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時間就去看了電影《兔子暴力》,不是因為對母女犯罪的獵奇,而是因為電影中故事發生的城市,是我度過愉快少年時光的地方。
竟然敢在《長津湖》這樣的大片撤檔的辰光逆勢提檔,票房可想而知。但我沒想到的是,作為東京電影節“東京首映2020單元”的入圍電影,豆瓣開分竟然下滑到了6.2,更沒有想到有不少網友扣分竟然是“四川話與國語交疊”。
有網友回複了,這樣的說話方式,“在攀枝花倒是很合理的”。我很認同這個回答。
電影的原型案件發生在南京,但導演申瑜将拍攝地點改在了川滇交接處的工業小城攀枝花,沒有像很多罪案影視劇那樣刻意忽略背景,或是用“f城”“綠藤市”以及更有名的“高譚市”這樣來架空。
除了因為本片監制和編劇——那個為《百鳥朝鳳》争取排片一跪成名的方勵是四川人外,申瑜說她認為兩座城市氣場上有些相似,“整個攀枝花看上去完全是在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被遺忘一般。”她甚至說,“與其說電影在攀枝花拍攝,倒不如是把故事種在了這座城市裡,讓它長出了獨特的味道。”
一
第一場戲就看得我會心一笑。除了潘斌龍演的被害人父親全程四川話外,其餘人包括派出所民警,全是四川話與國語無縫銜接。比起《風犬少年的天空》裡大家各自放飛自說自話聒噪到不行的“重慶方言”,這部電影的演員們方言台詞雖然偶有失真,但都在水準之上,特别是李庚希,四川話與國語交疊和微妙的過渡,未必來自“技巧”,但恰到好處。潘斌龍的方言台詞也很好,但他是東北人,有天然優勢,我上學那會兒班上有1/3的同學是東北人。
這就又得回到拍攝地點和故事背景上來了。作為三線建設時期建造的工業城市,據說攀枝花原住民隻有8戶人家,大量人口是外來移民,尤以鞍山等鋼鐵城市的為多。到了我們這樣的第二代第三代,方言運用上已經有了一種獨特的融合,既不像成都人發[a]這個音時務必要把嘴撐到最大發出标準的[æ],也不像有些重慶人那樣“黃”“房”不分,而是拿國語的發音方式為某些四川話方言注音,或者用東北話的口吻來講四川話,是以我們講國語時,不會出現明顯的“川普”口音。
方言是一個地方的代言,也是地方文化的縮影。
有傳言講,梅麗爾•斯特裡普每演一次電影,都會為了角色而改變口音。這幾年國内影視劇也是如此,敢不敢用方言似乎成了影視劇“進階”與否的某種标志——原本“土味”的方言,終于在影視圈突圍。
甯浩是比較愛發揮方言趣味的導演。成名作《瘋狂的石頭》在“中國高譚”重慶取景,除了郭濤等人跌跌撞撞的重慶話,一句粵語“頂你的肺”堪稱神來之筆。
後來帶有公路片性質的《心花路放》更是串聯起大半個中國的獨特語言魅力,周冬雨的殺馬特湖南口音“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劉美含“湘味塑普”的“大哥,我來噻,我在橫店當過群衆演員滴”,馬蘇本色演繹東北話“都在酒裡了!大哥我嗷嗷愛你,老愛你了,嗝~”,以及“老大”王硯輝落跑時一句雲南口音“年輕人千萬不要走上發(犯)罪的道路”,捧腹又有玩味。
中國地域遼闊,不同地區的方言各有特色,所有影視劇都将一樣的話,那該失去多少色彩啊。
有些影視劇中,方言本身就是劇情的一部分。
比如今年年初大熱的《山海情》,方言版與國語版在視訊平台上同台競技,方言版無論播放量還是口碑明顯更勝一籌。但細究起來,劇中的淩一農是福建連城縣人,說的應該是客家話,而陳金山這樣援助閩甯鎮的幹部多來自福州,方言與客家話不同。還有籍貫蘭州的黃軒和來自西安的張嘉益,兩人口音也不一樣。
但這部劇裡,方言已然成為戲劇本身的有機構成部分。比如郭京飛演的陳金山因為“自殺”和“治沙”的口音鬧進派出所。這個細節其實是主創在采風時了解到的,當時參與扶貧工作的福建人來到甯夏後,遇到的“第一關”就是語言——于是大時代從這個小角度切入。
二
