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食男女》是李安的代表作品,但老實說,電影我其實沒有認真看完,我眼饞的是那個片頭,看到一大桌子美食佳肴從備食材開始,一步步有條不紊的開始煎炒烹炸,不說味道,單那起個油鍋,蔥姜蒜料丢進去,噼裡啪啦熱熱鬧鬧一陣聲響,也都是誘惑與享受。中國傳統美學裡推崇的是花看半開,酒至微醺,此種中和之美亦頗合中庸之道。較之宴席中的觥籌交錯與散席的滿桌狼藉,這有技藝有心思的做菜過程顯然更具美感。況且誰居家要擺大場面來這麼一大桌子菜,必然多是節日或什麼好日子。往往此時的喜悅都是伴随着做好飯就開始了,與其說人對吃喜歡,不如說是更惦記那份歡快的氛圍。
關于吃這個話題,最有發言權的應該是廚子,但廚師們顯然又都勤于實踐,說的并不高明,這個任務大多落到了作家群體身上。作家群裡,遠些的如孔老夫子,就說過“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話,雖然說的很籠統,但畢竟給飲食文化一個總的指導思想,對中國飲食發展亦可說功莫大焉;近些的作家如汪曾祺與鄧友梅,就被金庸喚作“滿口噙香中國味”的作家,讀那些文字便不時使人平添幾分想象。單說汪曾祺吧,《四方飲食》、《故鄉的食物》這類專門談吃的文章不提,就連寫蝈蝈這樣的昆蟲,也不忘加一句“叫蛐子是可以吃的。得是三尾的,腹大多子,扔在枯樹枝火中,一會就熟了。味極似蝦。”可見這老頭的可愛的确在于對食物的鐘愛與頗費心思上。汪曾祺還曾在《學人談吃》序言裡記過黃永玉口裡一則故事,講當時學人不少都有一兩個拿手小菜,一次朋友會餐,規定每人備料表演一個菜,有名的玩家王世襄提了一捆蔥最後到場,做了一個菜:焖蔥。結果把所有菜都壓了下去。這個故事的亮點在于蔥的平常身份以及主人公出場的自信,這氣質擱在武俠劇裡,那些折枝為劍,飛葉傷人的高手也不過如此。其實統觀汪曾祺文章,他吃的也不是什麼珍馐玉馔,都是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食材,隻是老頭獨具慧心,生活的真切實在,做得一手好菜,能于平淡中見悠然,吃出人生滋味罷了。
汪曾祺曾被稱作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大概世人以此彰其溫潤如玉的文人品色,這樣的提法到底有幾分懷舊的情結在裡邊,似在告誡後人有些傳統與時代不會完全割裂。其實在中國傳統文化裡,詩酒花茶入詩的還是多,大概孟子說過“君子遠庖廚”這樣一句話,是以曆代文人在桌面上談吃其實都是羞答答的,幾部名著裡關于吃的篇幅都不甚多。專著裡,《随園食單》是本像樣的廚房教材,原因大概是清代大興文字獄,文人閉嘴不敢說話,改談風花雪月,這才冒出個美食家的袁枚。此外,蘇轼也行,愛在吃上琢磨,偏偏又時運不濟,從文字上看吃的實在也不高明。譬如在惠州,給蘇轼的身份是“甯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一個“安置”便将境遇寫清楚了,日子并不好過。林語堂在書裡記載過蘇轼寫給子由的一封信,其中寫到:
“惠州市肆寥落,然日殺一羊。不敢與在官者争買,時囑屠者,買其脊骨。骨間亦有微肉,煮熟熱酒渡,随意用酒薄點鹽炙,微焦食之,終日摘剔牙繁,如蟹螫逸味。率三五日一鋪。吾子由三年堂危,所飽刍豢滅齒而不得骨,豈複知此味乎?此雖戲語,極可施用。但為衆狗待哺者不悅耳。”
讀了這樣的文字,再覓蘇轼性情,幾乎無需再讀其他文字了,盛名之下,一個卓越的靈魂靠什麼支撐,這樣的超然與曠達或許正是最好的注腳。隻是可惜,提到蘇東坡與美食,人們自然是隻想到“東坡肉”,很少有人說到這“烤羊脊”,大概這本來就算不上什麼美食,能将這狗嘴裡搶來的食物,精心調制,吃出蟹鳌味道,并興而成文,怕也隻有這個文采風流,天性曠達浪漫的蘇東坡了吧。 世間畢竟沒有那麼多如蘇轼一樣的人,常人在飯量上倒的不見得輸給他,少的隻是錦繡文章與卓爾不群的丈夫氣。人生一世,吃穿二字,富貴與貧賤的差别也大多從這些來考量。如果說傳統社會裡,飲食文化尚因政治、經濟、環境之别而有所懸殊,今天的經濟社會裡,論吃的花樣和水準都是以前所不能及的。 吃相也是世相,變化的是今人對飲食的态度,避過敬惜不談,飲食背後傳遞的文化意趣終是不逮。為吃而吃,窮欲如饕餮,實在粗糙的很。 似我等心疏意懶,碌碌而食,見了好吃的便忘了吃相,全無斯文,以緻大腹便便沒個樣子,豈止是鄙俗,簡直是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