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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初藏書界“雙癡”

作者:善本古籍
清末民初藏書界“雙癡”
清末民初藏書界“雙癡”

劉承幹

清末民初藏書界“雙癡”

袁克文

劉承幹與袁克文,一人被稱為“傻公子”,一人為被稱為“二皇子”。劉承幹“傻公子”是魯迅所賜,其時,劉承幹“所獲既富,遂發刊輯叢書之願,擇孤本與罕傳之本,次第授梓,成叢書數種”。對于劉承幹的刻書,魯迅說“有些書則非傻公子如此公者是不會刻的,是以他還不是毫無益處的人物”,劉承幹遂得了一個“傻公子”的美名。袁克文是袁世凱二公子,世人以“二皇子”稱之,又其所藏之書多加蓋“皇二子”、“上第二子”、“皇次子章”等章,“二皇子”之稱遂流傳更廣。

清末民初藏書界“雙癡”

但有趣的是,國變之後,生在巨商大賈之家的劉承幹卻不事經營,而是以遺老自居,加入到恢複大清國的行列,并為之奔走張羅。對清王朝的賞賜有着幾乎病态的向往,晚年回憶其獲得内務府職務時還是洋洋自得:“按舊制,内務府大臣以下設上驷院、奉宸院、武備院卿各一員,并滿缺。辛亥後省上驷、奉宸、武備諸署,大臣以下置内務府卿,亦為滿缺。餘以漢人而入内務府,實為異數。當時文靖公寶熙及越千太保紹英、勤恪公耆齡以書賀曰:‘主上畀斯職,蓋視為一家人親之也。’鄭襄勤公孝胥以漢人為内務府大臣,亦在餘後。”

能夠以漢人的身份獲得理應是滿人的内務府職位,劉承幹成為了少有的“異數”,他對此津津樂道,更為難得的是這還在“鄭襄勤公孝胥以漢人為内務府大臣”之前,其得意之情躍然而出。而作為袁世凱之子的袁克文卻無心政治,甚至反對其父稱帝,就在袁世凱為複辟帝制大肆鼓吹之時,袁克文卻不識時務的作了一首《感偶》:“乍着微綿強自勝,陰晴向晚未分明。南回寒雁掩孤月,西去驕風黯九城。隙駒留身争一瞬,蜇聲催夢欲三更。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這首詩被認為是反對帝制的鐵證,是以此詩一出,輿論嘩然,盛怒之下的袁世凱下令将其軟禁,不受父親喜歡的袁克文也最終逃亡上海。

雖然出身不同,相距萬裡,且政治信仰完全相左,本應沒有相聚相識的機緣,然天緣湊巧,兩人不僅相逢上海,還因為共同的藏書嗜好而成為莫逆。劉承幹最早記載兩人交往的時間是在1916年十月十七日:“午後因袁抱存觀察今晚招飲(觀察名克文,前奉天候補道,即袁總統之次子也),特至自來水橋先行往拜,茗談片刻而出。晚出至乾記弄姚慕蓮宅中應抱存之招,以抱存借座慕蓮家也,同坐者為沈仲禮、鄭叔問、廉惠清、将孟蘋,又不識者三人。”

是日,劉承幹受袁克文招飲,可見,兩人相識應比這個時間還早。

因有相同的志趣,兩人很快便相熟,加入到各種名士聚會之中。當然,品書鑒書是其中重要的主題,劉承幹在日記中記載:“(1917年)十二月十一日出至徐積餘處祝壽,以五十誕辰也,坐甫定,袁抱存與高德啟至,茗談良久。抱存帶有宋本書七八種,共同鑒賞,亦一眼福。席間所談皆版本目錄之學,德啟亦甚熟,予對之有愧不如,況抱存年隻二十九,已皆有門徑,其聰敏好學可知。”

回顧兩人的藏書曆程,有頗多相似之處。

出身名門,家資雄厚,為他們的藏書奠定了紮實的物質基礎。劉承幹生父劉錦藻是劉镛的二兒子,因大伯父劉安瀾英年早逝,沒有子嗣,祖父劉镛遂作主将劉承幹過繼給劉安瀾遺孀邱氏。劉镛辭世之後,劉承幹便以“承重孫”的身份繼承了家産。時人以動物形狀的大小來形容南浔富裕的絲商群體,“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之說在當地流傳甚廣。資産在千萬兩白銀以上者稱之“象”,資産在五百萬兩至一千萬兩白銀之間的稱之為“牛”,資産在一百萬兩至五百萬兩之間的稱為“狗”。而劉家為“四象”之首,劉承幹繼承的家産可想而知。袁克文出身不凡,父親袁世凱娶生母金氏時,已經是清朝駐北韓商務代表,後來更是登上民國總統寶座,生母金氏也是北韓的貴族。袁世凱辭世之前,曾有“口述遺訓”說:“夫餘辛苦半生,積得财産約一百數十萬磅,爾曹将來啖飯之地,尚可勿憂竭蹶。”然據學者考證,這隻是其資産的一部分,除此之外還有大量的房産、地産。作為袁世凱的次子,袁克文自然用度頗豐,且袁世凱過世之後,袁家有過兩次遺産配置設定,袁克文也分得了不少。

