統,過去的行為可以推測将來
在上述以及其他科學突破中,自然界就如鐘表一般,不斷重複着相同的運動。圖1-1闡釋了這一類比。這些運動推動了事物的表面活動,或像表針的連續位移,或像月相的連續更替,但其本質的運動機制并未改變。引述科學先驅robert boyle、rené descartes和johannes kepler的話,曆史學家steven shapin寫道:“在所有的其特征可以作為自然界模型的機械結構中,沒有任何其他事物比鐘表更能獲得許多早期自然哲學家的青睐。”[7]
科學家們發現,他們可以用線性微分方程來描述鐘表裝置的性質。線性微分方程是一種可以得出系統未來狀态的數學工具,它需要兩條資訊:系統的目前狀态和描述系統各種屬性之間關聯方式的方程式。時間是這類方程式的重要部分,但它在過去和将來之間是對稱的。用以計算月亮一百年前位置的實體方程式可同樣輕松地用來預測月亮一百年後的位置。因為在鐘表式世界中沒有任何事物發生真正的改變,是以過去和将來互為鏡像。
這一方法的成功使得科學家們将那些可以用鐘表式思維了解的自然系統看作是自然界的原型。那些變化表象和潛在機制間存在明顯聯系的系統成為科學案例,使得一代代的學生必定會學習鐘擺、抛物體以及與燈泡相連的電池等知識。鐘表式模型的極大成功緻使人們幾乎意識不到并非每一個自然系統都遵循這一模型。如果一個系統并不遵循鐘表式模型,那麼它将會被認為是分析過程中可忽略的暫時狀态或者是自然中微不足道的或次要的部分。
在20世紀的最後20年中,科學家們提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觀點來系統地闡述物質實體,這着實令大衆甚至科學家自己都感到無比震撼。我們來看一下高山河流。河水沿着河岸不斷奔流。鐘表式實體中的線性微分方程已無法再預測漩渦的出現。水文學家可能嘗試将河水運動描述成構想的小水立方的移動,但那樣的描述并不能預測何時何地會形成漩渦。這種構想無助于訴諸機率。隻有當潛在系統服從随機原則時,統計總體的描述才能成立,但河水并不符合。科學家們在忙于描述,但河水卻在肆意奔淌,甚至拍打到他臉上;這種湍流并不會減。[8]
高山河流代表了一類自然系統,科學家稱之為混沌的、複雜的、動态的和非線性的。為了簡化,我将使用單一術語複雜。[9]這類複雜系統的例證還包括蟻丘、地震、瘟疫、森林火災、暴風雪和火山。總體來講,複雜系統具有并不适用于鐘表式模型的描述特征,或者說隻有克服極大的困難才能用于鐘表式模型。
并非圍繞着固定的運轉軌道周而複始地運動,複雜系統有其自己的産生、運轉和停止模式。也就是說,它們有自己的曆史。一棵樹發芽,成長,成熟,傾倒并腐爛;一場暴風雨聚集,釋放能力并減弱。當某個系統大到一眼無法盡覽,或者其持續時間長過人的一生,那麼它的曆史特征将很難建立,但科學家還是發現氣候帶、大陸和生态系統均屬曆史實體。根據宇宙學家推崇的大爆炸理論,宇宙自身也具有發展曆史。[10]宇宙從一個難以想象的濃厚的核心團開始,發生爆炸并迅速擴大,在此過程中産生了空間和物質。宇宙還在持續擴張,但在未來某一天它可能會反向變化、收縮,并最終以大塌縮的形式結束。
在曆史系統中,過去和未來并非鏡像。變化是不可逆的,無法重複或循環。一旦到達平原地區,河流便會蜿蜒曲折緩緩流動。[11]它慢慢地、耐心地改變着路線,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愈益彎曲。一條彎曲的河流可能因為各種因素的影響而發生改變,但是它不會自發地使自己再次筆直流淌。始終顯著的彎曲并不能表征河流一生的狀态,其間會夾雜着較小的彎曲。同樣,火山轟隆,爆發,繼而恢複休眠。這導緻的變化并非隻是表象。噴發會撕裂高山,并以火山口取代之,這會影響到周圍的生物、地理和氣候。這一影響可能被随後的地質過程進一步改變,但卻不能反轉;高山一旦被炸開,它将永遠不會恢複原貌。與鐘表式系統的循環過程不同,這種變化是時間定向的;它們從過去到将來一直在進步或發展。[12]
