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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連載《女人的天空》

作者:書喚

第二章 雁兒上學了

雁兒跟傑兒一起報的名入的班。

班主任姓史,是雁兒外婆的表侄女,雁兒多次在外婆家見過她,論輩分,娘喊她表姐,雁兒就得喚她表姨。可表姨有言在先,在學校隻有師生關系,就甭提啥拐彎抹角的親戚了,驢尾巴串豆腐――提也提不起來。就這句話,疏遠了遠親之間心的距離,雁兒嘴上不說,心裡卻嘀咕:哼!有啥了不起的,不就是個民辦教師麼,别說不讓喊,愣是請我喊我也懶得張口,我少舅缺姨,偏偏不缺你這樣的表姨。

聽外婆跟娘說,她這位表侄女也真夠戳心的,十四歲不到就許配給馬牧集的任家四兒,四兒白白生生相貌周正,因承受不了私塾先生的戒尺闆子堅決棄學去部隊服了兵役,第二年探親回家,不得已聽從父母的擺布娶了媳。娶是娶了,卻沒把生米做成熟飯。理這麼論,當兵的随時都會投入戰鬥,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豈不禍害了人家女兒身?媳婦哭哭啼啼,說,不是這樣的,他的心渾着呢,不透風不透明,俺……俺了半天隻說了句:反正俺生是任家的人,死是任家的鬼!豈料,這話說邪怪了,不久淮海戰役的槍聲打響,四兒犧牲在戰場上,媳婦一夜之間由活寡變成了死寡。往後的日子,她死熬活熬的,好在新中國成立後三村五村的都辦了學校;好在她上過一冬天夜校,識得一大籮筐字兒;好在馬牧集的房子――都是人(任)家的!當娶她的那個大院子變成了馬牧集國小,她也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學校裡的當家人,再後來她跟識字多的人學學,又看看書讀讀報的,字越認越多,也就代了課。可一年一年過去,她帶一年級的“小豆芽”,一帶就是三十多年啊,帶着帶着也就人老珠黃了。知道點兒她底細的人都覺得她虧大了。

雁兒卻不覺得她虧。她虧啥呀,論個頭,論長相,她都遠遠比不上俺娘,可娘天明到天黑地忙碌,劈柴燒水,洗衣做飯,刷鍋洗碗,喂豬喂羊,割草鋤地,拉糞撒肥,日曬當頭,春種秋收,從家裡到地裡,從地裡到家裡,一時一刻都不得消停,還生生不息生養一窩子閨女,娘可是比她辛苦多了。雁兒冷冷地喊她史老師。

史老師問雁兒,你來上學,你爹娘咋不親自來送你?不讓,我自個兒有腿有腳、能走能跳的,送啥。雁兒輕飄飄的語氣說,史老師伸着脖頸聽。這小妮子,伶牙俐齒的,真不是省油的燈!史老師自言自語的話倏地鑽進雁兒的耳朵。

這話,在雁兒來上學的頭天晚上爹說一遍,娘重複了兩遍。娘重複爹的話語時,二姐鳳兒雙手捂住耳朵,一疊連聲地說,不聽不聽就不聽!不聽你上一邊去。大姐鷹兒推了鳳兒一把。鳳兒泣聲大哭,邊哭邊說爹娘偏心眼兒,讓雁兒上學不讓她上,大姐也死偏心,總是護着雁兒欺負她。爹“哼嗨”一聲,從窗台找到一張煙盒紙,手撕兩小片,果斷地說,這樣,咱抓阄,我先在這兩紙片上畫個記号,一個畫圈,一個畫杠,誰抓着杠杠誰上學,誰抓着圈圈誰不上,鳳兒不是說爹娘偏心嗎,這樣,讓你先抓。鳳兒破涕為笑先抓了,抓後又抽泣起來。這時,娘慌忙把阄都奪過來撕個粉碎,揚起嗓門狠狠地說,睡覺睡覺,都趕緊睡覺去,明個兒我還得割草鋤地逮棉蟲哩!說着輕輕拉雁兒一把,随手從鞋筐翻出一個縫制好的新書包攮到她懷裡,說,明個兒你自個兒上學去,可沒人送你。雁兒抖起膀子環抱書包,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說中中,說着就乖乖地鑽進被窩兒。被窩裡雁兒想着她抓的那個阄,分明啥也沒有的,分明是爹耍的把戲,可二姐愣是蒙在鼓裡,嘻嘻。雁兒笑了,蒙上頭偷偷地笑了,笑二姐腦子轉不過來圈兒,哪像她聰明伶俐一點就透,嘻嘻!雁兒笑眯眯地進入了夢鄉。夢醒,揉着惺忪的雙眼起床,進廚房喝了半碗疙瘩湯,就接過娘給她的兩元錢,飛一般去集東頭喊苗英傑。傑兒當時還懶在橼床上,是苗嬸高一聲低一聲地喊醒他,又沏了兩碗雞蛋茶催他喝下,然後一手牽一個送倆孩子去學校。而這,雁兒沒必要告訴史老師。

