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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殘酷在于讓活着的人心碎。2018年7月13日傍晚,我在微信群裡看到阿琪阿钰說伊蕾走了,不由得大吃一驚。我趕忙追問消息是否準确,他出示了一段微信并告訴我在自己的書店設了一個臨時的靈堂。阿钰是來自貴州的一位年輕詩人,現生活在通州區的宋莊,開了一家售賣詩集為主的小書店。他的住處離伊蕾的畫室不遠,平時來往較多,偶爾還會得到她的一些照顧和幫助。我不能不相信這是真的了。随後,我在朋友圈轉了她的三首代表詩《自畫像》《想》和《絕望的希望》以示紀念。其後,又有人說與她的家人聯系了,這是一個假消息。于是,我在絕望深處又暗存了一絲希望,祈願它真的是某個不知輕重的人搞的一個惡作劇。幾次半夜醒來,我都急切地看一下手機,盼望有新的消息證明伊蕾還活得好好的,按照原計劃在冰島自由而愉快地遊玩。但到了早晨,這心存的一點僥幸被《詩刊》公衆号、封面新聞和騰訊等消息的正式釋出給擊碎了。
确實令人難以置信,就在十多天前,在6月30日舉行“靈性的回歸——中國首屆當代詩人繪畫巡回展”的開幕式上,我和伊蕾還見過一次面。這次展覽陳列的作品有多多、芒克、潞潞、宋琳、馬莉、歐陽江河、西川等的書畫。略感意外的是,伊蕾并沒有列入展覽的群體中,我不知是什麼原因,或許是主辦方已不再将她看做詩人,而視作單純的藝術家了。那天,我在現場遇見了不少久違的老朋友,也正是在那裡碰到了伊蕾,可惜由于嘉賓與觀衆甚多,整個大廳裡人聲嘈雜,我與她僅是簡單地互相問候了幾句,便沒能有更多時間的交流。當時,她還介紹我認識了一位叫傅國棟的朋友,說正在辦一本雜志《漢詩界》,囑我以後多加支援。殊不知,偶遇成了永訣,這竟然是我與她的最後一面。伊蕾向來為人低調,那天,她甚至都沒在開幕式前的研讨會上發言。如今,我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仿佛覺得冥冥中她就是來與衆多老朋友道别,親切而溫和,一如往常的優雅、從容和安靜。
伊蕾作為詩人的名聲建立于1980年代中後期。1987年,《人民文學》的第1、2期合刊發表了她的組詩《獨身女人的卧室》,這組詩歌因表達上的大膽和意識的前衛而引發了廣泛的争議,支援者認為它們表現了健康的人性,藝術手法也極具創新;反對者則占據道德制高點予以否定,判定它們有淫穢的嫌疑。同年11月,她的同名詩集《獨身女人的卧室》由漓江出版社出版。詩集收入了她此前的大部分愛情詩,它們以表達了人性的困境與痛苦和醒目的女性意識而赢得了不少讀者的共鳴。
1991年9月至1994年6月,我在武漢大學随陸耀東先生攻讀中國新詩史研究方向的博士學位,最後畢業論文標明為《二十世紀中國的現代主義詩歌》,第五章第三節論述了1980年代末如黑色旋風一般席卷中國詩壇的“女性自白詩歌”,其中涉及的第一位詩人就是伊蕾。在論文中,我針對她的作品曾發表了這樣的看法:
“伊蕾的女性意識最初的覺醒展現為一種‘突圍表演’。而曾經熟悉的那些東西,從來都是将‘我’排斥在外的,‘我’隻不過是在徒然地掙紮,屈辱如同‘紅字’烙印在靈魂深處。……追求真實的自然形态,可說是作為女人的伊蕾在創作中格守的一個信條。這驅使她過分信任情緒,用一種‘情緒式’的寫作方式,一追又一遍地發掘愛情主題擴張下的詩意。弗洛伊德的學說對伊蕾的創作轉向起過很大的影響,她崇拜‘原我’,‘猛然地沖擊自我和超我’,一任感情的自由噴發,将非理性的激情浪漫主義地抒發了出來。”
弗吉尼亞·沃爾夫曾寫過一篇文章《一間自己的屋子》,以“屋子”作為符号,隐喻女性獨立的人格。在一定程度上,伊蕾的《獨身女人的卧室》也具有這樣解放的含義,期望着恢複健康的天性,在拆解男權中心的同時建立女性獨立的人格,以實作人的自由和創造。伊蕾的創作似乎可以1986年為一個轉折,其中《黃果樹大瀑布》和《獨身女人的卧室》分别作為這兩個時期的代表作,它們标示出詩人走過了一條由傳統的女性到新時代自立的女性的坎坷道路。
中國詩人與俄羅斯有着不解之緣,伊蕾自幼就對俄羅斯文學産生了特殊的好感,尤其喜歡普希金的詩歌。在伊蕾看來,俄羅斯文學作為某種新鮮血液曾經注入自己的脈管。1990年代,伊蕾去了俄羅斯,與許多在那裡經商緻富的淘金者不同,她仍然保留着對詩歌和藝術的愛好,當别人在忙着進貨出貨的時候,她卻将大量的時間用在了逛博物館和美術館上。同時,出于喜愛,她購置了大量的俄羅斯油畫。伊蕾的油畫藏品中絕大部分都是現實主義的作品,在連現代主義都被當做陳舊的事物而遭到鄙棄的所謂“後現代”的今天,她的選擇無疑有點不合時宜,但這種不合時宜卻蘊含着對手藝和時間的尊重。在1999年普希金誕辰200周年之際,她還幫助一位在俄的華僑左貞觀出版了一本關于普希金的專著《普希金的愛情世界》。此外,她還積極籌劃翻譯出版俄羅斯白銀時代作家的作品。