對于複雜的系統來講,變化并不是虛幻的,也不僅僅是由潛藏于事物表象背後的恒定因果定律所導緻的表面現象。相反,變化是深入徹底的。河水的動蕩并非由水的流動而引起,其本身就是水的流動。并不像表針就是時鐘内部狀态的表征那樣,狂風也不是暴風雨的征兆,它們就是暴風雨。在永不停止的運動過程中,并不存在什麼穩定不變的實體,有的隻是運動本身而已。
如果這種變化是有規律可循的,我們也不能保證這些規律随着時間的變化保持不變。即使在鐘表式思維較強的領域(天文學和力學),科學家們也在讨論這些自然規律是否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穩定不變的問題。[13]牛頓實體中核心的萬有引力常數g=9.81m/s2,它是宇宙中永恒不變的常量,還是會随着宇宙擴張而緩慢推移的變量?即使常量和定律的變化有其自身的規律,我們依然無法保證這些二階定律就是穩定的。如此下去,現實也許就是躁動不定的。
我們必須從多個系統水準層面來了解複雜系統。在每一個水準上,系統成分都表現為該水準特有的屬性,且這些屬性以獨特方式互相作用,進而決定下一更高系統水準的屬性。比較典型的例子有物質科學中的粒子-原子-分子-物質序列和生物學中的多細胞-器官-生物體-物種序列。系統的每個水準均在大小、時間或其他一些次元上具有複雜性的特征标度。系統水準n上成分和過程的互相作用向上傳導,決定了水準n+1的成分、過程和系統特征。由于系統特征的不同,上述傳導過程可能具有不同的模式,表現出不同的特征。
一些系統由性質上不同類型的成分構成,通過性質上不同的方式互相作用。通常,每種類型隻有很少幾個甚至隻有一種成分。人類的身體和汽車引擎就是很好的例子。人的身體隻有兩個腎髒、一個心髒和一個胃,腎髒與心髒的互相作用方式不同于其與胃的互相作用。類似地,汽車發動機中隻有少數幾個汽缸,它們以不同的方式分别與汽車噴油嘴、變速器互相作用。在這種類型的系統中,每個水準的細枝末節幾乎不能影響較高水準。盡管人造心髒的工作模式與人體心髒存在很大不同,但有些個體依靠人造心髒依然能存活一段時間。是以心髒如何泵出血液并不重要,心髒泵出了血液這很重要。類似地,如果我們将汽車的内燃機引擎換成電動引擎,那麼汽車的内部結構和功能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但這對交通系統并沒有多少影響。我們依然會遇到堵車、交通高峰、超速罰款、停車位不足以及青少年周六晚上用車等一系列問題。是以,從交通系統來看,引擎如何驅動汽車并不重要,但它驅動了汽車這很重要。總而言之,隻有系統水準n的整體特征才能成為系統更高水準的原因。我将之稱為直接影響。它主要發生在較高水準的系統運作依賴于較低水準的單一、獨特成分的情況下。
包含多種成分的系統經常表現對外連結式因果:系統水準n的屬性引發了水準n+1層面上現象的變化,并依次向上傳遞決定了更高水準的系統特征。如果作用鍊受到抑制,那麼效應将會在每一個遞階水準上越來越小。一隻狐狸的意外死亡可能會對當地被獵食動物的數量産生影響,但是在整個生态系統層面,這隻狐狸的死對大自然的發展來說微乎其微。對大自然來說重要的情況是因果鍊的放大,那樣的影響将會在層級間呈現量級式增長。例如,全球平均氣溫即使發生微小變化,也會引發氣候的變化:極地冰山的消融、洋流流動模式的改變等。小小擾動的擴大式蔓延,就是著名的“蝴蝶效應”,從技術上來講,就是對初始條件的敏感性。放大的鍊式因果使得系統過分地依賴于精确屬性以及成分間的互相作用,而這是導緻系統不可預測性的一個來源。
