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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齊:語言之神|天涯·頭條

作者:天涯雜志
劉齊:語言之神|天涯·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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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有際,思無涯。

劉齊:語言之神|天涯·頭條

本文來源:《天涯》2015年第5期。

劉齊:語言之神|天涯·頭條

語言之神

劉齊

我二十歲時,當了沈陽一家大工廠的宣傳幹事,上司讓寫什麼寫什麼。批判稿寫了不少,歌頌稿寫得更多,歌頌領袖,歌頌勞工,大幹苦幹,向各種節日獻禮。語言貧乏,又不甘貧乏,就亂用詞,寫過《黨的生日彩禮獻》的順口溜,明晃晃地登在廠報上。幸而無人追究:黨過生日,又不是結婚,收哪門子的“彩禮”?

我這是不懂裝懂。如果懂,即使發高燒也不敢這麼說。擔憂,内在的恐懼,讓我對文字充滿敬畏,一少半敬,一多半畏。寫稿子,寫信,寫日記,就算寫個便條,内心都繃緊,提醒自己,這些字句落到任何人手中,都不能挑出毛病。文網森嚴,社會冷峻,以暴力為語言,以語言為暴力,說翻臉就翻臉,哪個寫作人敢不加一百個小心。我編了幾年廠報,所遇禁忌甚多。别的不說,單是一個詞句排列,就讓人拘謹得不行。校對報樣時,我特别注意檢視“毛主席”、“毛澤東思想”這些字詞,千萬别在轉行時斷開,斷開就是“不敬”,屬于“政治問題”。如果不湊巧斷開了,趕緊在前面删去幾個字或标點,空出位置,把斷在下一行的字詞請上來。偏偏那時這些詞的出現率超高,排版時前後分家的機率是以也高,無意中倒把冗字廢話、次要語句的删削能力提高不少,算是一種偏得,一種奇特的收獲。仿佛高舉“肅靜”、“回避”牌子的衙役,既練闆臉功夫,又練胳膊肌肉。

避免犯錯誤的有效途徑是随大流,人雲亦雲。在這方面,空話和套話能幫大忙。這些話何以在中國漫天飛舞,經久不衰?力求安全,安全生産,安全第一,不能不是一個特别重要的原因。與此相伴的,還有惰性、奴性、專制性、反智性、瘋癫性,還有假話、大話、诽謗話、谄媚話、效忠話等等。這些因素混在一起,橫崩亂卷,胡攪蠻纏,日蝕月腐,有加無已,緻使漢語言文字空前受虐、變形,變得兇惡、粗鄙、虛僞、浮誇、矯情、僵硬、無趣、粉飾現實、回避苦難,幾乎把漢語誕生以來所有的醜陋都集了大成,成了一個龐大而影響深遠的話語言說體系。成億成億的人用這樣的語言想事、說話、生活,其情其狀,唉,不說也罷。

我身在其中,一步步走到今天,做過的蠢事,寫過的蠢文,多有所在。對此,我深感慚愧,近年曾寫過一些檢討文字,在媒體發表,作為我的教訓,備案。

從1980年代中後期開始,我陸續寫了一些雜文和其他文學類稿子。寫作這些文字的過程,是努力從以往那個醜陋的話語言說體系掙脫出來的過程。如果拿一個詞概括我的寫作過程,這個詞可不可以是“掙脫”?

當年寫稿子,并不總是随波逐流,盲目應付。身上喜新厭舊的人類天性,年輕人争取上進的動力,尤其是周圍複雜多樣的生活,驅使我很想豐富語言,寫出好文章。我揣一個小本兒,誰說的話新鮮,掏筆就記,有時記得對方直翻白眼,特務啊你是?後來改了,先默記,再追記,記的多是詞句,“零部件”,“磚瓦”,主要是勞工的“磚瓦”。上級号召學習工農兵,我當過知青,“農”有了一點兒,“兵”參加不了,那就就近,往“工”上使勁,往底層人群的口語上用力。書本的、知識人的、幹部的、古典的、外國的,也記,但是不多。這樣做的結果,在我日後寫作的習慣和局限中,都能看到蹤影。

“磚瓦”雖小,仍有個性,需要尊重。但光有磚瓦蓋不成樓房,蓋成了也容易千樓一面。怎樣擺脫被污染、被輕慢、被固化了的語言環境,蓋一座“好樓”,寫一篇妙文?還得樸實自然,還得清新活潑,與衆不同,這一直是難題,困擾我到今天。文章是文章,對象是對象,文章寫出來的對象,怎麼總感覺不是那個對象?文章美滋滋地、煞有介事地躺在電腦裡,對象則自得其樂,沒事兒人似的活蹦亂跳。

語言有醜陋體系,也有美好體系。

醜陋體系最嚣張的時候,也滅不掉美好體系。

從醜陋體系掙脫的過程,也是進入美好體系的過程,是個體語言不斷重塑、更新、自覺的過程。如果多加一個詞概括我的寫作,這個詞可不可以是“重塑”?

