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女士者,佚其姓氏,西子湖畔人也。以其父薄宦于蘇,生長麋台鹿苑間,風姿殊絕,麗若天人,顧珠規玉矩,不苟言笑,解書擅文,不栉進士也。
會吳中興女學,女士本邃舊學,又益以新知,而學益進,以聰明絕特之姿,加以媚學不倦,試必冠其曹。同學中既慕其才,後驚其豔,以為此歐文小說中所謂天上安琪兒也。戚黨見者,則歎羨中辄複雜以悲喟之聲曰,“惜哉好女子!惜哉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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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女士幼締姻于其父同寅之某氏,某氏子臃腫癡呆,性不慧而貌尤醜。吳俗媒者多诳語,以其獨子為父母鐘愛,又繩其家之豪富,女父許之。時女士方十齡,即婿亦嶄然未露頭角,顧以同為吳門聽鼓人物,則亦謂門戶相當之婚姻而已。
已而婿年漸長,癡聲漸布于鄰裡。顧婿益癡而女益慧,兩人心意發達之軌道,乃走反對之線。其父微有所聞,歎曰:“一個掌中珠,今乃投諸糞壤中矣!”乃誡妪婢,勿以告女,蓋逆知其女性高傲,好上人,脫聞其婿癡呆者,為狀将不堪也。
無何,女士之母以咯血病卒,女士哭之恸,設奠之日,某家乃裝飾其婿,使來拜奠,一切應對周旋及拜跪拱揖,均演習之四五日,如臨大祭,為狀正如沐猴而冠,該其意将以片晌之周旋以曝婿之不癡也。于是至日以仆從輿馬臨女家。女家久聞婿之有癡名,今日來,亦将一觇其癡呆之狀,究達如何之程度也,因是戚鄙隐屏,婢妪窺簾,鹹欲得見新郎君也。
及某氏子來,而三數日之所演習者,悉付諸流水。舉前之所敦囑者,無一不乖忤,詢甲則對以乙,欲右則旋而左,見者鹹掩口胡盧而笑,而女士之父則大恚,以為受媒氏绐也,盛氣與媒氏理曲直。媒曰:“當我為女公子執柯時,某氏子方英英露爽,某公亦據要津,門第既相當,而令東床方入塾讀書,又烏知今日之為此狀也。且以餘思之,某氏子不過鮮跌宕風流之姿,加以閱曆,甯知不為時彥,公其少安無躁焉。”
自某氏子來唁喪後,而鄰裡戚族間均以某氏子為談助。竈下之妪,簾角之婢,亦無不道某家郎之呆狀以為笑,且後咨嗟太息,謂我家姑娘,乃偶此人耶?為此媒者,當身入阿鼻地獄。婢妪聚訟間,一日乃為女士所聞,默念我數見彼輩附耳竊竊語,乃議論我事耶?于是益偵其事,則盡得其故。
女士乃痛不欲生,以為今生已矣!乃能與此伧偕老乎?時母夫人穗帳未撤,女士日夕哭之,謂願身依吾母,栖此重陰,不願重見天日。茹此艱苦,心中憤郁,藉一哭以洩之。顧木已成舟,亦空費眼淚而已。老父傷逝悲存,亦成為龍鐘之叟,知女士之蘊苦在心,時借他事以諷勸之,而女士心恒郁郁不怡也。
時海上《時報》方載有《妾命薄》之短篇小說,其中述一女子馬利亞,始與佳士加裡士訂婚,已而加裡士乃成殘廢,馬利亞終不負加裡士,卒以身嫁之。老父得此大喜,意謂此足以諷吾女也,乃語女士,謂自歐風輸入,拔禾植莠,貞節之行,往往嗤之若敝屣,曾亦知歐西女子:未嘗無茹荼飲蘖,堅苦自忍者?則亦付之運命也耳。”
女士閱之默然。老父曰:“兒試評量其人如何者。”女士曰:“馬利亞,深于情者也,斷不以加君之殘廢而斷其愛,可謂貞人也已。”老父曰:“是亦足以諷世矣。今新學方萌蘖,而舊道德乃如土委地,提倡離婚之風者,乃視夫婦如傳舍,古聖賢所謂一與之醮終身不改者,實塵土之言矣。夫配偶之間,奚能無缺憾者,亦順時而已。”女士曰:“老父之訓誨良是,顧兒竊以為當分别觀之。第一,老父當知馬利亞之與加裡士,兩心相印者也,非如吾國之憑媒妁一言強兩人而合之者。第二,加裡士雖殘廢,而胸中固了了,既非癡呆之徒,不失唱随之樂,則馬利亞之不棄加裡士,亦其宜也。今吾國婚姻野蠻,任執一人而可以偶之,究竟此畢生之局,又烏能忍而終古,則離婚之說,兒殊不欲厚非也。”
老父聞言知指,頻頻歎息,搖首而去。會女士鄰居有某生者,翩翩濁世佳公子也,為某學堂高才生,聰明冠一世,而又勤懇好學,每星期日,歸訪老母,則必訪女士,論文談藝;女士亦覺一家中除此人無可談者。兩家鄰居既久,竹馬總角之交,故以兄妹相稱,老父亦不之禁也。顧天下情網之縛人,往往出于不覺之地。某生固知小姑非無郎者,特此癡呆之狀,何以偶彼玉人者。名花堕溷,白璧投淵,恒為之嗟歎不置。而女士亦芳心脈脈,深佩某生之為人,既才且慧。夫以如此慧心之男女,甯有不生長其情根者,老父亦微覺之,恐兩人之沉溺于孽海中也,乃隐諷婿家早娶,以了一段惡姻緣,蓋此際老父亦無如何也。
無何,迎娶有日矣,女士誓不欲往,老父勉慰之曰:‘此段姻緣,明知吾兒之不能堪,然事已至此,吾輩詩禮之家,又何能背此舊日之婚約?兒當垂憐老父。如有不适者,盡可歸甯父家,想如舅姑有此癡兒,亦不苛責兒也。”女士素以孝聞,雖中心委屈,顧難怫老父之心,已而念我一生即此了矣,聞婿家頗小康,當為之置妾媵,以侍癡郎,我當任我自由之天,疇能拘我者?
