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威當年走過的路,我們也在走。
上映首日即創下中國電影史的動畫電影單日票房紀錄、趕超《大聖歸來》總票房、5天10億元......《哪吒之魔童降世》不僅自身快速成為爆款,還在多方因素的合力下,被“摁倒”為暑期檔的救市英雄。

今年《哪吒·魔丸降世》的海報
外界都覺得熱鬧,但這可不是“天然”的,這一切都太過迅雷不及掩耳盜鈴——因為就連《流浪地球》都沒有這樣的待遇,《流浪地球》當時的宣發為了能在春節檔強勢雄起,可是費了多大勁啊。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在《哪吒之魔童降世》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誰更忠于原著?都先憋激動
哪吒鬧海、伏龍的傳說,最初來自《封神演義》(這解釋了為什麼《哪吒之魔童降世》中會有申公豹),後經由《西遊記》的進一步戲說,從明朝末年開始家喻戶曉、人盡皆知,并在後世被電影《哪吒鬧海》、電視劇《西遊記》等作品不斷經典化——這種線性表述當然沒錯,但掩蓋了具體曆史情境中的複雜線索和已經消失在曆史褶皺處的多重角力。
無論是《封神演義》,還是《西遊記》,在其誕生年代,事實上都是半開放性的、複雜的、多樣的文本集合,有着豐富的曆史次元,既取材于《史記》《大唐西域記》這種正統的典籍,也經由《武王伐纣平話》《大唐三藏取經詩話》等前身不斷演化,并吸收了雜劇、話本、志怪、傳奇等多層次的通俗文藝資源,在民間廣為流傳,各個地域的各式各樣的版本層出不窮,并不是今天想象中的,是至少版本相對穩定的小說。例如“西遊”題材,明代刊本就有六種,清代刊本、抄本有七種,在典籍中明确記載的已佚失版本則多達13種。是以,新中國成立初期各個藝術門類對《封神榜》《西遊記》的“打撈”“提純”,都并不是面對固定的封閉文本。
是以,時下經常聽到的是否忠于原著、哪個更貼近原著等争論,意義不大。一個關鍵原因就在于,當年的原著不僅可能不止一本,還有可能都不是印出來的書,甚至是民間藝人口口相傳的哼唱——再太過較真,是不是就有些荒誕了?
“西遊”宇宙?那都是被逼的
拿《哪吒之魔童降世》和好萊塢同類型影片作比較,當然不是第一次。隻不過那個曆史上的“第一次”,還真挺早的——早到20世紀20年代,也就是世界電影格局也才初具面貌的階段。
1925年2月,美國電影《巴格達妙賊》(又名《月宮寶盒》,這個名字耳熟麼)因為有了當時領先的制作技術和視覺效果,給那個年代的中國電影觀衆,造成了遠勝于20世紀90年代中後期好萊塢大片所帶來的震驚體驗,以至于中國電影在那個階段,就必須在商業類型電影的邏輯上回應來自好萊塢的挑戰。
當時的中國電影界為了在神怪片類型上予以正面回應,“西遊”題材就成了最為現實的藝術資源抓手。現存“西遊”題材的最早作品,1927年的《盤絲洞》就是這個脈絡的産物。中國電影史上的第一次“西遊熱”,同樣也是來自好萊塢的“影響的焦慮”的直接結果。在“五四”之後的話語邏輯下,對“西遊”題材的現代價值提升,也從那時正式拉開了序幕。
在那之前,哪吒、孫悟空等原始形象,尤其是孫悟空,盡管在原著意義上也有着出神入化的各項功夫技能,但在價值序列上則遠遠沒有今天這種壓倒性的地位——并沒比哪吒強太多。也就是說,我們今天看到的哪吒、孫悟空,都不是純天然的。純天然的哪吒、孫悟空遠沒有想象中的“真香”。
哪吒憑什麼在我們的情感結構中有位置?
