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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國江畔聽漁聲李青松

北國江畔聽漁聲李青松

嘭嘭嘭!啪啪啪!無數生猛的影子攪亂了烏蘇裡江上遊江汊子裡的甯靜,那喧嚣的場面出現了——“達烏依麻哈!達烏依麻哈!”黑嘎爹興奮不已,左手摁住自己的胸口,生怕喊出聲來。

“達烏依麻哈”,是赫哲語,就是大麻哈魚的意思。每年秋風起,白露到,烏蘇裡江江汊子裡就聚滿了大麻哈魚。

江岸上,景象更壯觀。曬幹的魚坯子摞起來,一垛連着一垛,蜿蜒數裡。赫哲人把大麻哈魚當馬料,馬要補膘的時候,就把大麻哈魚的魚坯子搗碎,摻在草料裡喂馬。那馬就雄赳赳,氣昂昂,撒歡兒尥蹶子,有使不完的勁兒,毛色也亮閃閃的。嗯,“達烏依麻哈”——準時回來的魚回來了!

黑嘎爹是赫哲族漁民,腫眼泡,高顴骨,額頭溝壑縱橫,手掌滿是老繭。一看就是個勤于勞作的人。他用木槳劃着一條“威乎”,常年在這條江上打魚。也撒網,也下纜鈎,也下倒須籠。當然,他還是叉魚的高手——十幾米遠的距離,把魚叉抛出去——嗖!能準确命中魚背。

“威乎”是赫哲語,獨木舟的意思。一根粗壯的黑桦木,截取最好的那段,沉水下漚七七四十九天,撈出來,用鑿子鑿出一個凹槽。為了防止木頭腐爛變形蟲蛀,再塗上一層熬制好的大麻哈魚油,一個“威乎”就算做妥了。再配一支白桦木的木槳,就可劃着它,下江捕魚了。

然而,作為獨木舟,“威乎”畢竟太原始了。村主任曾建議黑嘎爹換一條柴油機動船,一給油門“突突突”滿江跑,又好看又省力氣,作業效率也高,可黑嘎爹就是不換。他說,還是“威乎”好!

黑嘎爹住在江汊子邊上一處“撮羅子”裡,孤零零的,顯得有點另類。“撮羅子”是赫哲族人的傳統建築物,它的骨架是由七根或九根斜立的粗壯桦木柱子構成,頂端咬合在一起,起固定支撐作用。然後再把細一些的桦木杆鋪排在骨架之上,外面覆寫桦樹皮,裡面用大麻哈魚皮做内壁。“撮羅子”高盈丈餘,内闊七八尺,遠觀形似未完全撐開的銀色大傘,近看狀如征戰歸來剛卸下的铠甲。走進黑嘎爹的“撮羅子”,裡面正中間是火塘,火塘上方烤着魚坯子,還有一捆一捆的旱煙葉。角落有木闆搭的地鋪,上面鋪着大麻哈魚皮。旁邊擺放的是工具箱、煮奶鍋、魚叉和網具,除了這些,現代化的東西就是一台陪伴着黑嘎爹的半導體收音機了。“撮羅子”雖然有些簡陋,但黑嘎爹卻住着踏實、安穩、睡覺香。

前幾年,政府搞新農村建設,給赫哲族漁民蓋了兩排嶄新的海青房(東北民居,全部用青磚青瓦構築)。院内迎門處立一“照壁”,“照壁”正面寫着大大的福字。海青房整潔明亮,比“撮羅子”舒适多了。政府号召赫哲漁民告别“撮羅子”,搬進新房,大多數漁民都喜氣洋洋地搬進了新居,可黑嘎爹對海青房不感興趣。村主任磨破了嘴皮子,黑嘎爹就是不搬。

本來,政府的政策還是彈性而暖心的,考慮到赫哲人的傳統習慣,政府主要還是采取尊重赫哲族人意願的原則,不搞強迫,不搞一刀切,不搞硬性搬遷。

可是,村主任覺得黑嘎爹不聽“招呼”是明擺着在犯傻,政府的好政策你咋不領情呢?于是“沒收”了黑嘎爹的“威乎”。咔嚓一聲,一把大鎖把“威乎”鎖進了村委會的倉庫裡。這下斷了黑嘎爹下江打魚的念頭。無奈,黑嘎爹隻好也搬進了窗明幾淨有彩電有冰箱的海青房。可住進新房的黑嘎爹兩眼發直,人也蔫蔫的,一下沒了精神。

村主任趕緊跑來,一看情形有點不妙。隻聽黑嘎爹不斷念叨兩個字:“威乎……威乎……”請來郎中号脈問診,也沒弄清楚到底得的啥病。

忽然,村主任想起什麼,一拍腦門兒,啊呀,差點忘了!