于歸之前數天,某生特告假歸,以叙離愫。生曰:“十年來與妹論文談藝,不但為文字之交,抑且為道義之友,今妹于歸矣,使我茕茕,其何以堪。”女士曰:‘誰慣與此伧奴侶者,行即歸耳。且我輩有書信自由權,甯不能藉青鳥之力耶。”
至日,鼓樂喧天中擁女士去矣。婿雖拜跪如儀,而憨狀可掬。及夫燈火洞房,坐床撤巾,親朋谛視,無不歎為絕豔,因是益為女士憐。而癡婿旁立,心亦愛好之而不能言其是以然,第憨笑而已。人問:“新婦佳乎?”但曰:“好!好!”合室哄笑,而女士益憤曰:“是實以人家女子為玩具,尚有一絲人權也耶?”念及此,而珠淚盈盈滴紅羅之襟,晶瑩若巨鑽焉。
同人知新婦不歡,亦一哄而散。先是女士之來歸也,制為窮褲,密密而扣之,不許癡郎近,至是酒闌人散,燭影搖紅中,預備安寝,妪婢輩乃囑婿睡,婿亦莫知其是以然,但覺飄飄然有莫名之妙而已。女士側身向裡床睡,而癡郎則呆然如木雞,坐待天明,顧兩人俱無瞑目作恬睡也。
孰知及明日而悲慘之雲籠罩此一家矣。女士早起,方梳洗間,即覺喉中有物,梗然不便于飲,視之,則白腐繞喉矣!大駭。時吳中盛疫疠,死者踵相接,蔓延之速,往往以全家十馀口,不三數日,盡遭此劫以去者。今新婦初入門,即罹此黑死病,舉家鹹皇皇,妪婢輩舉不敢入新婦房,以卑賤之人,逾貴重其生命也。然而癡郎乃不避,繡閨深窈,凡湯藥之所需,均親自料理。父母強其暫避之,不聽,曰:“人人鹹怕疫,疫者将聽其死乎?昔我病,母之看護我亦如是。我甯即死乎?”女士聞之,心感其誠,于是厭薄之心亦消淡。孰知未及兩日,而婿竟亦染此至可恐怖之疾也。嗟夫!此其結果,癡郎竟以不起,女士病亦沈笃,三四日中,昏惘不省人事,蓋未知鴛鴦之翼已折矣。賴得名醫,喉間腐去而狂熱亦退,神志稍清澈,第覺轉側間,發根有一物,以手捋之,則麻絲一縷,已束香鬟,乃大駭,詢諸婢,則日:“我家公子已殓矣。”于是女土乃拊床大恸曰:“我負郎矣!我負郎矣!”于是一易向者厭薄之心而為感恩知已之淚,蓋郎固不癡,其志誠種子也。又聞家人言,癡郎當瞑目時,尚囑父母善視新婦,女士聞之,益悲不可止,力疾起,哭拜于靈帏,其哀痛之感人,雖道路聞之亦堕淚。嗚呼!讀者當知女士今日之哭,非以新孀戚戚,自哭其身世,乃恸其負此多情之藁砧爾。
一月後,某生遵女土囑,緻書欲抑其悲懷,謂死者長已矣,順時應變,妹固達者也。女士不答。越數日,某生後上書,謂論文談藝,妹所許也,倘以何日歸甯者,某當告假歸。女士亦不答。又越數日,某生更以書至,女士不複拆視,令來婢攜歸曰:“歸語貴公子,未亡人心如枯井,一切不複置念。嗣後光陰,鹹為長齋禮佛之天,皈命空王,蠲除俗慮,又奚論所謂文藝哉。”如此後,女士每歸甯,必瞰某生之不在,又匆匆即歸,避面不複一見。女士自念我生性纏綿,止水不波,烏能再起一微渦也。嗚呼!冥鴻飛去,不作長天之遺音矣.至今人傳某女士之貞潔,比之金石冰雪雲。
(1909年《小說時報》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