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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28年後,被“消失”的羅湖

文 | 陳純

說起羅湖,第一時間會想到什麼?邊緣、過時、亟待舊改?

但是在我的叙事裡,被推到“邊緣”的羅湖,卻是我無可取代的中心。

蔡屋圍、湖貝還有筍崗,這些正在重建之處,都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地方。深圳似乎又要重新拉羅湖一把,我的心情也是以變得複雜:為了享有繼續發展的權利,那些載有我回憶的物體将要徹底地消失,但許多人依舊嫌它們消失得不夠快。

生活28年後,被“消失”的羅湖

▲1996年,深圳,俯視羅湖區

以前我在外面讀書或旅遊,别人問我是哪裡人?我經常含糊其辭地說,我家在深圳。說是深圳,不如說是羅湖。

來自廣東的深圳移民大多聚居在羅湖,潮汕人尤甚。我父親的餐廳在松園路陸陸續續做了将近十年。餐廳的對面是一家百貨公司(後來改成了保齡球館),但我隻對一樓的書店有印象,裡面賣的海南攝影美術出版社出的《七龍珠》,一本是一塊九。

餐廳旁邊有一間股票交易所,每天螢幕上滾着紅色的字,顯示着每一支股票的價格,因為裡面的空調開得很涼,我每天中午都會跑去“歎冷氣”。那時的松園路,道路兩邊頗為繁華,臨街的建築後面雖有不少廢棄的廠房,但更新速度也十分驚人,今年看是廢墟,第二年店面已經整齊得開始營業。後來推土機不再出現,但松園路的生機似乎也逐漸消失,近十四年每隔一兩年經過一次,都沒發現什麼變化。

1993年暑假,我開學插班到紅嶺國小的二年級二班。當時隔壁一班有一個小孩,是我父親朋友的兒子。我去報到的時候見到他,父親随口對他說,你幫我看着他啊。他腼腆地點了一下頭。

後來想起這件事,我隻是覺得那時的教育公平比現在要好一些,因為班上50多個學生,什麼樣的家庭背景都有,最有錢的幾個,住在天地大廈後面(現在那一片已經成了老破小),還有一些,父母就在菜市場賣菜。當時還沒什麼學區房的概念,如果有的話,我也不知道自己後來還能不能上得了重點中學。

生活28年後,被“消失”的羅湖

我時常去一個發小家,因為他家的電視,比我們餐廳裡的那個清晰多了。那時根本沒什麼數字電視,都是靠天線收的台。他們家能收到tvb和atv,而且還沒有雪花和雜音。直到我上高中,看到清楚無比的電視畫面,都會有一種熱淚盈眶的感覺。

我在他家看過好幾部動畫,有《娛樂金魚眼》、《魔神英雄傳》、《天空戰記》和《美少女戰士》,但印象最深的還是《幻法小魔星》,相比現在隻能看《喜羊羊》、《熊出沒》和《豬豬俠》的孩子,我覺得那時的我們還是要幸福一點。

發小是個籃球高手,我打籃球沒什麼天賦,他不想帶着我打,但他覺得我打遊戲方面還有救,于是周末總是打電話來我家,慫恿我一起去遊戲機室打《拳皇》。那時我們常去的遊戲機室,主要在東門附近的勞工文化宮,華城裡面也有幾家,但“飛仔”太多,他一般帶着我去都會很小心。《拳皇》是飛仔的最愛,他藝高人膽大,有時遇到一些愛爆粗愛拍機的主,也不慌不忙,隻是給人留一點面子,一般不“一抽三”(《拳皇》每隊有三人,一對一輪流上,“一抽三”就是一個打赢了對方三個)。

前陣子我出于懷舊的心态,和朋友去文化宮轉了一圈,頗為震驚。在深圳市區除了螺嶺外國語(以前的螺嶺國小)附近,恐怕再難找到一個地方殘破至此,連湖水都帶着一種下水道的顔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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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東門改造工程開啟,拆遷工作正在進行中...

