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時間,我回了趟北京。
我在北京生活十五年,移居上海後,每次回京,我都住在一家合作公司長租的酒店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用密碼鎖,我的流程是,與合作公司确定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近期有無檔期,訂票、收拾行李、上車、下車,直奔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輕按密碼,“叮”,鎖開了。
這次出差,流程依舊。
作為一個狂熱的時間管理愛好者,我癡迷于将事與事、時與時安排得嚴絲合縫。
我訂了周五晚上七點自上海虹橋火車站出發,十一點十八分抵達北京南站的高鐵票。我的計劃是,周五下午四點接孩子放學,五點吃晚飯,五點半打車,六點半到虹橋,十一點多進北京南站。夜裡不堵車,我肯定能在半小時内,打開位于東直門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大門,順利的話,零點,我就能睡成覺。第二天中午,我約了人,下午有個活動,一切都來得及。
話說,夜裡十一點多,我在南站地下停車場,握着手機,和滴滴快車的司機互相确認對方的位置,十分鐘後,終于接上頭。
車内音樂流淌,車窗外,幸福路、陶然大廈、永定門……空曠的街道,熟悉的建築物,一路暢通,風馳電掣,我忍不住把窗戶打開,北京深秋的風,像拍了花露水般,微涼,芬芳。
十一點五十,到達目的地。我拎着箱子,邁過三級灰色台階,經過玻璃旋轉門,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前台隻有一位六十來歲穿黑色輕薄棉襖的大爺,擺設似地守着。我在空蕩蕩的電梯間按數字“8”,須臾,門開,通道鋪着地毯,箱子的四個輪子在地毯上摩擦,發出沉悶的“嘶嘶”聲。
此時,時間是十一點五十五。
我在812房門口停下,将箱子立正。我伸出右手食指,在密碼鎖上輕點,第一個數字沒有聲音,第二個也沒有,我一共摁了六個數,我摁了六遍,三十六次無聲的觸碰,三十六次始終黑屏。
完了。
密碼鎖壞了。
我是把門撞開,還是把鎖揪下來?我看了一眼手機,三十六次觸碰已是昨天的事兒,時鐘指向零點五分了。
我撥打對接人趙的手機,關機。
我給他發微信,沒回。事後,趙告訴我,他的手機設定了睡眠模式,晚十一點自動屏蔽所有消息。
當務之急,要把門打開,否則,我就要露宿街頭了。我扶着箱子的拉杆,靠在812門上深呼吸三十口,決定下樓,找門房大爺,看看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物業有沒有維修人員,可以幫忙。
“對不起,今天是我第三天上班。”大爺抱歉地對我說。
“那我能找誰?”我站在前台,焦急地問。
“你問我,我問誰?”大爺一針見血。
“你們總部的電話,知道嗎?”我決定換個人問。
“對不起,今天是我第三天上班。”大爺又繞回來了。
“你的上司是誰?”
“我們上司這個點肯定睡覺了,要問也是明天。”
“就沒有一個值夜班的維修師傅?”我不依不饒。
大爺撓撓腮,抹一把臉,看得出,他也在苦苦思索,忽然,他一拍腦門,“啊哈!我想起來了!”
“什麼?!”我上前一步。
“出門左拐,”大爺拉我走向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一樓的後門,一排落地窗外是黑黢黢的街道,“去地下室,下兩層,走幾百米,你能看見一個小門,喊一聲‘有沒有一個叫老張的’,他可能會修鎖。”
“可能?”我驚呆了,喃喃重複着,再去看窗外那一片黑,感覺我跟着訓示走,前方就是一條不歸路。
“不了,謝謝。”
“真不去?”
“真不去。”我絕望地擺手,眼眶有點濕,不是感動。
現在,大爺裹緊他的黑色薄棉襖,在前台桌内,給我騰了一個空位。昏黃燈光下,他貌似關切地安撫我,物業六點半就有人上班了,我對面的大鐘顯示,距六點半還有六個小時。
我沒有棉襖,在北京深秋的夜,花露水拍多了,身體逐漸變得冰涼。我坐在前台内,打了四個電話,給我在北京的四個朋友錢、孫、李、周。
錢、孫忙音,李、周電話助手一再提示我,“有什麼需要我轉達的?”