清末民初藏書界“雙癡”

嘉業堂叢書

兩人收書均不計成本,大有海涵之勢,是以能在短時間内積聚起大量的書籍。劉承幹以其雄厚之資,搜羅了大量的圖書,“甬東盧氏之抱經樓、獨山莫氏之影山草堂、仁和朱氏之結一廬、豐順丁氏之持靜齋、太倉缪氏之東倉書庫,皆積累世之甄錄,為精英所鐘聚”,其所散出之書,大都歸入嘉業堂,一時間,嘉業堂典籍宏富,缥缃滿架。正因為劉承幹能對各家的散出之書兼收并蓄,短時間内迅速搜羅了大量的書籍,全盛時藏書達一點三萬部,十八萬冊,六十萬卷,被譽為民國私人藏書第一人。陳乃乾說:“嘉業堂主人劉翰怡宅心仁厚,凡書賈挾書往者,不願令其失望,凡己所未備之書,不論新舊皆購之,幾有海涵萬象之勢。”袁克文收書雖然沒有劉承幹的數量大,但規模亦是不小。倫明說:“袁寒雲克文于乙、丙間,大收宋椠,不論值,坊賈趨之,幾于搜岩熏穴。所儲又多内附物,不知如何得之也。”袁克文的藏書不僅數量多,且精品也多。“抱存由此緻力收藏,而物聚所好,不數年中,宋元名椠萃集百數十種”。兩人在收書上不計成本,不遺餘力,從劉承幹的日記中也可以窺探出一點端倪:“(1917年)六月二十午後缪筱珊來長談而去,伊于四月間托醉愚來說,備述近況漸艱,欲以所藏宋元椠本十馀種,讓售于餘。去歲曾與餘面談,此項書籍本與袁抱存有成約,計值貳萬元,讓售于餘,特改為壹萬捌千元,今則讓至萬五千元。”

日記是劉承幹記錄自己從缪荃孫處購買宋元椠本十馀種,先前袁克文與缪荃孫有成約,以貳萬元購之,後因故劉承幹以一萬五千元将書買下。書籍雖然最終歸入劉承幹,但兩人以如此大手筆收書,一般人是難以望其項背的。

兩人都具有深厚的版本學目錄學功底,促進了其藏書事業。辛亥革命的爆發,四方士大夫寓居上海,為劉承幹提供了向他們學習的機會。“凡京外士大夫避地而來,驅車而去,其為同、光間聞人,每樂與之過從,冀以商量乎舊學”。“往餘以所蓄書質正缪筱珊、葉鞠裳二先生,獲聞流略之學。又因缪先生納交羅君叔蘊,則故撢研金石,兼及目錄版本,與缪、葉同其旨趣者。叔蘊季弟子經,中年設書肆滬上,曰蟫隐廬。其所居與餘居寓廬相望,每過從辄言近日見某書、得某書,條别椠刻源流甚悉。餘服其精博,因資以訪求異書”。與缪荃孫、葉昌熾、羅振玉等一大批版本目錄金石大家過從,劉承幹自然從中收獲頗豐。朱甸卿也提及過學人當時相與過從的盛況:“餘自清季宣統二年設肆金陵,初于版本尚無研究。辛亥後遷至滬濱,得識江陰缪筱珊,貴池劉世珩,吳興劉翰怡、張石銘諸先生,朝夕攜書過從。”袁克文則是師從方爾謙,方“頗通版本,稍有藏書。抱存常以版本之學質于方”,後又将袁克文介紹至李盛铎門下學習版本之學,李盛铎“悅其聰穎,誨之不倦,曾鈔瞿、楊、丁、陸四家書目贻之。半載後學大進,試舉一書,抱存皆能淵源道其始末”。國家圖書館近現代名家手稿文庫中有一冊藏劄(未經正式整理編目,舊編為二十八号),收有李盛铎緻袁克文書信二十五通,從書信内容看,主要是李盛铎幫袁克文“掌眼”,辨析古籍版本,考鏡源流,襄助寒雲收藏,其亦師亦友的關系可見一斑。正是在名師的指點之下,袁克文由此“學大進”,以至于劉承幹在聽了袁克文對版本目錄之學的見解後,有自愧不如之歎。深得其中門徑的袁克文“由此緻力收藏,而物聚所好,不數年中,宋元名椠萃集百數十種”。兩人深厚的功底促進各自藏書事業的發展。

清末民初藏書界“雙癡”