掙脫已經很難,重塑尤其不易,需要做的事更多。

最近編書時發現,我的稿子中,很少使用驚歎号,成文時間越晚,用得越少。到後來,許多文章幹脆把驚歎号給“戒”了。當年寫豪言壯語,聲讨批判,三句一“驚”,五句一“歎”,以為是黃鐘大呂,铿锵有力,其實是幹打雷,放空炮。此毛病改了很久,“重塑”很久,終于悟出,加重語氣和分量,主要靠文字内力。後來一見驚歎号就煩,見媒體有某某長官“強調指出”字樣也煩。你咋個“強調”?官大就是“強調”?沖着麥克風喊就是“強調”?秘書給你多寫幾個驚歎号就是“強調”?矯枉過正,興許“正”到另一邊。鄙視毒星,可能捎上了墨鏡和長頭發。驚歎号,委屈你了。

“重塑”的過程,也是打破和融合各種語言界限的過程,比如口語和書面語的界限、方言和國語的界限、白話文和文言文的界限、本土漢語和洋式漢語的界限、漢語和英語縮略語的界限、網上用語和網下用語的界限、風格界限、主義界限、題材界限、體裁界限,等等。

中國有一個嚴厲的說法:“劃清界線”,折磨國人多年。本來好好的一個家庭、一對夫妻、一班同學、一群朋友、一村父老,硬是讓大家選邊站隊,分出敵我。社會稍有松動,大量藕斷絲連、暗通款曲的事例紛紛冒了出來,控訴和嘲諷先前的殘酷和荒唐。“劃清”,哪裡那麼容易?你想“劃清”就劃得清嗎?

人與人之間如此,文與文之間也如此。稿紙無字,螢幕空白,應該怎麼順手怎麼寫,想跟誰“勾結”就跟誰“勾結”。不管進入哪個“地盤”,都拿自己不當外人,最大限度拓展語言的可能性、适配性。語言和文學是活的,它們的各種界限也是活的。又不是偷越國境,領土談判,犯不上那麼嚴格。隻要文章需要,各種界限該打破就打破,該融合就融合,把原來齊刷刷的“一條線”,給它變虛變模糊,變成紅霞和藍天之間那種亦紫亦橙亦黃亦粉的奇光異彩。如果還嫌不夠,幹脆就把界限變沒了,變得你中有我,我中有她,你我她合為一體,新的一體。

話是這麼說,做起來還是有很大差距,許多文章寫得别别扭扭,遠遠達不到滿意程度。

有時我愛想,那些古人,那些不理會清規戒律的高人奇人,那些誠懇生活的樸素群眾,他們說話寫字,該是一種什麼樣子?文學理論是用來考試填空當繩子捆綁人的?早期規矩稀少時代人們寫作是不是更自由?不用深奧術語、典故和引文能不能把話講清楚?可不可以用散文态度寫理論,用小說手段寫雜文,用檔案腔調寫小說,用幽默精神寫社評,用段子筆法寫新聞,用小人物心情寫大事件,用拆散重組的路子譯外文,用随筆眼光寫不讓随便寫的東西,用不好分類之法寫不好分類之狀,用四不像之筆寫四不像之态?

打破與融合的過程,也是語言不斷自由的過程。這種自由并非孤獨的、吝啬的、赤條條的自由。語言從不空手,它總要“随身攜帶”一些東西。

語言不僅是技巧、形式、工具,語言也是目的,是存在,是人。學習語言,也是學習做人。尊重語言,也是尊重人性。使用語言,也是使用生命。寫東西這些年,我常常感到語言的神力,得它恩惠,受它懲罰,被它磨煉,讓它引領,深一腳淺一腳,明白一陣糊塗一陣,從有限走向無限。

中國有财神、門神、竈神、藥神、送子神(觀音),卻沒有語言神。文曲星似乎跟語言貼邊兒,但好像比較功利、世故,更貼近學而優則仕之類。現在連賭神、車神都有了,為什麼沒有語言神?

在我心目中,若有語言神,此神應是把古今無數語言天才化作一身的神,有莊子司馬遷的神髓,李杜的韻緻,猴哥鳳姐的鮮活,民間高手的風骨,新技術新媒體好漢的智慧,蒼生百姓的淳樸、善良、健碩、永恒,而且跨國跨洋,有海外關系,身披各大洲生活和語言俊傑的光輝。

這個神讨厭謊話狂言、谀辭穢語、道貌岸然、裝腔作勢,誰“裝”收拾誰,說謊的穿幫,拍馬屁的挨踢,罵人的髒了自己。

跟這個神不用燒香磕頭、開會讨論、“強調指出”,隻要像對親人那樣密切,像對大自然那樣熱愛,這個語言之神就會報以真誠,讓你嘗到層出不窮的快樂。

這個神不住别的地方,就住在人們的心中。

劉齊:語言之神|天涯·頭條

[《劉齊作品集》(8卷),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3月出版。該文為作者自序]

劉齊,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形而上下》《上個世紀我所尊敬的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