隻不過在眼下,《哪吒之魔童降世》被拿來說事的最直接對話對象,還不是好萊塢的同類型影片,而是《哪吒鬧海》。
蛟龍抽筋、腳踏龍宮......《哪吒鬧海》中這些已經烙印在一兩代人情感記憶中的經典瞬間,則主要來自《西遊記》。《哪吒鬧海》中,哪吒在大雨中揮劍自刎的場景,也在《哪吒之魔童降世》熱映之後被反複提及。那一幕也的确是可以銘刻在中國電影史中的經典。
一方面,那一幕深切地複刻了在《趙氏孤兒》《窦娥冤》等元明之際的戲曲、雜劇中,已被廣為傳唱、稱頌的舍身取義、沉冤昭雪式的中國悲劇精神;另一方面,對父親一代的徹底“失望”,也暗合了1970年代末的時代情緒,讓先前的好多事,一下子有了代入感(可别小瞧了這一幕,這種精神氣質一直影響到《滿城盡帶黃金甲》《夜宴》這些新世紀前十年的中國式古裝大片)。正是由于上述兩個因素的合力,一舉奠定了《哪吒鬧海》在當代情感結構中的地位。
在“冷戰”中形成的民族風格
《哪吒鬧海》還有一個更為直接的标簽——民族風格。
1937年,世界上第一部動畫長片迪斯尼的《白雪公主》問世;1941年,由萬氏兄弟推出的中國第一部動畫長片《鐵扇公主》也随之誕生,并為中國動畫電影的民族風格探索埋下了伏筆。到1955年特偉先生提出“探民族形式之路,敲喜劇風格之門”之時,已經很自然地成為了當時全行業的共識和自覺追求。
是以,盡管《大鬧天宮》已名垂世界動畫電影史乃至世界電影史,但它在1961年的出現反倒是厚積薄發,而且其接受、輻射範圍之廣泛,也遠超今日之想象。日本動漫泰鬥手冢治蟲就從《鐵扇公主》到《大鬧天宮》,一再受到萬氏兄弟等我國動畫電影大師們的民族風格探索的藝術啟迪,這對今天幾無還手之力的中國動畫行業來說,可謂天大的諷刺。
在這個意義上,尤其是到了以《小蝌蚪找媽媽》《牧笛》《鹿鈴》《山水情》為代表的水墨動畫,中國動畫電影确實找到了自身的、現代意義上的、穩定的民族風格,并實作了民族風格美學的多種類型化呈現。
不了解上述脈絡,就不會了解《哪吒之魔童降世》究竟從何而來,以及又因為這個時代而做出了哪些改變。
漫威因何收割票房?再看“冷戰”年代的美國通俗文化經驗
提到冷戰,就不能不提美國,在我們以“西遊”宇宙來抗擊好萊塢、抗擊迪斯尼的同時,美國通俗文藝領域的另一個脈絡也在悄然發育——就是以漫威、dc為代表的美國漫畫。
一個不争的事實是好萊塢的漫威系列、dc系列ip電影,正在不知不覺的收割着我國的電影票房,比如,《複仇者聯盟4》就摘得了我國電影史總票房第三。而且,在我們現有的理論架構中,都将其定位為好萊塢的商業類型電影,并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些都是好萊塢的當代文化産品。
實際情況顯然并非如此。這些影片都脫胎于上世紀60年代前後——冷戰最高潮年代——在美國社會風靡的系列漫畫。也就是說,漫威系列、dc系列ip電影的成功,既不是什麼新生事物,也不是偶然,其所表征的通俗文藝經驗,在美國社會内部,已經經曆了近半個世紀的消化和吸收,且有着跨媒介、融媒介的多重形态的文藝呈現。
從“逆天改命”到“我命由我不由天”
小哪吒的“我命由我不由天”,聽着好燃呢,和這個話一個意思的“逆天改命”,則可以追溯到同屬于“西遊”宇宙、連載于2000年的《悟空傳》。
是啊,一晃過去的,是整整19年。
在這19年,以為網絡文學為名的我國城市通俗文藝經驗,開始不斷迸發和沉澱,并通過《悟空傳》《哪吒之魔童降世》這些影片,以跨媒介、融媒介的方式持續呈現——漫威當年走過的路,我們也在走。這也是我國這一波通俗文藝經驗的最大意義所在,都得發育,發育需要時間,
國民ip的養成,光靠喊沒用
無論是世紀初的《哈利·波特》《指環王》系列,還是這十年的漫威、dc系列,任何國民ip的養成不僅需要完整的世界觀設定、龐大的架構體系、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和脍炙人口的故事情節,更需要完善的文化工業體系支撐和長遠的制作規劃,精耕細作。
從這個邏輯而言,一國的國民ip,不隻是一國國民情感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坐标圖,更直接考驗着這個國家電影行業方方面面的平均素質和基本水準,是一個行業智慧的結晶,更是一國文化工業皇冠上的明珠。
在這個意義上,以電影為代表的我國文化産業,必須得有“華為”式的覺悟,得從現在開始,有意識地積蓄核心技術。漫威宇宙能在2008年以後快速崛起,其中起到最關鍵作用的視覺特效,正是來自于好萊塢長期的技術積澱。
因為,一旦全球貿易争端加劇,相關的貿易沖突蔓延到文化領域,如若我們在電影、遊戲這些文化産業領域,繼續“巨嬰”式的選擇無視核心技術的戰略儲備,那麼會發生什麼?