村主任趕緊派人把“威乎”扛來,戳到屋中央,指給黑嘎爹看。看到熟悉的“威乎”,黑嘎爹的頭動了動,立時,眼睛亮了。

未出幾日,沒吃藥沒打針,黑嘎爹的病就神奇地好了。村主任搖頭感慨,沒辦法,就是打魚的命啊!那個劃着“威乎”的身影又出現在江面上。江邊,那個“撮羅子”的煙囪裡,又飄出淡淡的炊煙。

萬萬沒想到的是,後來省裡搞全域鄉村旅遊,藍眼睛黃頭發的外國遊客,最感興趣的竟然是江邊黑嘎爹的“撮羅子”,個個大呼小叫,贊歎不已。

啧啧,這個一度要告别的“撮羅子”竟成了赫哲族傳統漁獵文化的看點,噌地一下,變得那麼有價值了!可此時江汊子裡的其他“撮羅子”已經都拆了,黑嘎爹的“撮羅子”成了獨有的風景。

這天,黑嘎爹坐在“撮羅子”門口的一個木墩上,掏出棗木杆的煙袋,點燃,使勁吸了兩口。一縷青煙,升騰起來。他看看遠處漸漸起霧的江面,看看近處滿架婆娑搖曳的魚坯子,心滿意足。

可是,一個陰影又罩在他的心口——有那麼幾年,大麻哈魚竟謎一般沒有來。這是出人意料的。怎麼會呢?當然了,大麻哈魚沒來,别的魚還是有的,隻不過别的魚也越來越少,個頭也越來越小。然而,黑嘎爹始終相信,大麻哈魚一定會回來的。因為,大麻哈魚是烏蘇裡江的魂兒啊!

江在,魂兒就不會丢。

黑嘎爹一直在岸上“撮羅子”裡等待。雖說手裡結着網,忙着活計,但他的心思全在江裡。憑江面上飛蛾聚群的反常現象,他判斷,洄遊的大麻哈魚就要到了。這不,說到就到了。

大麻哈魚,略似紡錘形,魚身上有淡青色和粉紫色條紋,腹部有一明顯紅印。别名:大馬哈魚、達發哈魚、麻特哈魚、果多魚、羅鍋魚……

海外魚來億萬浮,逆流方口是鳑頭。

至今腹上留紅印,曾說孤東入禦舟。

這是清人描述大麻哈魚的詩。大麻哈魚主要分布在太平洋,是以也稱太平洋鲑魚。亦海亦江,隻要時令一到,中國的黑龍江、烏蘇裡江就會有大麻哈魚逆流而上,尋找它們的故鄉。

穿越浩瀚的海洋,能準确找到自己的出生地,至今科學仍然無法解釋清楚。有研究說,大麻哈魚大腦裡可能有一種鐵質微粒,像指南針一樣,能夠使它們準确找到前進的方向和出生地點。然而,這畢竟隻是一種“可能”。

通常,它們在大海裡生活四到五年後,進入性成熟期。于是,一個聲音便召喚着它們——回家。它們在某個早晨聚集起來,龐大的隊伍,浩浩蕩蕩,向着一個方向出發了。

它們日夜兼程,由日本海、鄂霍次克海溯水而上,進入黑龍江或烏蘇裡江,每晝夜可行四十公裡(加上水流速度六十公裡,實際上每晝夜要逆水而行一百公裡),劈波斬浪,勢甚洶湧,訇然有聲,數裡可聞。為了越過一道一道的障礙,它們不斷跳躍,一次,兩次,三次……它們跳躍的高度可達兩米三米,甚至四五米。

途中危險重重,它們全然不顧。在海中,海豚、虎鲸的圍剿不斷。在河中,棕熊、狐狸和狼的圍攻更是驚險。一個洄遊季,一隻棕熊就能吃掉兩噸多大麻哈魚。空中還有白尾海雕、北極鷗也虎視眈眈。無數食肉動物等着它們——它們是美味,也是脂肪,隻有吃了它們,才能抵禦寒冷的冬天。