史老師對雁兒到底還是關照的。新生排座,說是按個頭高矮,可她被掂來點去的,最後排在三排的正中央。傑兒卻被排在第四排的邊角。雁兒扭身往後瞅,還故意扮了個鬼臉,傑兒視而不見,隻是輕輕地推了推泥台上的木闆。一張木闆為一排,木闆的兩端平放在用泥土摻麥糠墩成的泥台子上,就這,也比别村國小的清一色的泥台子強多了。而落座的闆凳需要學生各自從家裡帶,這事有的學生知道,有的學生不知,不知道的都是家裡沒學生在這兒上過的,其實别的學校也一樣,都是從自家帶闆凳。史老師就帶闆凳這事着重跟學生講了又講,且強調,闆凳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就這麼一蹲地高,說着,趁勢蹲下身示範了一下,然後一揮手,說提前放學了,都趕快回家準備闆凳去吧,下午上學帶過來,哦,還有,下午上課前發書發鉛筆,不帶凳子的不發,還罰站牆根。話說完,呼啦一陣兒,一群“小豆芽兒”像一窩鳥兒一樣飛散了。

放學路上,雁兒撅着小嘴跟傑兒說,下午我不喊你一路上學了,明天、後天、大後天,以後天天也不喊了。為啥?傑兒問。雁兒不作答,蹦蹦跳跳地往前趕走幾步,又停下。傑兒又問為啥。雁兒還是不語。傑兒一臉迷茫,說,俺沒得罪你吧。誰說你得罪啦?雁兒回問一聲,又一蹦一跳地往前趕,身後抛下銅鈴般的笑聲。笑聲停處,她從路邊撿起三個坷垃頭,一個放東,一個放西,一個照着學校的方向擺在離那兩塊坷垃頭差不多遠的位置,然後一個個地指着坷垃頭說,這個是你家,這個是俺家,這個是學校,你說我幹嘛非要繞恁遠跟你一路?傑兒不假思索,說,你不繞我繞,反正我隻跟你一路。雁兒咯咯一笑說,你真是個大傻瓜!傑兒說,俺是小孩,小孩怎能是大傻瓜?雁兒有點兒蠻不講理地說,說你是大傻瓜你就是大傻瓜,你是咱班最傻最傻的大傻瓜!連珠炮式的反擊把傑兒轟懵了。

傻,是愚笨、愚蠢,同時也蘊含着執着與可愛。

有那麼一段時間,雁兒每次上學、放學都用布條拉着小闆凳往返在路上,傑兒看着,就忍不住問:你這不傻嗎?雁兒手指小闆凳上的書包,說,我才不傻哩,瞅瞅,書包躺在闆凳上多得勁兒,我也省得背了,小闆凳也省得丢了。傑兒嘴一撇,笑話她,誰偷你的小闆凳呀!雁兒說,這個小闆凳跟别的闆凳不一樣,棗木的呢,你知道棗木有多主貴不?不知道。跟你說吧,梳子是棗木做的,好戶人家的擀面杖是棗木做的,俺外婆家的八仙桌是棗木的,可值錢了。傑兒半信半疑,支吾道,再值錢也是塊木頭。

不知不覺,雁兒升至五年級,公社文藝宣傳隊來學校選拔小演員,宣傳隊隊長一眼看中聰穎可愛的雁兒,就問她會唱什麼歌?雁兒不怯不懼地說凡是老師教過的她都會唱。那就唱首你比較喜歡的吧!隊長随口交代,要大聲唱,吐詞要清晰,最好帶表演。雁兒難為了,說,會唱的歌我都喜歡,咋比較?還有,老師都沒教過表演,我表演啥?宣傳隊隊長溫和一笑說,那就不比較了,唱首最喜歡的,胳膊腿動起來就是表演了。好吧,那我就唱電影《閃閃的紅星》裡的插曲“小小竹排向東流!”雁兒幹咳了一聲,隊長發令,開始,唱!于是,一曲小小竹排就從雁兒優美動聽的歌喉及胳膊腿的伸伸展展中悠悠流淌起來:

小小竹排江中遊

巍巍青山兩岸走

雄鷹展翅飛

哪怕風雨驟

革命重擔挑肩上

黨的教導記心頭

…………

滔滔江水向東流

紅星閃閃亮

照我去戰鬥

革命代代如潮湧

……

萬裡江山披錦繡

歌唱完畢,雁兒俨然成了展翅空中的雄鷹,不怕暴風驟雨,不懼頭破血流,牢記教導,勇挑重擔!此時,史老師循着歌聲走來,她先走到宣傳隊隊長跟前低語幾句,又笑眯眯地走近雁兒點評一番,爾後鼓勵的語氣說:要不就來段革命樣闆戲《紅燈記》裡的“我家的表叔說不清”吧,那天我無意聽你唱過,唱得不錯!不容雁兒答應,史老師即喊密碼,預備――開始,唱!聲音落地,伴随一聲“奶奶,您聽我說”的清脆道白,一曲婉轉激昂的平劇唱腔便回旋在聽衆耳旁:

我家的表叔數不清

沒有大事不登門

雖說是雖說是親眷又不相認

可他比親眷還要親

爹爹和奶奶

齊聲喚親人

這裡的奧妙我也能猜出幾分

他們和爹爹都一樣

都有一顆紅亮的心

嗯嗯嗯嗯嗯嗯 嗯

太好了!太好了!想不到這女生平劇唱得這麼好,不知是跟哪位音樂老師學的?宣傳隊長問話,左右打探。可雁兒說這首不是跟老師學的,而是聽廣播喇叭練唱的。隊長當即拍闆,就是她了,并安排史老師聽通知,哪天公社決定排練就派人送她過去。

公社食堂的飯菜好香啊!油馍頭,白面湯,還有酸酸甜甜的蘿蔔條兒,引領雁兒進公社食堂的宣傳員說,這才隻是早餐,午餐還有大米飯肉澆頭呢。啥叫肉澆頭?雁兒從來沒有聽說過,自然也沒吃過,就問。宣傳員說,肉澆頭就是在大米飯裡澆上用肉炒出的菜,那菜湯汁多了點兒。雁兒“嗯嗯”,說知道了知道了,湯汁就是肉湯,就是逢年過節才吃到的……說着,想着,雁兒饞誕欲滴了,趁人沒注意,她偷偷地環顧四周,一個個水泥台子窄窄的、長長的、幹幹淨淨的,光光溜溜的,台子前坐着一個個穿中山裝,帶軍裝帽的人,卻隻有一個是留着齊耳短發的女人。雁兒想象,有朝一日她若能成為這裡的短發女人該有多好!想到這兒,她那厚厚的大耳朵垂兒灼燒了一下。為啥灼燒的隻是耳朵垂兒?是不是如人們所說的有人搗鼓她了?可誰搗鼓她,搗鼓她啥?突然,她意識到了,是自己頭上紮的李鐵梅式的獨辮子吸引了周圍的眼神,是自己身上穿的李鐵梅式的大襟紅底花褂子吸引了周圍的注意力,可這頭發這衣褂都是史老師為她鼓搗的,并且,這頭發還是她從誰家借來的随在自己頭發上的呢,好在這褂子不算太大也不算太長,好在自己足夠膽大足夠自信,不然,她會怎樣?端在手中的這早飯還能吃下去嗎?此時,雁兒抿嘴一笑,仰臉看着大大的玻璃窗棂和透過窗棂照射的光束,頓想起“毛主席思想放光芒……高樓萬丈平地起”等歌詞,如果沒有毛主席,就沒有共産黨;如果沒有毛主席上司下的共産黨解放新中國,就沒有馬牧集國小;如果沒有這學校和爹娘對她的偏愛,她就上不了學;如果沒有學校裡的史老師和公社文藝宣傳隊,就沒有她這樣的“李鐵梅”。嘻嘻,雁兒真夠幸運的了!

更幸運的是,雁兒參加完這次文藝演出竟然得到公社書記親自佩戴的大紅花,并且在公社食堂用餐之後由公社幹部騎着自行車送她回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