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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明忠,"台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

文 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楊渡

台灣作家,文化評論人

01

“我是來換國旗的人,被抓到,要打掉,我沒話說。如果革命成功,國旗換了,我一樣抓他們。清算他們對人民犯下的罪行。”

這是我通路陳明忠,問他會不會恨那些刑求他、關押他的人,他給我的回答。“打掉”,就是槍決。

這個走過日據時期、“二二八事件”、白色恐怖,兩度入獄的“台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陳明忠,一生活得鐵铮铮、響當當的一條漢子,在11月21日清晨過世。告别他奮鬥九十年的人生,走上他早已無畏的旅程。

有一次我跟侯孝賢聊起陳明忠,他說:

“陳明忠是天生的領袖,不管走到哪裡都一樣。政治上就是上司者,就算是去混黑道,也必定是老大。人有一種氣質,是天生的。”

他說得非常準确。陳明忠的性格中,有一種非常迷人的領袖氣質,那就是正直率真,從不拐彎抹角,充滿勇氣,發起狠來,有時近于殺氣;要對抗,從來就是直球對決,一無所懼。不管是對同志還是對敵人,他的性格,始終如一。

但他卻是一個充滿智慧與自省精神的人。

陳明忠,"台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

他出生在地主家庭,從小就是少爺,有人侍候着。放學回家,家裡的仆人就會對着他說:“你回來了啊?少爺。” 态度恭謹。他看到他們卑屈的态度,想到在學校裡日本同學高傲的态度,而台灣同學卑躬屈膝的樣子,那不就是主子和奴仆的寫照?他是以感到愧疚,而有了一種覺醒,覺得人不應該這樣活着。

由于當少爺當慣了,陳明忠有一種天生的桀傲不遜、調皮叛逆的性格,愈是壓迫,就越要反抗。

陳明忠出生于1929年,那時台灣的農民組合已經被取締,社會運動也被鎮壓,許多上司者被捕。事實上,在他的成長過程中,一些左派的書、反對帝國主義的理論,都已經被查禁下架,日本已經走向了軍國主義。是以,他隻能在叔叔的書架或者長輩的藏書中,尋找思想的解答。

對他刺激最大的是中學時,有一次和日本同學起沖突,結果他打赢了。後來,下課的時候,老師走了,全班的日本同學把前後門都關起來,讓他逃不了,圍起來集體毆打,打得眼睛都睜不開,然後狠狠地告訴他:“你不是不可以跟日本人打架,但是你不可以打赢。”

這一點讓他徹徹底底地覺悟,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是日本人,什麼教育都比不上這一課。為什麼日本人罵他“清國奴”,為什麼如此鄙視他、欺負他,至此了然于胸。那時日本殖民政府采取教育歧視政策,中學生的比例是日本人占五分之四,台灣人隻能居五分之一,能考上中學就很不容易。作為少數者,台灣人根本不可能有打赢的機會。

陳明忠,"台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

陳明忠少年照

是以在日據時期,他隻能消極抵抗,例如當兵的時候,不認真執行勤務,或者面對壓迫,忍着挨打,卻不認真做事。但這些增加的壓迫卻增強他抵抗的承受力。

直到光複後,他到台中農學院讀書,參加了“二二八事件”,生命才有了徹底的改變。

02

“二二八事件”發生于1947年,陳明忠十八歲。1945年國民政府來台接收後,由于陳儀政府的A錢腐敗、國軍的軍紀敗壞,經濟的嚴重失業、通貨膨脹等原因,導緻民怨四起,終因一樁取締私煙事件,引起台北市暴動。抗議者到行政院示威,軍警架設機關槍在行政院樓上掃射,抗議者逃去包圍電台,占據電台,對全台灣廣播,整個暴動就開始了。

陳明忠,"台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

1947年2月28日上午10時,在圓環緝煙事件後包圍台灣省專賣局台北分局的抗議群衆。(資料圖/維基百科)

“二二八事件”是他生命的轉折點。本來他隻是有一點平等的思想,反抗權威與專制的正義感,但事件一爆發,他就去參加群衆大會,攻打教育會館,為了怕學校老師被本省人毆打,他趕緊回到台中農學院,叫同學林淵源先保護好外省老師。他的英雄主義與領袖氣質顯露無遺。