有無數的大麻哈魚在洄遊的途中成為另一個生命的食物,也有無數的大麻哈魚活着,繼續前行。因為它們要去完成一個使命——繁衍後代,然後離世。

大麻哈魚洄遊最遠的裡程可達三千五百公裡,持續洄遊六十餘天。洄遊入江旅程中,它們居然不攝入食物——這種極端的行為,令人不可思議。

它們從出生那一刻起,就開始為回到原點做準備了——充分索食,養精蓄銳。積蓄脂肪,鍛煉肌肉。強健體魄,鍛煉耐力。然而,一旦洄遊進入内陸河流,就再也不吃不喝。

生于江河,長于海洋。

往來生死,周而複始,一代一代。

黑嘎爹說,大麻哈魚的繁殖地一般都是比較僻靜的河段,河底為沙礫地,水質澄清,水流舒緩,水溫在五度至七度之間。小魚仔長到足夠大,就會離開它們的出生地。每當暮春時節,江河解凍,大麻哈魚幼仔,即乘流冰入海,最遠可以到達白令海峽和北冰洋。大麻哈魚一生隻繁殖一次。産子後,雌雄大麻哈魚就在旁邊巡護,狠命撕咬敢于來犯者。七八天後,筋疲力盡,遍體鱗傷的大麻哈魚便會雙雙悲壯地死去。

大麻哈魚皮淡黃色,可制成衣服。赫哲人稱其為“魚皮鞑子”。此魚皮柔軟、保暖、輕便、耐磨、防水,可染成各種顔色。陽光一照,色彩斑斓。

黑嘎爹會縫制魚皮衣,是黑嘎爹祖輩傳下來的手藝。一般做一件大麻哈魚的魚皮制品,前前後後,需要二十多天才能完成。如今,赫哲人很少穿這種衣服了,隻是一些來旅遊的遊客,覺得好奇,作為工藝品,買走收藏了。

三年前的某日,在俄羅斯遠東城市打工的兒子黑嘎回來,還帶回一個漂亮的克羅地亞姑娘,名叫冬妮娅。那姑娘水靈靈的,散發着一股紫羅蘭香氣。黑嘎爹慌了,悄悄跟黑嘎說,這怎麼行呢,人家姑娘怎麼住得慣“撮羅子”呢?你們還是去城裡吧。黑嘎爹就趕黑嘎帶着冬妮娅走。可是,冬妮娅說,她就喜歡“撮羅子”,趕也不走。還左一聲爹爹右一聲爹爹地叫着。

黑嘎就出生在這個“撮羅子”裡,黑嘎娘生他時難産,黑嘎呱呱墜地,黑嘎娘卻永遠閉上了眼睛。

想起這些,黑嘎爹的眼睛有點潮。

黑嘎爹收起棗木杆的旱煙袋,把銅煙袋嘴兒一端往後衣領子裡一插,魚皮煙口袋墜在胸前,悠蕩着。他幹脆把“威乎”的纜繩解開,嘩嘩嘩!下江捕魚了。

黑嘎和冬妮娅在黑嘎爹的“撮羅子”旁邊,又搭建一個更大的“撮羅子”,開了一家江魚館,取名“撮羅子江魚館”。江水炖哲羅魚、紅燒江白魚、鹹魚貼餅子、醬燒大麻哈魚,這四道菜,很快就出了名。

冬妮娅有一雙巧手,從江邊采來許多野生藍莓果,找來壇壇罐罐,自己釀制出了藍莓酒,芳香撲鼻。還弄來四箱土蜂,養土蜂割蜜。蜂蜜是椴樹蜜,白蠟一樣的白,又稠又黏又甜。某晚,竟引來兩隻黑熊光顧,圍着“撮羅子”轉圈圈,企圖偷吃蜂蜜。幸虧黑嘎爹早有防備,一則蜂箱外加裝了鐵栅欄裝置,“黑瞎子”嘴巴根本伸不進去,二則在鐵栅欄外面放了幾穗玉米棒子,故意讓“黑瞎子”偷走。“黑瞎子”得手後,就不再糾纏了。這裡的蜂蜜成了有故事的蜂蜜。

黑嘎和冬妮娅還掄着鎬頭,在江邊開辟出一小塊菜田,種了豆角、黃瓜、小蔥、芹菜、莴苣、大頭菜和蕃茄等,應有盡有,自産自用,其樂陶陶。

當然,“撮羅子江魚館”,人氣旺,生意好。距離不是問題,隻要有美味。佳木斯、綏芬河、同江、撫遠、饒河、虎林等城市裡的許多人特意開車來吃魚。

不久,江邊矗立起一座移動發射塔,在“撮羅子”裡也能上網,手機也有信号了。黑嘎和冬妮娅不但經營着魚館生意,也做起了網際網路生意,辦起“撮羅子網店”。賣得最火的,是大麻哈魚子醬和冬妮娅釀的野生藍莓酒及椴樹蜜,還有就是黑嘎爹縫制的魚皮制品。訂單一個接着一個。黑嘎爹感歎,世道真是跟過去不一樣了。

一條江汊子的淺灘上,水流湍急。

黑嘎爹和黑嘎,一個扛着魚叉,一個提着魚簍。江邊小路上,一前一後,兩個身影一晃一晃。遠處,霧霭中的“撮羅子”,隐隐約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