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春節特供·原鄉人|大伯與濱海新區的半個世紀

作者:酒死了

在還沒有濱海新區,甚至還沒有天津開發區之前,我家住的那片區域叫塘沽,曾經的幾大支柱産業是制鹽、化工、造船和石油,每個産業都有一個大國企,能進入這些大國企,是當年最惹人豔羨的工作,比如我媽媽,就曾在廠系統的下屬學校教書,而今天故事的主角,我的大伯,曾在塘沽的新河船廠做過八年鉗工。

新河船廠是一個有百年曆史的老廠,建于清末洋務運動時期,是為了修理北洋水師的艦船而由李鴻章主持建立的,當時叫“大沽船塢”。除了修造艦船之外,大沽船塢還是中國近代北方重要的軍械制造廠,1949年收歸國有之後,更名為“新河船廠”。

在上世紀70年代,新河船廠是中國兩大以工程船舶修造為主的船廠之一。一艘工程船的修理周期大約是三四個月,工程船一般在冬季河面冰封之間進廠,排好位置,等河面凍住,船的位置也固定下來,修理季就正式開始,等到來年河水開化了,船再駛走。

進入新河船廠做鉗工的時候,大伯才16歲。出生于1954年的他,國小沒畢業就趕上了文革,“忽然有一天老師就成了牛鬼蛇神,被架在椅子上批鬥,從國小校灌輸的那些要做科學家、解放軍的理想,一瞬間就破滅了,然後社會就亂了,學校也停課了”,不明就裡的小孩子在沒學可上的放羊狀态下度過了兩年。

“後來就複課鬧革命了,我就進入了中學,但是沒上兩天課就被拉去農村學農了,回來之後又沒上兩天課又去化工廠學工了,在中學一共待了不到兩年。等到‘老三屆’都上山下鄉了,城裡的企業開始缺人,我們這屆命運比較好,沒有下鄉,被配置設定到工廠裡做勞工。”

春節特供·原鄉人|大伯與濱海新區的半個世紀

勞工也分三六九等,鉗工算是地位很高的。“鉗工是船廠裡的五大技術工種(車工、鉗工、鉚工、電工、焊工)之一,而且我是輪機鉗工,也就是主力生産工廠中的房間裡的鉗工,不是負責廠裡生産裝置正常運轉的保全鉗工。”做學徒的三年,大伯的工資從第一年的每月17塊,漲到第三年的每月21塊,出師了之後開始拿每月41塊一毛三的固定工資,一直到1978年,聯考改變了他的命運。

大伯聽到自己被大學錄取的消息時,正在機艙裡修船,1978年的盛夏八月,烈日将船闆都曬得滾燙,他以為是報信的同僚搞惡作劇捉弄他,還很氣惱。幾天前,他的聯考成績單已經寄到了廠裡,上司告訴他,他隻考了200多分,肯定和大學無緣了。

1977年冬天,大伯就參加了恢複聯考後的第一次考試,這次考試是地方自主命題的,因為數學是零分,他落榜了。到了1978年夏天,第一次全國統考的時候,他就打了退堂鼓,一方面,在當時的他看來,船廠的鉗工是一份不錯的工作,另一方面,國小都沒畢業的他怕再次落榜,丢了面子,在家人和朋友的勸說下,才勉強去報了名。

他的夢想是考大連工學院(現在的大連理工大學),那裡是當時中國學船舶制造最好的學校,其次是武漢水運學院(現在的武漢理工大學),但是因為數學不行,他隻有放棄他當時的專業,選擇唯一不看數學成績的外語學院,于是,第二次參加聯考時,他順利考上了天津外語學院日語系。