他顯然善于帶領群衆,采取行動。當台中情勢已經由謝雪紅控制,他聽到高雄的反抗行動被彭孟緝鎮壓而死傷慘重時,就決定去埔裡找賽德克族的戰士,一起去高雄參加作戰。他招到了二、三十個戰士願意跟随,正要回台中找車子來載人時,謝雪紅等人已因國軍從基隆登陸,展開強力鎮壓而退到埔裡。他又組織了人馬,成立“敢死隊”,在埔裡狙擊國軍。

當年才十八歲的陳明忠,受到謝雪紅欣賞,讓他跟在身邊,因而他得以聽到謝雪紅與中共地下黨人讨論戰事布局、組織事宜。那就是将台中的反抗者組成“台灣民主聯軍”,而嘉義張志忠與簡吉上司的反抗者則組成“台灣民主聯軍”。“民主自治”正是後來在香港成立“台灣民主自治同盟”的根源。

在陳明忠的叙述裡,“二二八事件”的起因,固然是一場偶發性的群衆暴動,然一旦發生,原有的地下組織系統就會發動起來。當時中共地下黨在台灣雖然隻有七十多個黨員,但趁着台灣民心激昂,群情激憤,在某一些地區,确實起到了上司的作用。而這些上司者,也并非無因,而是從日據就開始了反抗的社會運動家。

像“台灣民主聯軍”的張志忠與簡吉,是從1920 年代台灣農民運動一開始,就是積極的組織者。簡吉曾組織了台灣農民組合,連結日本勞動農民組合、日本共産黨等,互為聲援,在台灣有兩萬四千多名會員,影響力巨大。

是以當1945年日本一投降,這些當年敢反抗日本人的社會運動家,就成為台灣的上司者,維持了日本戰敗後逐漸失序的社會治安,維護了台灣的安定。也正是這些人,讓國民政府得以順利接收台灣。偏偏,國民政府的腐敗,讓這些人失望,終歸在“二二八事件”中,起而反抗。

“二二八”之後,原本的反抗者紛紛流亡,謝雪紅等人去香港組織了“台灣民主自治同盟”(即現在大陸的“台盟”),而張志忠、簡吉等農民組合的幹部則因為有廣大群衆基礎,奉命留在台灣,持續進行地下反抗。

懷着“二二八”被鎮壓的不平之心的台灣人,開始認知到中國不是隻有一個“白色祖國”,還有另一種“紅色祖國”,因而紛紛透過讀書會等方式,組織了起來,參與地下反抗。從1947年的七十幾人擴充到1949年已有一千兩百多人。

陳明忠,"台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

台灣“二二八”運動的上司者,共産黨員謝雪紅(前排左一)與楊克煌(後排左一)

陳明忠在“二二八”之後,并未流亡,而是留在台灣,參加了地下黨,在19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被逮捕入獄,關在獄中。這一段時期,他終得遇見被逮捕的一千多名地下黨人。包括了日據時代的反抗者、知識分子、社會運動家。

那一年他才二十歲,像一個學生一般,在獄中修習着他的“革命大學”。他眼見一個個英挺的青年,挺直了腰杆,送走自己的物品,唱着歌,走上刑場。他像一個時代的記憶者那樣,記住他們的故事,保留時代的印記,了解曆史的來龍去脈,等待有一天故事可以重新述說。

我曾問他,怎麼看待這一段曆史,會不會想報複?

他反而很坦然地說:因為有這一段經曆,心中沒有恨。“我是來革命的,是來換國旗的人,革命不成,殺了頭是應該的。我求仁得仁,一生無悔。隻是可惜,本來革命要成功了,卻因為北韓戰争而失敗。是以我不怪國民黨,而是怪美國阻擋了最後的一步。”

相較于我采訪過的許多政治受難者家屬,他的果決和堅毅,他對情勢判斷的清醒冷靜,“英雄不流淚”的精神,讓我見識到革命者的氣度。

陳明忠,"台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

第一次坐牢出獄後(1950年7月被捕)

03

陳明忠的“革命大學”,也為斷裂的曆史續上了“血脈”。

台灣在白色恐怖下戒嚴38年,基本上,所有關于日據時代的社會運動、農民運動、文化運動,都已經失去真貌,特别是1920年代是全世界左翼運動風起雲湧的時代,那些精彩的曆史,幾被清洗一空。甚至隻要與社會運動有關的曆史,都從課本、圖書館、出版品、新聞報道、研究主題中,被徹底清除了。