無論是新世紀初從flash時代就在兜售情懷的《大魚海棠》,還是後來所謂一鳴驚人的《大聖歸來》,直到今天的《哪吒之魔童降世》,如果沒有外國團隊的關鍵技術,純靠我們自己,那些閃亮的情懷還有地方安置麼?《哪吒之魔童降世》背後号稱有70家公司,這被當成好事來宣傳,難道就沒有人意識到,就算不考慮技術——我們動畫行業的行業集中度,在當下稀松到了什麼程度麼?
曆史上已經交過一輪學費了,現在還要再交麼?
近年來,從《大聖歸來》《悟空傳》到《哪吒之魔童降世》,“西遊”題材改編影片已多達三十部左右,并且已經出現多個自成體系的系列電影。
曆史總是驚人地相似,在20世紀20年代中後期,以古裝、神怪、武俠片為主的大規模資本投資熱潮中,由于《盤絲洞》在商業上的巨大成功,也一度出現了将近三十部左右的“西遊”題材改編影片,還有上百部類似題材神怪片。《盤絲洞》的出品方——上海影戲公司也曾計劃将《西遊記》制作成十集的系列電影,并推出了第二部《芭蕉扇》的相關資訊。
然而,與今天中國電影的現實處境非常類似,在那一輪資本投資熱潮中,一方面,當然有着《盤絲洞》等作品取得的光鮮成績;另一方面,那個年代的中國電影也和今天一樣如履薄冰,例如,被視作與《盤絲洞》組成一個“西遊”題材系列的《芭蕉扇》就中途流産。
因為當時國内的院線大多集中在上海等少數大城市,還不具備區域性的叢集效應;是以,和今天的中國電影産業結構非常類似,票房在高速增長之後“突然”放緩,而資本投資熱潮所帶來的相關高昂制作費用,包括大牌演員的天價片酬,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減少。
在這種局面下,電影市場的走向也就顯而易見:不僅大部分中小規模的電影公司迅速破産,就連推出《盤絲洞》的上海影戲公司也因為當時的大制作《楊貴妃》的票房慘敗而血本無歸。在不出所料的一地雞毛之後,“西遊”題材改編影片的進一步探索也随之戛然而止。
是以,是不是得長點心,冷靜冷靜?
自家的傳統文化被外人搶了,那才是真悲劇
在可預見的未來,随着《哪吒之魔童降世》的爆紅,我國“西遊”題材的改編可能還會進一步井噴,并将有好萊塢等中國電影之外的強勢力量持續進場,也一定還會受到更多領域的關注和引起更大範圍的争議。
在這場資本盛宴中,能不能将以“西遊”題材為代表的中國故事、中國通俗文藝經驗,創造成類似漫威宇宙式的國民ip系列作品,會是将來曆史地回望、考量這個時代的核心kpi。
有消息稱,2020年東京奧組委也在考慮,将深受我國《西遊記》影響的動漫作品《龍珠》中的孫悟空形象,作為東京奧運會的吉祥物。
這條消息無論是真是假、最終是否能成型,在發展以電影為代表的文化産業、通過“走出去”提升文化軟實力、傳播正面國家形象的當下語境,以《哪吒之魔童降世》為代表的這一波“西遊”題材改編高潮,能否承擔起這樣的時代文化擔當?這或許就是以“西遊”宇宙為代表的,我們這個國家的國民ip,在當代無法掙脫的曆史宿命。
也是真心希望,這個行業,能夠一直有“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