寒雲日記

可好景不長,袁世凱于1916年逝世,袁克文失去了重要的經濟來源,很快便到了出所藏易米的境地,其所藏之書也陸續散出。袁克文不像劉承幹那樣,由藏書而刻書,使之“化身千萬”,而是自秘,是以其藏書的詳細情況已很難全面考證,隻能從其有限的記載中得知其大概。其《寒雲手寫所藏宋本提要廿九種》記載有:《群經音義》(宋刊宋印)、《李賀歌詩編集》(北宋刊南宋印)、《春秋經傳集解》(宋刊宋印)、《隋書》(宋刊宋印)、《新編方輿勝覽》(宋刊)、《京本增修五代史詳節》(宋刊宋印)、《韋蘇州集》(宋刊宋印)、《詳注周美成集片玉集》(宋刊宋印)、《增廣注釋音辯唐柳先生集》(宋刊宋印)、《北山錄注解随函》(北宋刊北宋印)、《絕妙詞選》(宋刊宋印)、《友林乙稿》(宋刊宋印)、《冊府元龜》(北宋刊宋印)、《于湖居士文集》(宋刊宋印)、《春秋名号歸一圖》(宋刊宋印)、《春秋二十國年表》(宋刊宋印)、《春秋圖說》(宋刊宋印)、《唐女郎魚玄機詩》(宋刊宋印)、《黃氏補十家注紀年杜工部詩史》(宋刊宋印)、《佛果圓悟真覺禅師心要》(宋刊宋印)、《舒州龍門佛眼和尚語錄》(宋刊宋印)、《北山錄》(宋刊宋印)、《韻補》(宋刊宋印)、《春秋傳》(宋刊宋印)、《後村居士詩集》(宋刊元印)、《孟子注疏解經》(宋刊宋印)、《廣韻》(宋刊宋印)、《篡圖互注春秋傳集解》(宋刊宋印)。《寒雲日記》也有提及《大學》(宋刊)、《桯史》(宋刊)、《醫學》(宋刊)、《松雪集》(元刊)四種。

清末民初藏書界“雙癡”

唐女郎魚玄機詩

因袁克文散出的大部分藏書為潘宗周寶禮堂所收,是以我們隻能從與之相關的記載中零星得知其中的一二。據雷夢水《書林瑣記》記載,袁克文舊藏珍品有《禮記正義》(宋三山黃唐刻本)、《公羊經傳解诂》(宋三山黃唐刻本)和《柳河東集》(宋寥瑩中世彩堂刻本)。對于前面兩書,寶禮堂主人潘宗周嘗有過記叙:“時項城寒雲公子蔔居滬渎,有友介以相見,兼攜宋刻《禮記正義》、《公羊經傳解诂》二書至,自言資斧不給,欲以易錢。餘方發願買書,亟如所需畀之。《禮記》者,宋南渡後三山黃唐所刊,舊藏曲阜孔氏,海内傳為孤本。餘适構新居,落成之日,因顔曰‘寶禮堂’,以志喜也。”潘宗周寶禮堂藏書樓名正是出于海内孤本《禮記正義》。

寶禮堂所收袁克文舊藏除了如上所述袁克文求售之外,也有袁克文“出押他處,明訓為贖之”的:“(1919年)四月十三日午後與醉愚至外灘工部局捐務處訪潘明訓,出示宋寶慶椠《黃氏補十家注杜工部詩史》,書僅六冊,椠印精良,甚佳也。書系袁抱存舊藏,出押他處,明訓為贖之,連本息費至二千馀元,亦雲巨矣。”

當然,袁克文散出之書也有部分為劉承幹所得。據學者考證,嘉業堂所藏袁克文舊藏就有《春秋左氏傳句解》(十行本)、《監本附音春秋谷梁傳注疏》(宋刊十行明補本)、《舊聞證誤》(活字本)、《祖庭事苑》(紹興甲戌刊蝴蝶裝本)、《書蔡氏傳旁通》(元至正乙酉餘氏勤有堂刊本)、《新刊補注釋文黃帝内經素問》(至元己卯古林書屋刊本)、《新編連相搜神廣記》、《臨濟慧照元公大宗師語錄》(至元刊本)。劉承幹日記中也有關于購買袁克文舊藏的記載:“(1917年)十二月初九日與同文圖書館書賈汪姓買宋本《春秋經左氏傳句解》七十卷,乙部三十二冊,計洋三百八十元,聞系袁抱存出售。”“(1919年)二月二十五日王錫生來,與之買成書,十一種(宋版二、元版五,明版四,共十一種),皆袁抱存之物,計洋壹千四百元。”

可見,劉承幹收入袁克文舊藏的數量應該不在少數。

不久,劉承幹也家道中落,不得不變賣藏書度日,其所藏最為精華的宋刊四史及宋刊《鶴山先生大全集》等也售與了潘宗周的寶禮堂,兩人的所藏之書竟以這樣相同的歸屬作結,不禁讓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