過一會兒,錢給我回電話,我描述了我的窘狀,他表示,他目前在懷柔集中教育訓練期間,我打斷了他,“回頭再約吧”,從懷柔來東直門的路程、折騰約等于我坐在前台六小時。孫的電話那頭傳來孩子的哭叫,我隻能接通了,趕緊挂。李第二天早上起來才問我,昨晚你找我?周沒理我,過幾天我才發現,那晚情急,我撥錯了,不知道打擾了誰的夢鄉……
我老公倒是第一時間接了我的電話,但他遠在上海。他“喂”聲一出,我就哭了,大爺又一次裹緊黑色棉襖。我開着免提,“你哭什麼哭?哭什麼哭?”我老公像自動複讀機,大爺離兩米遠頻頻點頭,我簡要把事情說一遍,我老公的聲音中傳遞着他的莫名其妙:“你不是應該快速找一間酒店住下來嗎?”
廢話,求助趙錢孫李未果後,我已經訂了離我最近的酒店。好在,十五年來,我工作、生活始終圍繞着東直門、朝陽門這一帶,周圍環境,包括各酒店的距離,幹淨、整潔、安全程度,我都很熟悉。好在,我的手機是滿格電,身份證、現金、銀行卡都在貼身的口袋。
“那你還哭什麼?”我老公不解,“趕緊去入住,趕緊睡覺,明天起來再說啊!”
我哭得更兇了,我當然知道入住,我打的車也快來了,“我哭,是因為我想不通,萬事都提前做好規劃的我,怎麼會如此狼狽?”
“這是一個好問題,你這麼晚到站,你趕時間嗎?如果是白天打不開鎖,不會發生叫天叫人都不靈的情況吧!”
百無一用是老公。我憤怒地摁掉了手機。
出玻璃轉門,下台階,請司機開後備箱,開關車門,拐彎、再拐彎,東直門、朝陽門,門可羅雀,一個天橋又一個天橋,橋橋無人迹,淩晨一點多,我躺在朝陽門全季潔白的大床上,我老公的聲音又出現了,“問題解決了嗎?”我向彙報工作一樣,報完平安,筋疲力盡。
躺下來,我的腦子就清醒了。
我打開大衆點評,搜尋離我最近的修鎖師傅,手機屏彈出不下十條24小時上門開鎖的,如果我剛才在前台能想起這招,不至于要來酒店,為什麼我剛才想不起這招?因為又冷又困又委屈。
約一個明早九點上門的,倒推一下,我八點必須起來。假設,九點半鎖能修好,我得洗個熱水澡,換身衣服,十點半出門,十一點半能到北邊和人約會的地兒嗎?如果第一場遲到了,還趕得及下午兩點第二場的活動嗎?
在不斷計算時間的過程中,我沉沉睡着了。
我被各種提示音吵醒,昨晚沒有聯系上的人,大清早都頻頻回應我。
李的語音最有共鳴,邊慰問邊說類似經曆,“有一年,我從海南旅遊回北京,夜裡兩點到西站,外面下着大雨,我一摸兜,鑰匙丢了,我用手機最後的電聯系和我同住的我妹,她關機了,很快,我的手機也關機了……我隻能在車站的長凳上躺了一宿。”
趙的電話最有價值,他說,負責我們那層酒店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小夥就住在8樓,他去看過了,密碼鎖不是壞了,隻是沒電,換個電池就行,沒有電池,連上充電寶,充一會兒,就能打開門。
“這麼簡單?”我坐起來。
“對,隻是因為太晚。否則,我會一直線上,我不在,負責管理的人,門也開着,随時能發現問題,随時解決。”
于是,我又把上門修鎖的退了,回到酒店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陽光灑在我的臉上,箱子上,灑在前台,像一場夢。我按電梯,任箱子在地毯上咝咝啦啦,果真,前方,物業小夥帶着微笑,在門口等我,他把電池換好了,我輸入密碼時,感覺回到文明社會。
現在是周六上午七點半,比原計劃進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時間,整整提前了兩個小時。 我用一小時複盤昨晚的狼狽,結論是——
事與事,時與時,一定要嚴絲合縫嗎?不,一定要留白,留出充裕的時間空檔應付意外。
對,意外。相信,再熟的地方也會出現意外。為防意外,除了生死攸關,沒什麼事,值得為省時間而省時間。我不會再有“啥都不想耽誤”“深夜進門,清早辦事”的時間管理強迫症了。因為,深夜絕不是求助的好時段,哪怕是白馬王子,也不會有求必應,在黑夜及時抵達。

别給自己找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