最近滬語劇《奪子戰争》經修複後重播,引發一波“回憶殺”。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方言劇一度勃興,全國各地百花齊放,上海以1995年《老娘舅》“開山”,《紅茶坊》《開心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哈哈笑餐廳》《噱占上海灘》等都曾紅極一時。而我經曆的川渝地區方言劇,形象以劉德一的“樊哈(傻)兒”最深入人心。進入新世紀,除了與國語十分接近的東北方言電視劇《鄉村愛情故事》一度制霸,各類方言劇紛紛偃旗息鼓。
這其中固然有政策因素——2005年,國家廣電總局曾釋出《廣電總局關于進一步重申電視劇使用規範語言的通知》,規定“電視劇的語言應以國語為主,一般情況下不得使用方言和不标準的國語”,并在2009年再次發文重申該項通知。
但更多還是方言劇本身的窠臼。方言最傳神、最創新、最讓人快速接受的一般都是髒話粗口,這讓很多方言劇用語言的“髒亂差”來滿足市場;另一方面題材也越來越窄化,集中于農村題材或傳奇喜劇,很難有氣魄宏大的作品出現;而演員來來去去也就幾個人,且大多是喜劇演員。
毫無疑問,影視劇以國語為主。語言歸根到底首先是溝通的工具,普及國語是法定的義務。而且很多影視劇也确實沒必要講方言,比如仙俠劇中仙氣飄飄自帶磨皮柔光的美女,或是披了商戰皮的偶像劇裡狂拽酷炫的霸道總裁,一開口若是方言一定會破功,就像《失戀三十三天》裡的美女客戶李可,平時一口柔柔弱弱的“台灣腔”國語,發飙時脫口而出的一句河南話“鼈孫”,破壞力驚人。
影視劇裡要不要大規模使用方言,我覺得還是看故事本身與語言的契合度。比如《親愛的,熱愛的》裡出演“霸總”韓商言的李現,當然要一口标準的國語;但許多“現女友”後來補課才知道,李現的電影處女作《萬箭穿心》有個方言版,這個湖北小夥在裡面講武漢話,更貼角色,讓人讨厭得牙癢。
三
在絕大多數類似攀枝花的小城裡,方言就像貼在身上禁锢自由的緊箍咒,沒人會想到什麼語言中的文化傳承,國語才意味着“更進階”——隻有奔向了外面的世界,才會在語言上做出這樣的改變。
這也正是我覺得《兔子暴力》中交疊使用方言與國語的妙處——不僅與現實契合,更微妙地傳達出差别——萬茜飾演的母親曲婷,首次出現在女兒面前時,一襲黃衣斜倚牆邊,字正腔圓地吐出國語——此刻的她,是女兒心中衣錦還鄉的成功者,想象中遙遠的彼岸——因為母親,她與“外面的世界”有了聯系的可能性。直到自己的真實境況暴露,乃至最終殺人,她的方言與國語才不斷交雜出現。
與之相對,潘斌龍飾演的被害人父親,生活潦倒還有暴力傾向,自始至終都說着方言。
豆瓣上有人評價這部電影“進入犯罪開始垮掉”,還有人不了解女兒為什麼願意為了一個幾個月大就抛棄她、再次見面才三天的母親犯罪。
如果把這部電影看作罪案類型電影,顯然并不精彩。
除了一開始兇手就自曝讓懸疑性大打折扣外,整個犯罪過程在慌張到近乎随意中完成,很多觀衆期待的審訊過程更是完全沒有——原型故事中,審訊環節才是機鋒:母親被捕後六小時就松口,女兒竟扛了八個半小時。
但如果把這部電影看作一首時代的插曲,或許能體會到某種更深刻的悲怆。
有人會拿重慶類比,認為罪案類電影青睐“潮濕的南方工業小城”質感。這部電影也确實給出了不少下雨的鏡頭,開篇還有個雨霧蒙蒙的俯瞰鏡頭來展現這種想象。其實攀枝花很少下雨,春節氣溫就能達到30攝氏度,中午洗的衣服睡個午覺起來就能穿了。
充足的日照仿佛給城市加上了一層過曝的濾鏡,以至于看不清光明之下的暗處。就像電影中高中生給廣播站的投稿,“這是一個青春痘一樣的城市”。
幾年前我曾回去過一次,偷偷溜回高中,看到布告欄裡公布模拟考名次,心想可比我當年差多了。但别人說,那是因為成績好、家裡有條件的學生,都去成都了。
随着三線建設的時代列車轟隆駛過,産業面臨轉型,經濟增速放緩,許多年輕人一如水青、馬躍躍想要逃離沉悶的原生家庭那樣,試圖逃離這裡。水青守護的與其說是見了三天的母親曲婷,不如說她試圖守護的是關于“外面世界”的某種幻象——仿佛隻要能逃離,就能有新生。
電影裡并沒有對曲婷的經曆做任何細節描述。但從黃覺飾演的黑惡勢力老杜口中,曲婷的淪落并不完全來自虛榮,作為舞蹈演員的她曾經營過舞團,甚至不惜通過賭博、高利貸的方式去維持。
并不是每一個“逃離者”,一定會有好結果。
我們來自哪裡,又去向何方?
電影能提出問題,卻未必能給出答案。
欄目主編:施晨露 文字編輯:簡工博
來源:作者:簡工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