春節特供·原鄉人|大伯與濱海新區的半個世紀

說到他選擇的日語專業,還有一段淵源。1976年,船廠接了一艘日本船的維修工作,全部的機械說明書都是日文的,但船廠裡沒有一個懂日語的技術員。“當然我們可以憑借以往的經驗來修,也沒問題,但我就認為說明書讀不懂,很多技術就學不到,别人都看不懂,我能看懂的話,我就比他們都厲害。”憑着這點年輕人的好勝心,大伯在職工夜大學了一年多的日語,直到能湊合翻着字典,看懂說明書。沒想到聯考的時候,這一點日語基礎就派上了用場。

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的外語人才十分緊缺,在當時的人們看來,外院畢業生的出路是極好的,“三分之一留大學,三分之一進政府,三分之一去外事系統,大學徹底改變了我的人生,就好像在臨發車前登上了火車的最後一節車廂。”大伯畢業後留校做了四年老師,後來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他進入天津市政府外事辦事處,開始了體制内的生涯。

來到外事辦事處的第二年,他就被派往與天津是友好城市的神戶學習,到神戶市政府國際處工作。這次出國,颠覆了他從小到大受過教育,“我第一次開始了解政治體制、社會構造和國際關系都是怎麼回事,第一次接觸到了外面的世界”。當被問到,當時的日本是什麼樣子的時候,大伯說,“跟現在一模一樣,物價都沒變,當時一碗面條三四百日元,現在還差不多是這個價錢”。

從日本回來的轉年,他就作為援藏幹部被派往拉薩,經曆了一天一地的落差。“機關裡的人沒人願意去援藏,我們這些去了的人,都是上司提出來之後不好意思拒絕的老實人”。他記得很清楚,上青藏高原的那天是1988年的10月29日,是他34歲的生日,“拉薩是一個橫貫東西的山谷,每年十月穿過山谷的風就來了,空氣中的含氧量一下子就降下來了,剛上去的時候是高原反應非常嚴重”。

春節特供·原鄉人|大伯與濱海新區的半個世紀

兩年多的援藏生活異常艱苦,他們住的地方經常停電,洗不了澡,蔬菜供應幾乎全靠空運,導緻菜價很高,除了吃機關食堂之外,隻能吃友善面和午餐肉罐頭這類友善食品。

由于性格耿直,不善人際交往,大伯的仕途起點很高卻算不上順利,此後的十多年,“提不上去”經常是家庭聚會上的話題,但離開體制内對當時的人們來說,依然是一個冒險的決定。2000年,日本著名的半導體集團羅姆株式會社要在天津開發區投資建廠,大伯作為外事人員參與了接待工作,當得知羅姆集團正在尋找天津的機構負責人的時候,他看到了機會。于是,他成為了羅姆中國的第一個員工,“從選址建廠開始,買了第一張桌子、第一把椅子、第一部車,就這樣一點點幹起來……”

離開體制内,也意味着離開了市區,他又回到了塘沽的地界上,隻是彼時,老國企的輝煌早已不再,這裡已經成為了外企林立的開發區。幾年之後,又并入了當時頗為高調的濱海新區。

春節特供·原鄉人|大伯與濱海新區的半個世紀

近兩年,唱衰天津經濟的聲音不斷,濱海新區的沒落首當其沖。在濱海新區的外企工作了十幾年的大伯也有自己的看法,“一方面是我們企業沒幹好,另一方面也是濱海新區沒有調整好産業結構。外資進來的時候,看重的是中國低廉的勞動力成本,但是這些年來,勞動力成本增速過快,尤其是《勞動法》出台之後,國内的企業可以不嚴格執行,但外企是一定會執行的。再加上企業文化和理念不同,外企重視企業社會責任,在環境和公益上也有大量的投入,這就導緻企業的經營成本一下子高了很多。”

據大伯觀察,現在的濱海新區,已經離開的外企大多是勞動力密集型的,它們的下一站是東南亞,但對于羅姆這類企業來說,東南亞并不是更好的選擇,因為東南亞的勞動力素質不如中國,再加上道路、物流、供水供電等基礎設施達不到高精尖制造業的要求,這些企業在減少在中國投入的同時,對于去留仍持觀望的态度。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