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太慘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二月二,龍擡頭”自己的正日子,沒一件順心事兒。
“剃龍頭”好歹也隻是了去三千煩惱絲,讓積攢了一個正月的頭皮屑也能出來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提到吃什麼,龍是不敢正眼看人間三月天的——吃水餃叫吃“龍耳”,吃春餅叫吃“龍鱗”,吃面條叫吃“龍須”,吃米飯叫吃“龍子”,吃馄饨叫吃“龍眼”。
本來以為剃個頭涼涼快快地精神抖擻地開始一年的好光景,結果一下子進了飯鍋上了飯桌,太殘忍了。

度娘給我講“二月二龍擡頭”的故事,民俗風情、來由解釋、文獻記載、民間傳說、民俗活動、氣候節氣、民謠集錦……巴拉巴拉沒有一萬字也有九千字,真真地一個節日裡看到我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隻可惜現在除了剃頭,就剩下吃了。
度娘說,二月二吃春餅叫做“吃龍鱗”還是很形象的,一個比手掌大的春餅就像一片龍鱗,可以卷上醬肉、肘子、熏雞、醬鴨等,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我家裡的春餅配菜,永遠的“老三樣兒”——洋芋絲、炒豆芽、韭菜雞蛋,肉是沒有的。
度娘又說,二月初二吃豬頭肉也是老傳統了。緣起一首“豬頭詩”——“嘴長毛短淺含膘,久向山中食藥苗。蒸時已将蕉葉裹,熟時兼用杏槳澆。紅鮮雅稱金盤汀,熟軟真堪玉箸挑。若無毛根來比并,氈根自合吃藤條。”
度娘最後說,農曆二月二也有吃芥菜飯的習俗,芥菜含有大量的葉綠素及維生素c,能提高自身免疫能力,增強抵抗力,對人的皮膚有好處,故有“吃了芥菜飯不生疥瘡”的說法。
聽得我眼前像是浮現出“度娘做出了一個違背祖宗的決定……”,把芥菜飯的秘方暗暗抄在小本子上,一會兒就沖向菜市場。
無論人們争論吃什麼,歸根到底都要溯源到這個人記憶中的童年時代。仿佛隻有“我小時候……”這樣的句式,才能驗證自己的論述經得起時間考驗,有着“自古而來”的時間信用背書,往往也更加地别有一番滋味。
我小時候,二月二,是要吃焖子的。
什麼是焖子呢?這個問題既簡單又複雜。一句話概括來說,焖子就是涼粉兒,别問我什麼是涼粉兒。
我不是民俗專家,但我的确能力範圍内考證過焖子和涼粉兒有啥差別,能路過的焖子攤兒從沒錯過,能吸溜進肚子的涼粉兒從沒浪費過,無差啊!
對于上至星級飯店大廚下到街頭巷尾挑着挑子的小販也都咨詢過,無解啊!
上網問度娘求知乎,三分之一的答案是“不知焖子為何物”,三分之一的答案是“焖子即涼粉兒,涼粉兒即焖子”,三分之一的答案給你講了兩者之間十萬八千種差別,大概從此以後我引以為榮的口頭禅“一千個人心中有一萬個哈姆雷特”要再追加一個零變成“一千個人心中有十萬個哈姆雷特”了。
但無論如何,以我目前消費在焖子和涼粉兒上的金錢和肚子來對比,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焖子和涼粉兒,在絕對意義上,核心原料就是澱粉和水,其他添加物都是紙老虎。
如果愣是讓我說差別的話,我所見的焖子更偏向白色不透明,質地相對硬而脆一些,比如吃火鍋涮鴨血那種feeling,一夾就裂,而我所見的涼粉兒更偏向一種海洋深處的從天藍色向墨綠色的漸變效果,透明度明顯高于焖子,質地更為軟而韌,更加q彈,筷子不太容易夾斷,即便夾斷之處也是呈現糜狀稀爛而不是焖子那樣齊刷刷銳利的裂痕。
很久很久之前我曾經以“焖子熱着吃,涼粉兒涼着吃”來差別二者,但後來娶了一個陝西媳婦被灌下無數份“炒涼粉兒”,我的“涼粉兒觀崩潰了”。
二月二吃焖子,一定要到最髒的小巷道,最好在淅淅瀝瀝的春雨撒過二三,太陽哆哆嗖嗖躲到陰雲背後,天空中隻剩蒼茫一片的五十度灰。房檐下滴落的雨水彙聚成小溪,混合着泥土、垃圾、油污以及或許有街角巴掌大幹燥的地方上蜷縮着的阿黃的排洩物。
來往過客極少有交談,人們都在默默地趕路,耳邊的嘈雜因為雨水的屏蔽少了許多,仔細去聽,隻有鞋子走過泥巴的吧唧吧唧、風吹起擋雨五彩工程布的嘩啦嘩啦,以及一米直徑大平底鍋冒着熱騰騰油氣、在豆油中一塊塊焖子的滋啦滋啦歡快歌唱,混合飄過油炸食物的芳香烴,感受着大火爐邊陡然進入溫暖夏季的熱浪,人是很難拒絕的,特别是又冷又餓又想知道焖子和涼粉兒差別的我,白旗投降。