1980年代初,我開始研究日據時代曆史時,除了日據下的舊報紙與舊雜志中有斷簡殘篇的文字,幾乎找不到有關社會運動的記載。

台灣的反共恐共無所不在。即使2000年之後,台灣史成為顯學,但那隻是非關左翼的曆史,一旦與社會主義拉上關系,就變得敏感而噤聲。

2003年,我在制作記錄片《還原“二二八”》的時候,最大的困難即是無法找到真實的故事。唯有陳明忠和林書揚先生,坦率地出面受訪,并協助安排後來的采訪。他們仿佛是一部活的字典,人性的字典,曆史的鮮活見證。從光複初期到“二二八”,從白色恐怖到黨外運動,他們用生命見證了真實如初、人性如實、溫暖而情義的世界。

是以陳明忠有一個最特别的意義在于:延續了台灣被中斷、被抹滅、被消除了的左翼史。有這左半部曆史,台灣史才算完整起來。

而那一段曆史,與政治宣傳都不同的是,它充滿人性與溫度。像謝雪紅在霧社邀請賽德克族人參加“二二八”反抗軍,霧社鄉長反對時隻說,我們“霧社事件”時死了大半,高砂義勇隊又死去大半,現在好不容易有了下一代孩子,就不要再參加了。

這是陳明忠後來去霧社工作,想為地下黨組織賽德克人時,才知道的事。而在地下黨的計劃裡,霧社若組織好,北有角闆山,南有阿裡山,中有霧社,整個中央山脈合為一體,就是台灣紅色遊擊戰的延安。

由于簡吉負責山地委員會,地域遍及桃園角闆山、台中霧社竹山一帶、嘉義阿裡山,原住民涉及白色恐怖案件的人數,就比例上來講,算是非常之高。但了解内情的陳明忠說,山地委員會的組織絕對不止此數,許多人——包括“霧社事件”中花岡二郎的妻子高永清——都曾加入地下黨,但簡吉與農組的人都未供出,盡量保護了他們。

若非陳明忠說出來,這麼隐秘的曆史亦将淹沒了。這也成為我後來寫作簡吉傳的重要來源。

04 1950年陳明忠入獄,被判刑十年。出獄後,他不改其志,一邊做生意,一邊與黨外人士黃順興、康甯祥、餘登發等人時相往來,出錢出力,贊助黨外運動。1976年,因黃順興女兒黃妮娜赴大陸通路,見到過楊斯德等中共高幹,回台被逮捕後,被問及她受到誰的影響最深時,供出陳明忠,他二度被捕。

陳明忠,"台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

1981年8月8日父親節,陳明忠家人到綠島探視

這次受盡各種最殘酷的刑求。有人說,刑求逼供有四個階段,能通過第一階段的人很少。到第二階段,就全部供了,連他逼你承認去偷了古井,你也會認。到了第三階段,己經無人能擋了。而陳明忠卻通過了第四階段,不僅未供出其他人,也保護了許多黨外人士。

是以刑求他的人問他:“你到底練了什麼武功,能抵得住?”陳明忠回答:“決定求死,就不再害怕了。”

這一場大刑求,在他身上烙下各種傷痕。腳部因老虎凳而受傷,背部中樞神經受損。後來是在海外保釣運動人士與國際特赦組織的奔走救援下,才得以免于一死。是以他一生都笑稱自己是“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

陳明忠一生信念未曾改變。出獄後經商有成,幫朋友不遺餘力。他二度入獄前一天,才把籌辦黨外雜志《夏潮》的經費交給陳映真,被捕後,即使被打得死去活來,也未曾供出陳映真和其他黨外朋友。1987年,經蔣經國秘書馬英九的幫助,他得以保外就醫。其後數十年,他參與籌組“夏潮聯誼會”、“政治受難者互助會”、“中國統一聯盟”、“勞動黨”等團體。

陳明忠,"台灣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

一九九七年陳明忠夫婦宴邀剛卸任“法務部長”回政治大學任教的馬英九,感謝他當年協助安排保外就醫。

2005年2月27日,為了改變國民黨對“二二八事件“的認知與禁忌,他受邀赴國民黨中央黨部演講,還送給當時黨主席連戰一把象征“和解之鑰”的鑰匙,希望他開啟兩岸和平。這為後來連戰的大陸之行打開先聲。

陳明忠一生帶着理想主義色彩,緻力于兩岸和平統一的志業,像一個古典的人格者,正直敢為,英雄無畏,為公理說話,為曆史見證。

在深秋時節,他的辭世,讓人不禁想起這幾年相繼辭世的蘇慶黎、陳映真、王津平等,從某一種意義上來說,那種帶着理想主義的典範人物,正在走入曆史。而新的一代,将要如何從這曆史映照裡,看向未來呢?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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