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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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俄羅斯國防部的邀請,我與徐焰将軍等同行,到莫斯科參加《東方主戰場》紀念活動的開幕式,按照活動安排,我們到達後第二天,即前往位于俯首山下的俄羅斯偉大衛國戰争中央博物館,這裡也是《東方主戰場》紀念活動的主要會場。
說是在俯首山下,其實兩地相離甚遠,這座博物館是在一片開闊的平原上。

博物館面對的勝利廣場在藍天白雲之下,高141.8米的勝利紀念碑宛若利劍,直刺蒼穹,它的前方,可以看到紀念無名烈士的聖火,在廣場的中心燃燒。
整個博物館的建築面對勝利廣場,一座座門廊相連,組成半圓形的造型,仿佛在拱衛着紀念碑,碑與廣場與館有機組成一體,顯得極為壯觀。
門廊下,是當年曾經叱咤疆場的重炮,仿佛仍然随時準備咆哮
紀念碑下行進的檢閱隊伍中,每一張面孔都帶着一點飛揚跋扈,讓人感受到“尚武”二字在俄羅斯絕非一個曆史名詞
對,就是“飛揚跋扈”這四個字,俄羅斯的檢閱隊伍不見得走得有多齊,但永遠有一種強烈的攻擊欲望,毫不掩飾地擺在你的面前
這就是戰鬥民族的标準形象吧。
談到俄羅斯,有一個詞總會挂在嘴邊——“戰鬥民族”。
這是一個在地鐵裡也不會忘記刻上一群遊擊隊的民族
哪怕在一條地下通道中,也不忘了貼上“蘇聯英雄”——雖然,俄羅斯正是在推翻蘇聯的廢墟上建立的
或許這個國家的形象就是如此,無論叫什麼名字,都是一樣的冷酷,兇猛,從來不吃虧……好戰到有一點兒瘋狂的地步
在這裡,老軍人得到特殊的尊重,而他們自己也以參加過戰鬥而深感自豪。即使幾十年過去了,當他們走向無名烈士聖火的時候,那種飛揚跋扈,不可一世仍清晰可辨。
樂器是雅馬哈怎麼了?誰叫他們會造喇叭呢?羅日傑斯特文斯基是沙皇的将軍又怎樣,我們照樣用波波莎為他報仇雪恨,把鬼子打得靈魂出竅——我們的槍肯定不是雅馬哈的
俄羅斯的軍隊是值得驕傲的,他們在曆史上的戰績十分輝煌。然而,我對它的态度有一定保留。這是因為俄軍雖然善戰骁勇,但也有殘暴和富有侵略性的曆史。和熊交朋友是件有趣的事情,但總得小心不要被它的大爪子撓到吧。
無論如何,我們尊重這支軍隊——我身後的油畫中,那些在風雪中行進的軍人,完成檢閱後便直接開赴戰場,就是他們,連軍樂隊都投入了戰鬥,終于打赢了那場堪稱二戰轉折點的莫斯科保衛戰。一支連軍樂隊都能打仗的軍隊值得尊重。
在展館前,一個年邁的俄羅斯瘸腿将軍問我,你們怎麼看我們俄羅斯人?
我用宋宜昌先生在《孤獨的北方女王》中寫下的一句話回答了他:“當你知道雪有一千種顔色的時候,你就能了解俄羅斯人了。”
晚餐的時候,他把我叫到了身邊,一定要給我講述他在二戰時的經曆,顯然是把我當成了知己。我也才知道,這位将星閃爍的老人,當年曾經是一個帥氣的魚雷機駕駛員。
其實我并不十分了解俄羅斯人,我更了解的是中國人。假如他問我應該怎麼看中國人,我會回答他,當你知道世間有一千種苦痛的時候,你就能了解中國人了。
是以我想,如果有時間,自己會以非常認真地态度來參觀這座博物館。作為一個戰鬥民族,戰争,或許是他們最能展現靈魂的舞台,也許,從這裡也許我會發現一個契機,可以真正看到俄羅斯人的内心世界。
讓我意外的是,這個契機來得異常早。
在活動開始之前,主持人告訴我們,他們有一個被俄羅斯軍人能視為神聖的儀式,如果我們願意,可以參加。
是向攻占柏林的英雄獻花嗎?
