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送之《我與梅、周、黃》,錄自《上海戲劇》2006年第12期,為王熙春口述,朱永康執筆。王熙春出身平劇世家,曾在上海加入周信芳的扶風劇社,與周信芳合作,合演平劇《文素臣》等戲,深受觀衆歡迎。後從舞台轉入銀幕,主演了多部影片。
梅蘭芳、周信芳、黃桂秋這三位前輩早已謝世,可他們的舞台形象和音容笑貌卻一直萦繞在我的腦海。我的藝術生涯,就是在他們的熏陶培養下逐漸成長的,每念及此,甯不動情!
我1919年出生在南京。母親是平劇旦角演員,父親是教師,自幼就跟父母在南京戲班中生活,8歲練功,9歲能演《打花鼓》、《小放牛》等戲,13歲正式搭班子與趙韻聲挂并牌,很快走紅。那時高百歲正在南京演出,見我有培養前途,便邀我為他挎刀。高是麒門大弟子,對麒派戲無一不精,在他的栽培下,我的技藝迅速成長。在和高叔叔同台演出時,田漢常來看我們的戲,還贈給我一個“美麗的小鳥”的綽号,是以報章上常稱我為“美麗的小鳥”了。

王熙春便裝照片
1935年,黃桂秋與馬連良在南京聯袂演出,大紅特紅。“老生要看馬連良,青衣要聽黃桂秋”成為戲迷們的口頭禅。次年,黃先生獨自在南京挑班,我看了他的演出,佩服得五體投地。當時,我演《霸王别姬》正缺一件黃帔,于是試着請戲院老闆向黃先生商借,不想黃先生一口答應,說:“借帔可以,但要請我看戲唷。”
那場演出,我真是擔心極了,幸好始終沒出什麼毛病。散戲後,老闆宴客,邀黃先生出席。在席上,我對黃先生說“老師您給我指點指點”,黃先生說:“挺好,你能掌握劇中人物當時的心情。”老闆插話說:“黃老闆,姑娘可佩服您哪!您就收她做個徒弟吧!”黃先生爽氣地說:“好啊!”
于是擇日舉行拜師典禮,地點選在夫子廟有名的“都一處”川菜館,擺了四桌酒。戲院老闆主持儀式,出席嘉賓有田漢、陽翰笙、馬彥祥、高百歲、李亦青、趙韻聲等。在香燭前我恭恭敬敬地給老師磕了頭。黃老師贈給我借穿的那件黃帔、一面化妝用的鏡子和一幅繪有海棠花及一雙蝴蝶的畫,從此我便成為黃門第一弟子。那是1936年仲夏。
拜師後,我首先學的是《春秋配》。黃先生教戲一絲不苟,嚴肅認真,他對我說:“要唱好戲,必須會拼音、明四聲、辨尖團、懂轍口。”這就為我指明了演藝進步的方向。因為黃帔的緣故,還教了我三出穿黃帔的戲:《二進宮》、《武昭關》、《賀後罵殿》。那時我給高百歲叔叔挂二牌,他陪我唱《二進宮》中的徐延昭;後來在移風社由周信芳先生飾徐延昭,高百歲飾楊波,都很受歡迎。其它傳統戲如《玉堂春》、《王寶钏》、《三娘教子》、《朱痕記》等,我也都按黃先生的路子唱。戲院讓我排演《弓硯緣》,我沒學過,老師就一個一個動作教我,尤其是“舉硯伸指”這一動作,真是美極了,演出時非常讨巧。《會審》一劇,黃腔與衆不同,[導闆]“玉堂春跪察院一言告禀”,不是“玉堂春跪至在督察院”,老師說:“[慢闆]是人辰轍,而‘院’是言前轍;雖說首句無大礙,但還是轍口一緻為好。”這出戲不僅[慢闆]唱腔新穎,連後面的“叙一叙舊情”也别創新腔,能夠獲彩。後來我在移風社以《會審》首場打炮,周信芳先生飾藍袍,高百歲先生飾紅袍,一炮而紅。雖說是他們捧我,但與黃腔的美妙動聽也是分不開的。
黃桂秋之《春秋配》
抗日戰争爆發,我舉家避難拟赴重慶,途經漢口,被天聲舞台聘請與趙如泉、安叔元、趙君玉、趙小樓(趙燕俠之父)等合作,就耽擱下來。這時黃師也到了漢口,在大舞台獻演。我又有機會去學戲,同時還有厲家班的厲慧敏也和黃先生學戲。我們練唱時稍有不對,老師就“哼”一聲,然後重唱;再不對就叫“琢磨琢磨”。恩師如嚴父,真令學生肅然起敬。
有一天,我演《三堂會審》,田漢和高百歲同時坐在下。原來周信芳的移風社要排演《香妃恨》,高叔叔推薦我擔任香妃一角,并勸我參加移風社。我說我已收了老闆的包銀,有些為難。田漢說:“信芳能邀請你,不易啊!機會難逢,錯過你要後悔的。信芳雖身在淪陷區,但始終堅持抗日宣傳,他是愛國者。你去重慶,也是愛國的表現,但愛國不分地域,何況這對你藝術水準的提高,極有幫助。”這一席話,讓我豁然開朗,于是退還了包銀,欣然同母親和妹妹飛往香港,來到“孤島”上海。
加入移風社後,周信芳和高百歲為我精心安排了三天打炮戲——《玉堂春》、《鴻鸾禧》、《春秋配》。周信芳飾藍袍和莫嵇,高百歲飾紅袍和金松,都甘當綠葉。
頭天登台,我真有點怯。可我還未出場,就聽到一片喝彩聲。偷窺之下,原來是周、高扮演的陪審官在向巡按大人行禮,跪步整齊利落,灑脫漂亮。有他們給我“暖場”,我的膽子一下大了起來,幕内一聲“苦哇”,使的是黃腔,台下就炸了鍋。[慢闆]的唱腔,新穎動聽,一句一好,效果極佳。