焖子從攤主小推車上拿出來的時候是一大塊的存在,有着超市裡晚上八點過後打折的切片面包一樣規模大小的長方體,攤主熟練地橫三刀豎三刀躺下再三刀,一大塊焖子就變成一塊塊小悶子,像是麻将牌的白闆被切成了正方體,三個排一起就有大三元的趨勢。
與其說是刀,不如說是一把長的鋼闆尺而已,因為就焖子的韌性,基本上是可以用來邊高喊“我不活了”邊撞向焖子而不受傷地發洩情緒的級别,是以即便不開刃的鋼闆尺,用來切焖子也是鋒利之極。
同樣的,煎焖子的,與其說是超大平底鍋,倒不如說是一塊大圓鐵闆,中間略低于邊緣,大平底鍋上被人為劃分了很多區域,中心最熱,油汪汪的,剛切好焖子嘩啦嘩啦跳進去,打幾個滾兒身上便滿是豆油,躺在鐵闆上滋啦滋啦地煎烤着,烤至金黃便翻身烤另一面,倘若是耄耋老人來吃焖子,那焖子基本是打幾個滾兒就能出鍋兒,倘若遇到牙口好的客人,焖子就要有泡三溫暖的準備。
人多的時候,焖子都擠在鍋中間,互相推搡着,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外焦裡嫩的成長,但我是不喜歡這樣的,感覺速食食品一樣缺少了煤火的香氣和靈魂。
最好就是隻有三兩食客,老闆的生意也臨近收攤,一天中賺到的銅闆除了扣除成本的、回家上交媳婦的,自己也能剩下兩三壺酒錢,是以不慌不忙不着急地慢慢地煎焖子,煤火爐的風兒門調到最小,一個一個地翻面煎烤,而不像人多時為了不讓食客着急嘩啦嘩啦地炒豆子一樣來回翻炒。
待到正方體的焖子六個面都金黃硬脆便堆積到鐵闆的中環線,這一圈溫度不高不低、火候不急不溫,對于焖子保持外焦裡嫩再好不過,而且能在較長一段時間裡充分汲取煤火特有的香氣。
此時掏出已經被握得皺巴巴濕乎乎的一塊錢紙卷兒,眼睛緊盯那中環線上的焖子,恰到好處地說出“來一份兒”,早一分外不焦晚一分裡不嫩,天時地利之時行人和之事。
不幹不淨的小碟子裡,七八塊金燦燦熱乎乎的焖子跳躍着,小心翼翼地端到臨街的簡易小桌子上,來不及擦幹凳子上的雨水,大緻用手抹一下就趕緊坐下,記住,一定不要用筷子。
就像是老郭說的如何判斷一個人是否是老北京?從背後踹一腳、上前夾着腦袋、掰開嘴灌一碗豆汁兒,咂麼咂麼嘴一臉不爽地問“有焦圈兒嘛”,一定是老北京。
吃焖子也是,隻要是看到動筷子的,不管是插在筷子筒裡的竹木筷子還是散落在桌子上的一次性筷子,隻要你用筷子吃焖子,你就輸了。
焖子一定要用牙簽兒吃。其實也是被迫,最道地的是用小木叉子吃。道地的焖子攤兒,桌子上都要四個玻璃瓶子,三個大一點兒的一看就是糖水山楂,一個小一點的一看就是蒜蓉辣醬,隻不過現在都被吃空洗淨,換成了蒜泥水、麻醬汁、小木叉子和辣椒油。
小木叉子肯定是攤主祖傳,至少從他爺爺那輩兒開始就用這一套小木叉子,每一把都油光锃亮或者你也可以認為是永遠洗不幹淨的油膩膩,總之是七扭八歪地插滿在罐頭瓶裡,待到一天出攤兒結束,罐頭瓶快空了的時候,木叉用盡,焖子也基本賣光了。
是以從罐頭瓶裡剩下的小叉子的數量就可以看出今天的收成怎樣,像我這個時候來掃蕩的人,一般還能有二三小叉子躺在罐頭瓶底,當年的小手兒還是能伸進去掏出來的。捏在手裡,你就擁有了世界。
至于蒜泥水、麻醬汁和辣椒油,基本上是我的家鄉衆多小吃美食的标配,從豆腐腦馄饨攤兒到豬頭肉拌涼菜攤兒,基本千篇一律。
但道地得像我一樣享受焖子快樂的人,辣椒油是不需要的,因為在我的小九九裡,紅紅的辣椒油是“上火”的代名詞,春燥之際還是少食為妙。
麻醬汁一定是“淋”上去的,細細地畫上一圈圈麻醬汁印迹即可,麻醬“黏糊糊”的口感會亂了金黃色外表焖子的分寸,如果加多了麻醬就會變成一大坨,不僅無從下口,本來有嚼頭兒的金黃表皮也會被麻醬浸潤得黏糊糊一片,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功虧一篑。
蒜泥汁是要下猛料的。猛到什麼地步呢?按照“面不夠蒜來湊”的千年古訓來套用,一來這焖子些微的油膩感、豆腥味都需要大蒜救駕,二來臨近一天營業結束,罐頭瓶裡的蒜汁水,比例已經嚴重失調,妹妹你大膽地往裡加,加啊加,加啊加。
你見過吃焖子的老饕麼?
從攤主一早兒推車擺攤,便坐在不起眼兒的角落,開一瓶地方老酒,優哉遊哉,吃着喝着,直到攤主收攤,打着酒隔兒,哼着小曲兒,留下一個小巷的傳奇故事,消失在蒼茫天空的五十度灰。
這樣的人我見過一次,可惜也隻是趕上尾聲,再想多聽已經沒有了老酒,焖子也吃得不剩下一點殘渣。
幾十年後,我已積攢了一肚子故事,可惜沒有了小巷,沒有了老酒,也沒有了焖子攤兒。
二月二,龍擡頭,腦袋上锃光瓦亮,心裡面拔涼拔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