生活28年後,被“消失”的羅湖

▲1999年10月1日,東門商業步行街開街典禮

羅湖的這些變化,時常讓我感到難堪:一方面,沒有變化就沒有發展;另一方面,羅湖常常是有了變化卻沒有太大的發展,這就好比98年左右,父親花大成本将我們樓下的一片樹林砍了,弄成了肉菜市場,結果虧得屁滾尿流。

在人緣冷淡的中學時光,我建築起的保護自己的文學世界,是有一些物質依托的。我把在紅嶺路和紅桂路交界的那個有陽台的家想象成約翰·克利斯朵夫在塞納河左岸住的小閣樓;把從那個十字路口到紅寶路的那一段距離,命名為克勞德·西蒙的“弗蘭德公路”;荔枝公園湖面上的夕陽,是泰戈爾的守财奴,正在收起他最後的金子。後來小閣樓拆掉了,建起了紅嶺路地鐵站,弗蘭德公路上kk mall拔地而起,那些金子還在,隻是我再也找不到那個年代的光芒。

我的情感結構有一半以上是被這時期讀的書所塑造的,另外的那些,就是羅湖的各種街道建築。他們今天也大多數面臨舊改的命運。

當年在紅嶺路和紅桂路交叉口的“求知書店”,我用吃飯省下的錢買了《莎士比亞悲劇集》、《泰戈爾全集》還有《約翰·克利斯朵夫》,這幾套書至今還在我的書櫃放着。我在書店裡站着看過各種各樣的書,有《魯迅先生紀念集》,有《王小波門下走狗》,有《悟空傳》,有《周漁的火車》,我的中學生活除了書,就是書裡撲面而來的思想和感情在我生活中的延伸。

但2006年大劇院裝修那會兒,書店被一家婚紗店頂掉了,我的精神寄托被壓得粉身碎骨。它怎麼能這樣就被拆了呢?

初三那年第一次接觸《少年維特的煩惱》,我正處于初戀。前陣子把那時的日記和情書翻出來看,一點都不覺得幼稚,反而有點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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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2004年深圳大劇院南廣場演出夜景

我很懷念那個天色如墨的下午,我把褲腿卷到七分長,拎着一把老爺傘,心裡砰砰直跳地送她回家,第二天一位女同學恰如其分地說我們的同行是美女與野獸的相遇。我也沒有忘記她第一次帶我去深圳書城(如今的羅湖書城)下面的弘文琴行,拿着我完全不熟悉的樂譜若有所思地哼着,側身用蒼白的手指在琴鍵下按下幾個音符。她家就住在現在的蔡屋圍後面,如今已經納入舊改。

也正因為第一段感情如此讓人失望,我對小曼的喜歡,也很難說不是帶着亦真亦幻的遐想。每個周末,我洗好臉,穿上最好的衣服,經過當時正在建造中的荔園酒店,拐進紅寶路,去到一家能給我安全感的網吧。她不是每次都上,是以我後來經常因為她的貓頭像忽然出現而手指顫抖。二零零一年十二月中她答應和我通信,次年四月份她和一個男生戀愛,年底她就飛往澳洲讀書了,這非常符合一個深二代的人生軌迹。

我和她的故事單調得很,國中畢業後我們隻見過兩三次,大部分來自我的想象,我終年走在紅嶺路和紅寶路,回想着她和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其實她根本沒和我說過什麼),我以為高一永遠不會結束,她的行程将永遠遙遙無期,我以為希望總是有的,但她走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是哪一天。

從現在的眼光來看,我那時真是一個朋友也沒有,零二年和零三年的元旦倒數,我都是一個人去的,一種孤獨感油然而生。當晚我在鄧小平像的路口,陸續碰到高中一班的同學、國中六班的同學,還有我同班的一對情侶,插着口袋,或跩着腳步,稀稀拉拉地往中信那邊走。回去的路上我見到一位童年的玩伴和他的女朋友,他站在一個孩子旁邊,掏出五十塊錢給他,然後告訴我這個孩子是個流浪的孤兒。“流浪的孤兒”,我嘀咕着,此後這個隐喻一直在我腦海揮之不去。

生活28年後,被“消失”的羅湖

▲1990年10月8日,我國内地第一家麥當勞餐廳在東門西華宮正式開業,麥當勞就此成為東門的地标。

我回潮州的時候,自認為是深圳人,我回深圳的時候,又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是。我從小在羅湖長大,但随着深圳“一路向西”,深圳的概念裡似乎已經沒有了“羅湖”。深圳早己變了個樣子,但它還自稱是原來的深圳,就好像我把我曾經最珍視的東西扔了。

但我還自認為是以前的我。我最好的朋友都散落在天涯,在深圳一起長大的那些,我們的關系就像花園角落那将死未死的植物,你總是想着還可以救一救,但卻總是忘記。

在哲學上我被迫和深圳擁護同一種自我理論,我們根本無法通過過去和現在的相似性,而隻能通過某種連貫的叙事來為自我的同一性辯護。

難怪有的人說,深圳這地方,隻擁有金錢,不擁有記憶。

本文作者

陳純 青年學者、教師,研究領域為政治哲學、倫理學、思想史;

一個 羅湖長大的“深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