1938年8月19日,《香妃恨》上演,立即轟動上海;12月9日演《文素臣》,更是瘋狂滿座。報刊甚至還為我專門出了個《文素臣》專集,名流唐大郎、包小蝶等都有詩詞相贈,田漢也特地為我寫了文章。香水、手表、衣着、化妝品廠商紛紛找我做廣告,一時真有應接不暇之感。
王熙春之《香妃恨》
1939年初,安舒元邀我赴香港演出。一天在演《宇宙鋒》時,到了“老爹爹發恩德”唱[慢闆],剛唱到第二句,我忽然瞥見台下坐着梅蘭芳,心一慌,拖腔時竟掉了闆。
散戲後,梅先生夫婦在馮六爺夫婦的陪同下來到背景。我對梅先生說:“讓您見笑,我掉闆了。”梅先生笑着說:“演戲難免失誤,總體來說還不錯,挺有悟性。”馮夫人接話說:“既如此,您何不收他做個徒弟?”梅先生莞爾一笑。我福至心靈,馬上跪下磕頭。翌日,馮六爺擺了兩桌酒為我行拜師禮,我正式入了梅門。梅老師問我向誰學過戲,我說“黃老師”。梅老師說:“他是我師弟,唱得好。”
我馬上寫信給黃老師,告知拜梅蘭芳為師的經過。黃老師回信說:“梅蘭芳是我師兄,能拜他為師,是你的福氣。”
拜師後,梅老師給我說了四出戲——《宇宙鋒》、《穆柯寨》、《虹霓關》、《三娘教子》。這些教誨,對我的成長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如果說黃老師把我引向了京朝派的大門,那麼梅老師在門内把我又推進了一步。我暗想,這次來香港,真的是來對了。
王熙春與梅蘭芳
那時的我,演藝一帆風順,不僅舞台上出足風頭,而且影界也邀我拍片。先是拍了四集《文素臣》,由朱石麟任編導,由我和屠光啟、劉瓊等合演;接着又拍劇情片《香妃》,由我飾香妃,張翼飾霍集占,李英飾乾隆。由于同我合作的演員都是頂級明星,于是我也一躍而成為影劇兩栖的明星演員了。
1938年10月,黃老師也來滬,先在天蟾舞台為龍山醫院唱義務戲十天,1939年春節正式在天蟾演出,1940年、1941年又兩度應聘,在更新舞台演出,師徒經常有機會晤面。
太平洋戰争爆發,移風社解散,日軍進入租界,人心惶惶,戲院停鑼;待時局稍定,仍有宵禁,不能演夜戲。伶人要生活,隻能在下午至晚8時演出,名為“陰陽戲”,但如無好角兒也不賣座。
北方名角不敢貿然來滬,于是衆人矚目周信芳先生。那時恰好黃老師在中國大戲院演畢,未曾北返,經我撮合,周與黃首次挂并牌演出于黃金大戲院,我挂二牌,俞振飛挂三牌,其他袁世海、芙蓉草、小三麻子、高雪樵、劉斌昆等都是名角。由于時局不穩,演出擔了很大風險。周先生很大度,讓我和黃老師、俞振飛、袁世海都拿包銀,旱澇保收;而自己則與其他演員都是拆賬制,視賣座分成。
他們合作的戲很多,有《劉備與孫尚香》、《紅鬃烈馬》、《四郎探母》、《趙五娘》、《寶蓮燈》等,結果大受歡迎,54天賣座興旺,周先生承包也賺了錢。周、黃自此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為日後的合作奠定了基礎。袁世海說:“周黃合作,演出了許多曠世傑作。”誠哉斯言。
黃師也紅遍滬上,獲“江南第一旦”的美稱。這時黃師聲譽已直追四大名旦,有“南黃北梅”之說。1946年在天蟾與馬連良再度合作時,竟出現“奪四大名旦之席”的贊揚黃師的橫幅,可見一時之盛。
進移風社,是我藝術生涯的一個轉折點。可以說,沒有周先生的提攜,就沒有我的今天。周先生在舞台程式上不泥古,在風格上不守舊,能達到角色和演員渾然一體的境界。他能宣洩情感,以情動人,表演引而不發,一發必中,意在形中,形在意中,既有腔調婉轉、推陳出新的唱詞,又有鬼斧神工、隽雅入化的做功,能把一般演員忽略了的地方合理化、人情化,這就是真本事。我很同意錢英郁所總結的“麒派程式五法”——顫抖的手勢,會說話的眼神,曲折傳情的身段,千變萬化的舞步,關聯運轉的“法”。這裡面,包含了藝術規律和科學道理,展現着麒派表演的神韻。
解放後1954年10月,黃師以《别宮祭江》一劇獲一等獎,在陳毅市長主持的華東區戲曲觀摩演出大會上,黃派被譽之為“獨岫群芳”,且再次點演此戲。我也有幸獲獎,師徒二人還為此合影留念,可惜“文革”時被查抄了。後來黃師自組“秋聲平劇團”巡回演出于各地,我也調到安徽,師徒就很少見面了。1978年9月11日黃師仙逝,我帶病來滬奔喪,代表弟子在追悼會上發言,真是痛斷肝腸。
梅蘭芳與周信芳同庚同窗,黃桂秋比他們小十二歲,都屬馬。一位友人曾贈我一幅圖,上有三匹駿馬,書曰“快馬奔騰”,即含此意。可惜此畫在“文革”時被抄,下落不明。今年是黃老師百年大祭,僅以此文紀念黃老師、梅老師和周先生。
(《上海戲劇》2006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