不,是向戰争中的犧牲者表示哀悼。
我們颌首同意。
可能因為對中國客人的尊重,我們站立的位置被安排在第一排,我的右側隔過一位俄軍将領,便是俄羅斯軍事科學院院長,前國防部長加利耶夫大将,他曾經參加過遠東戰役,當時是一名優秀的坦克兵軍官。至今,他的很多戰友和部下,還長眠在黑龍江畔的凍土之中。
俄羅斯的大将級軍官正常情況下是不退休的,是以九十高齡的老人至今是現役軍人,而且每周還要上班。
我們手持紅花,沿着一條黑色大理石鋪就的通道,走向一座象征着死難戰士的雕塑。兩名俄羅斯儀仗兵已經在那裡肅立等候。
我原以為這個被俄羅斯軍人視為神聖的地方,一定是一座明亮而寬敞的殿堂,至少也應該有繳獲敵軍的軍旗或槍炮放在這裡以供憑吊。但走進去,才發現并非如此。
這座殿堂整體的氛圍被沉凝的黑色填充,兩旁是一個個玻璃的展櫃,裡面放的不是武器,而是大開本的書卷。整個大廳的照明,隻有頂部的昏黃燈光,不知是誰的設計,那燈光并不聚合,而是如雨絲飄撒般落在人們的頭頂,讓這裡更顯幾分壓抑。
桀骜不馴的俄羅斯軍人們在這裡仿佛換了一個人一般。從久經沙場的老将軍,到剛剛入伍的軍校學生,一個個緩步走向雕像,把手中的花束輕輕地放在石階上,輕輕鞠躬後又緩步而去。
也許,在戰鬥民族看來,犧牲便是神聖?我把手中的花同樣放下,這樣想着。
然而,當我緩步退出大廳的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那位瘸腿将軍忽然指了指頭頂的燈,問我:“你知道它代表着什麼嗎?”
玻璃光纖下的通道,莊重而沉郁
我說我不知道。
“眼淚。”老人用拐杖指向空中,“是眼淚。”
“眼淚?”我有些不了解,記得當年記事的時候,便知道有一部電影,叫作《莫斯科不相信眼淚》,一個戰鬥民族,應該不會這麼多愁善感吧?
“是的,眼淚。”老人把拐杖放下來,撐住身體,仰頭向天,“是無數母親們的眼淚。她們的兒子死在了戰場上,她們剩下的,就隻有眼淚。”
母親的……眼淚?
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了周圍這些玻璃櫃裡放的是什麼
那是殉難在這場戰争中的軍人們的名字
原來,即便是戰鬥民族,流了血,也會痛。
沒有哪個民族是真正喜歡戰争的,越是善戰的民族,死在戰争中的人越多。那是年輕的生命,他們會掙紮着不肯離去,直到在這個世上隻留下母親的眼淚。
越是戰鬥民族,對這一點,會了解得越深。
人們尊敬軍人,其實是尊敬他們為和平付出的犧牲,我們會從他們的犧牲中痛切地感到,和平的旋律中,有多少母親的眼淚凝結。誰說莫斯科不相信眼淚?這種傷痛也深入他們的靈魂。
這一瞬間,我想,我忘記了他們是俄羅斯人。應該說,整個人類都同此創傷。當任何一個政治家按下戰争電鈕之前,我希望,他們都能來看一看,這殿堂中戰鬥民族的眼淚。
再說和平萬歲的時候,忽然有了不同的感受。
我仿佛一瞬間了解了這四個字背後的代價。
和平,真好。
和平,萬歲。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