鍊式因果可以産生出較高系統水準的湧現模式,也就是說,無法通過較低系統水準的描述來進行預測,至少在實踐中是這樣。此處同樣以蜿蜒流淌的河流為例來具體闡述。[14]是什麼使得一條筆直的河流越來越彎曲?河流攜帶着沉積物——淤泥、砂土和碎石礫,沉積物的含量随着河水流動的速度而變。在河流回彎處,内側河岸河水變緩,淤泥沉積,覆寫河底,延展了相應河岸。與此同時,外側河水流動湍急,沖刷外側河岸。兩個過程同時發生,将導緻内側河岸變厚并向河中央延伸,而外側河岸将被沖刷,向後回縮。最終結果将導緻河流向一方偏移。在河流兩岸流速不同的任何點上,上述過程将被重複,結果形成彎曲河流的蛇形模樣。河流可能甩出一個小的自我相連的圈狀湖泊,見圖1-2。當高山河流流至平原時,人們可以站在岸邊輕松地觀察到這些景象。然而,對小的内含小島的圓形湖泊的描述并未脫離對海量水分子的統計操作範疇。這是河流的一種湧現特征。
圖1-2 對蜿蜒流動的河流的持續觀察和圓形湖泊的産生
與直接影響和鍊式因果形成對比的第三種描述概念稱為自組織。[15]這一概念适用于由大量相似成分構成的系統,其中各種成分根據局部規則互相作用,且這種規則對于任意成對的互相作用都是相同的。自組織也能産生各種湧現特征。依據一定的規則,各種成分共同構成一些穩定的結構,而這些結構具有與其構成成分不同的特性。蟻丘便是一個典型案例。[16]蟻丘複雜的社會組織并不存在任何總體規劃,而是由螞蟻個體間的互相作用而形成。數以千計的螞蟻以相對簡單的規則互相成對作用,形成個體層面并不存在的複雜模式,我們稱之為防衛、覓食、築巢和撫育幼崽等。
第四種描述概念是水準恒定性。由于一些模式并不受相關系統材料組成的限制,是以它們會在多重系統水準上重複出現。[17]有時這被稱為自相似性,即系統在每個觀測水準上均與其自身相似。在地圖上,一條大河的小支流看起來和大河相同:河水逐漸變寬,且随地形蜿蜒蔓延。如果不借助地圖比例尺,我們很難确定眼前的河道到底有多大。衆所周知,英國的海岸線地圖在各種不同的比例尺下看起來都是相同的。[18]自然和社會科學家提出了更為抽象的例子。進化生物學家讨論自然選擇是否具有跨水準的穩定性。[19]有機體、物種甚至類群等較大系統水準都可能是選擇的單元。從微觀來看,一些生物學家認為個體基因也會受到自然選擇的影響。在經濟學中,經濟學家認為供需之間的互相作用既适用于農村的露天市場,也适用于全球經濟。[20]在這一描述概念中,系統水準n中的單元表現出某種特性p,而當這些單元組合成更大尺度的單元時,新的單元依然具有屬性p。40年前,arthur koestler指出在大多數分層系統中,行為規則在各個分層水準上是相同的,由此預測了水準恒定性在當時系統理論中的中心作用。[21]
大多數物質系統與它們的環境存在互相作用,且外部事件會對它們的發展軌迹産生重大影響。經濟學家提出一個簡單的術語——外部效應,用來指代那些本身并不具有經濟性狀卻可以産生重大經濟性結果的事件(如旱災、技術發明、戰争等),這一概念在經濟學以外依然有用。一個衆所周知的外部效應的例子就是流星,在大約6500萬年前,流星撞擊了地球,導緻了恐龍的滅絕,卻是以給了哺乳類動物發展的機會。[22]複雜系統研究中對于外部效應敏感度的強調與鐘表式科學鑒定物質系統的政策大相徑庭,因為後者與環境彼此分離,導緻它們的狀态變量可以用彼此的數學函數進行表達。表1-1對複雜系統的關鍵屬性進行了總結。
表1-1 複雜系統的主要屬性
屬 性 描 述
曆史性 無循環性的行為;從過去到未來是一個單向發展過程;過去和未來并不是鏡像關系
不可逆性 變化是不可逆的;未來發生的變化可以消除過去變化的影響,但是系統不可能恢複到先前狀态
徹底性變化 變化的規則在于規則自己在變;沒有永恒的變化常數或定律,沒有固定的基本成分