我與伊蕾的初次見面在2005年或2006年。在她的好友毛秀璞的事先安排下,我專程去拜訪她并參觀了卡秋莎美術館。毛秀璞是青島市文聯的專業作家,跳芭蕾舞出身,以前在鐵道兵文工團,與伊蕾屬于同一個系統的戰友,他倆早年就因為寫作而相識。據說,在某次鐵道兵的文學筆會上,毛秀璞因酗酒而被提前遣送回原機關,而負責押送的就是伊蕾。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在遣送途中,火車剛離開站台,毛秀璞就從屁股兜裡拿出了一瓶白酒,不知他從哪兒弄到的,這一路又喝上了。除了好酒,毛秀璞的口沒遮攔也是朋友周知的。
那天,我和毛秀璞分别坐火車抵達天津。王家新則是自己驅車去的,車上還帶了兩人,一位是他的女友(現在的妻子)胡敏,另外還有一位年輕姑娘,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似乎是崔岫聞。伊蕾熱情地接待了來訪的友人,賓主一起暢聊共同喜愛的普希金、列維坦、希什金和白銀時代。那天,毛秀璞說話仍然那麼不着調。在飯桌上,他借着酒勁居然當着衆人的面說道:“伊蕾現在變漂亮了,有氣質了,以前長得可醜了。”這要是換了别人,恐怕當場就會惱了。但伊蕾隻是淺淺地一笑,什麼都沒說,仿佛對方就是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晚飯過後,王家新等人便傳回北京。我原本的計劃也是當天趕回家的。不料,好酒的毛秀璞本性不改,再一次喝醉,而且借着醉勁居然躺那裡不起了。伊蕾一看這架勢,隻好跟我商量,希望我能改變計劃。我不得已隻好陪着不省人事的毛秀璞在卡秋莎美術館多住了一宿。不久以後,這個酒鬼因創作組詩《“庫爾斯克号”挽歌》獲得了俄中友誼勳章,搖身一變成了中俄的“詩歌大使”。第二天,我與毛秀璞坐上各自的火車回家。此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再見到伊蕾。
2015年10月,在上上國際美術館的施玮畫展開幕式上。我和關雎見到了久違的伊蕾。儀式結束後,我們一行人受邀去了她租居的畫室。她的畫室舉架很高,裡面擺了一張很大的餐桌,在一個角落辟出一塊作為卧室,其餘地方用作了餐廳和會客室。落座以後,她用心地盛了銀耳羹請大夥喝。我們一邊喝一邊欣賞她的藏畫和她自己的作品。印象中,伊蕾自己的那些畫作大多色調較暗,其中還有幾幅畫的是枯枝殘葉。可能也跟她的心境有關。由于人多,那天聊的多是家常話題。記得她當時似乎對婚姻表示了懷疑,雖然她相信愛的存在。對此,我非常了解,這肯定跟她曾經有過的一些不愉快的感情經曆有關。到了飯點,她又勸阻我們不去外面飯店吃飯,覺得那裡的衛生條件不好。随後,她便開始煮自己親手包的餃子。記得那天還有張後、邢昊、阿钰,還有幾個我不太熟的租住在宋莊的朋友。須知,要喂飽這七八個人的腸胃,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事後,我才知道,這樣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
伊蕾的低調和認真,還可以由一件事得到證明。 1997年,春風文藝出版社曾經出版了一套《中國女性詩歌文庫》,體例為每本詩集由一位著名的評論家編選并作序以較為全面地展示其創作成就。文庫收入了當時較為有影響的女詩人,如王小妮、傅天琳、唐亞平、海男、藍藍、林雪等人的作品。考慮到伊蕾在詩歌界的影響,策劃者也曾将她列入了名單,并邀請著名評論家陳超來完成這一工作。記得當時陳超也為此做了一些準備,但最後被伊蕾給拒絕了,因為她覺得自己沒有什麼新作品。由此,我們也可看出作為詩人的伊蕾對自己的羽毛之珍惜和對讀者的珍重。陳超已于2014年10月30日以決絕的方式離世,而今她也以突然的方式告别了人間,想來他們應該能在天堂重逢,在一起談詩論藝了。
伊蕾原本的旅遊計劃是周遊100個國家,冰島是第61個。冰島作為一個北歐島國,除了優美的風景之外,還是世界著名的文體“薩迦”的誕生地。它屬于中古英雄史詩的一種,愛情和冒險是其重要主題。伊蕾曾在詩中寫過要在水中死去,她在那裡停止了行走的腳步,也可說是無意中找到了一個适宜的靈魂栖居地。作為一個獨身的女人,伊蕾帶走了自己在塵世的孤獨,正如她在詩中所寫的那個“自由”而“獨立”的“單子”:
她是立體,又是平面
她給你什麼你也無法接受
她不能屬于任何人
——她就是鏡子中的我
整個世界除以二
剩下的一個單數
一個自由運動的獨立的單子
一個具有創造力的精神實體
是的,她走了,但把愛和仁善留給了我們。
2018.7.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