多重水準 系統必須在多重分析水準上進行描述;水準n的屬性或變化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向上映射,進而決定系統水準n+1的屬性或者變化
映射的多重模式 水準n上的事件通過直接影響、鍊式因果或自組織等方式與水準n+1上的事件發生關聯
湧現 向更高系統水準的映射結果總是不可預測的
外部效應 系統并未脫離其所處的環境,是以系統的發展軌迹可能受到遵循其他規則和原則的事件的徹底影響,而不僅僅由其自身來改變
用諾貝爾獎得主ilya prigogene的話來說,曆史性、不可逆性、徹底性變化、跨多重系統水準的傳遞性、湧現和對外部效應的敏感性預示着“采用傳統方式表述的實體定律描述了一個理想化的穩定的世界,這與我們所處的動蕩的演變着的世界非常不同”。[23]這一結論可以擴充到鐘表式科學的核心範例。科學作家ivars peterson總結了天文學的發展:“盡管太陽系長期被當作是完美的宇宙模型以及可預測的機械世界的象征,但它已不再符合精密機械的設想。混沌和不确定性已然悄悄地影響了這一鐘表式系統。”[24]總的來說,自然系統是不可預測的。盡管鐘表式科學作為科學争論的仲裁者做出了一些成功的預測,但是關于實驗室之外的自然系統的預測确實罕見。這一觀點由來已久。早在20世紀初期,哲學家charles sanders peirce就曾寫道:“在實踐邏輯中,再沒有比在某些方面彼此相似的事物在其他方面也更為相似這一假設更大、更頻繁的錯誤了。”[25]相比過去,科學家們現在意識到這種不可預測性并非例外,而是一種典型特征。
預測性的缺失并不是由于規律的缺失,但是複雜系統所表現出的規律與那些支援鐘表式科學中預言的規律确實不同。很不幸,地震是不可預測的;也就是說,并不存在一種已知的技術可以得出如下結論:在某天的某個時間t将會發生m級地震,其震中位于地理坐标x和y。[26]即便如此,關于地震,還是有一些規律可循。比如,地震發生的頻率和大小呈負相關:小地震很多,但大地震卻少有。這種關系可以由一個簡單、簡潔的數學形式表達出來。這不是在單一地震中的規律,而是多次地震的統計分布規律,是以它并不能準确提供任何一次地震的發生、地點、大小或演變等相關資訊的預測。與之相似,氣象學家現在甚至永遠都沒有希望對很長一段時間的當地天氣做出準确預測。因為天氣并非那種能夠預測的系統。對于長時期的天氣——氣候而言,突發的不可預測的變化依然可能是其主要特征。
大家都知道,我們不能完全相信天氣預報,但是在過去我們認為這是由于資訊資源的不足或是預報員能力水準有限而導緻的。在科學家看來,預測性的缺失要歸咎于資訊的不足、相關系統的機率特征、收集相關資料在實踐中的不可行性或者是作為最後一步的産生預測的理論漏洞。過去認為所有物質系統在原則上都是可預測的,但是複雜系統革命告訴我們,可預測性的缺失是世界的一個真實且核心的特征。進化生物學不能預測下一個進化的物種是哪一個,甚至不能預測某一物種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内如何變化。盡管如此,進化生物學依然是最成功的科學之一。由于可預測性的缺失,我們不應該再把可預測性作為科學的一個典型特征,但可稱之為一門科學。
我們轉而承認大多數物質系統具有複雜性質,卻不該用這種轉變來否認鐘表式科學的成功。然而鐘擺擺動的規則性限制也并非虛幻。鐘表式科學隻适用于封閉環境。它往往認為系統與環境幾乎是不相關的,是以相對不受外部效應的影響,鐘表式科學的這種典型政策可能是産生封閉環境的主要來源。化學反應容器便是一個形象的例子,它被嚴格封閉以防止雜質進入。封閉環境在空間上是局部的,在時間上是短暫的,而這些時空邊界需要設定在研究系統的合适尺度上。如果允許外部效應的存在,将環境在時空上進行擴充,那麼即使最規律的物質系統也将無法預測:如果繩子開始腐爛,那麼鐘擺将何以運轉?
複雜系統一直備受關注,但過去科學家卻将其視為終将遵從鐘表式分析的頑抗案例。[28]在20世紀的最後20年,複雜系統從研究的邊緣發展成為研究關注的中心。[29]這與300年來的自然科學所教授的内容形成對立:那些符合鐘表式模型的系統才是特例,是不尋常且罕見的。甚至在那些系統中,鐘表式模型也隻是一種近似,隻在一些特殊條件下成立,比如在高中實體中概括為無摩擦的光滑斜面。幾乎所有的自然系統都是複雜的、不可預測的。為了适應這種觀點上的逆轉,科學家們可能想要選擇其他人工制品來取代鐘表作為典型物質系統的模型。一塊面包也許可以成為這一模型:大量的材料互相作用,形成一個突發的、難以預測的結構,而這種結構隻是短暫存在後便會發生徹底變化,并最終不複存在。
如果科學家們由于推翻鐘表式科學而使我們甚至他們自己感到震驚的話,曆史學家無疑會比其他任何人更加震驚。曆史曾是第一門科學,也将會是最後一門。[30]在我們了解了自然的所有事情以後,人類将繼續戀愛與工作、打亂與規整以及建立與解除聯盟,也會有人想要對此進行記錄與解釋。曆史也是變化科學的精髓。在過去,曆史和鐘表式科學幾乎互不相幹。然而,科學家們為複雜系統創立的概念性詞彙卻非常适用于讨論曆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社會科學家們所感興趣的各個社會層面。
組織、政府、國家和整個文明都具有一個生命發展周期:它們産生、發展并滅亡。盡管古希臘人假設時代是反複的循環,但是現代曆史學家認為時間具有單向性。[31]未來并不是過去的鏡像。維京人永遠不再會由于國内缺少娛樂而劃船橫穿大西洋來征服英國;日本武士刀也将永遠擱置在藝術展覽館。曆史性的變化不僅是不可逆轉的,也是完全徹底的。盡管想要探明曆史變化背後的規律,例如由一個體系完善的階段向新階段的發展以及向更有效生産模式的運動等,但是大多數曆史學家還是認為人類事務的混亂性是無法簡化的。[32]
曆史性分析必然會在個體和社會各類系統間來回展開,包括軍隊、文明、公司、政府、市場、國家、組織。突發事件司空見慣。1780~1830年,英國出現工業革命,當讨論這種經濟系統如何出現時,便産生了政治經濟學。它不是計劃的産物,而是個體經濟主體間互相作用的結果。[33]
在曆史長河中,其他複雜系統特征的例子也比比皆是。解釋蝴蝶效應的最好例子就是在1940年的春天,當法國已經在德國軍隊的瘋狂入侵下戰敗、一切看似昏暗的時候,英國首相丘吉爾做出決定,将不惜一切代價頑強抵抗德國納粹分子的擴張。[34]這種立場以及丘吉爾将其轉變成國家政策的能力的作用結果貫穿于戰争年代及其以後,盡管可能性不大,但丘吉爾可能扮演了蝴蝶的角色。從複雜系統角度來看,并不存在描述水準之間的沖突,也不存在将曆史變化歸因為社會運動或是大人物行為間的對比。的确,同盟國取得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勝利是因為其在生産力上超過了法西斯國家,但說同盟國勝利是因為winnie的頑強也同樣正确。所有社會系統都會受到外部效應的影響:經濟市場會在發明和戰争中陷入混亂,整個文明也會在氣候變化下失去平衡。在《曆史景觀》一書中,曆史學家john lewis gaddis寫道,對實體和生物科學中複雜系統的關注“使得這些學科比以往更貼近曆史學家長期以來在做的事”。[35]
衆所周知,我們預測社會和政治系統的變化軌迹的能力是有限的。即使在兩個研究最多的社會系統——選舉和股票市場,預測也是困難重重、難以精确的。任何能夠預測市場未來走向的人都可以毫無限制地斂财,但唯一能憑此賺錢的人隻有倡導這種預測系統的書籍作者。《箱子》(the box)是一本描述标準化船運集裝箱曆史的書籍,在此書中marc levinson寫道:“也許關于箱子曆史的最引人注目的事實就是,即使是知識最淵博的專家也一次又一次地誤判了事件的發展過程。集裝箱證明了這樣一個動态過程,幾乎沒有什麼是不變的,且這些變化通常是無法預期的。”政治分析家也并未表現更好。1989年11月9日,當柏林牆倒塌時,在西方引發衆人一片嘩然,這也包括情報分析家、政策專家和社會科學家。盡管“社會科學”這一資料暗藏雄心,但大衆運動、社會實踐、宗教信仰和流行服飾的漲落興衰都是不可預測的。[36]
我的目的并不是要否認預測性社會科學所取得的成功。就像自然系統一樣,一個社會系統在短期内是可以被部分預測的,但是這也隻發生在系統未受外部事件嚴重影響的情況下。社會系統中具有可預測性的事例并非虛構,隻是比較稀少。混亂才是人類事務的常态。
複雜系統的變革給我們的啟示是:我們生活在複雜的、不可預料的、不可簡單化的混亂系統之中。這一觀點不僅适用于我們的自然界,也适用于社會環境。火災和戰争,地震和市場崩潰,全球變暖和國際貿易,事物間的關系遠比簡單的類比複雜得多。我們所在的系統永遠以新穎的方式發生着變化。陽光之下,并無舊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