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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捕王展開身法,半個時辰後就趕到昭陽鎮,尋家客棧住下。

  一路上小弦不停打聽林青的消息,追捕王盡其所知,将林青中伏之事細細說出,卻隐瞞了有關小弦與明将軍關系的那句話。

  小弦半夜睡不着,睜眼望着屋頂沉思。他倒是對林青信心十足,料想他就算受了重傷,亦會及時複原,回想從平山小鎮被擒後的一系列遭遇,原以為敵人是追捕王,誰知竟半路殺出一個太子禦師管平,到最後仍是陰差陽錯地落在追捕王手裡,當真是令人哭笑不得。一雖然追捕王看似并無惡意,不但答應帶他去找林青,亦沒有傷害黑二,但小弦卻仍覺得他言語中有許多不盡不實之處,絕非表面上那樣簡單。

  小弦深受《天命寶典》的影響,不但對世情萬物皆極敏感,與人交往時更有一種本能的直覺。是以黑二雖面相兇惡,又相識于殓房中,卻能與之安然相處、結交莫逆;而追捕王盡管看起來客客氣氣,卻隐隐感應到他笑裡藏刀,暗懷禍心。

  小弦自小聽許漠洋大緻說起過京師人物與派系,卻知之不詳,想當然認定泰親王與明将軍都是一丘之貉,而追捕王既然屬于泰親王一系,自然也會對付林青,帶自己入京多半不安好心,難道要趁機要挾林青?

  小弦越想越驚,他對自己的安危還不怎麼放在心上,卻決不能容忍他人借此傷害林青,心想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有機會還是逃跑為妙。反正自己懷裡還有七兩銀子,隻要到了京師打聽到“白露院”,就可找到林青。

  想到這裡,小弦更不遲疑。聽着追捕王呼吸深沉,似已睡熟,悄悄起身。誰知才一動,追捕王的聲音己傳來:“你這小鬼想做什麼?”

  小弦略吃一驚,随口道:“我有起夜的習慣。放心吧,我不會逃跑的。”追捕王冷笑:“你可不要忘了我說的話,跑一次,打一次。”

  小弦停頓一下,忽道:“梁大叔,我們談談吧。”追捕王嘿嘿一笑:“談什麼?”小弦一本正經地發問:“你可知什麼叫約法三章?話說漢高祖入關時……”追捕王忙不疊打斷他:“我知道這典故,莫非你也想與我約法三章?”小弦撫掌笑道:“是啊是啊。我答應與你一起走,但你也要答應我三個條件。”追捕王不動聲色:“你先說來聽聽。”

  小弦清清喉嚨:“第一:路上不許打我罵我……”追捕王冷然道:“你若是乖乖的,我自然不會打你罵你,但你若是頑皮淘氣,當然要略施懲戒。”

  小弦良久不語,追捕王問道:“還有兩個條件是什麼?”小弦道:“第一個條件就談不攏,後面也不必說了。”追捕王啼笑皆非:“你先說出來,我們再商量。”“不行不行。”小弦嘟起小嘴,“先要談好第一個條件。”

  追捕王忍不住微笑,心想那些窮兇極惡的逃犯見了自己,都是襟若寒蟬,這樣一個小孩子竟也敢對自己賣起關子,倒也頗覺有趣:“好吧,一人讓一步,你淘氣時我隻罵不打,但若你逃跑,仍要打屁股。”小弦猶不肯讓步:“你說過逃一次打一下的,不許多打。”

  追捕王大笑:“看來你早就打定逃跑的主意了,是不是?就算隻打你一下,也足讓你記一輩子……”“我可沒想過逃跑。”小弦振振有詞,“但既然是講條件,就要把一切都說明白,免得到時夾纏不清。那,你算是同意第一個條件了?”追捕王點頭。小弦伸出手來:“拉鈎。”

  追捕王笑嘻嘻地與他拉指為誓:“還有什麼條件?”小弦道:“第二:不許暗中找人加害黑二叔,就算那個什麼親王下令,也要阻止。”

  追捕王心中微凜,他本無此意,但深知泰親王心狠手辣,是以才會在臨走時出言提醒黑二。但小弦不過是一個十一二三歲的小子,竟能想到這點,思慮之周密實是令人驚歎。當下,梁辰鄭重道:“你盡可放心,我與他兄長牢獄王私交甚密,定會盡一切力量保護他的安全。第三個條件是什麼?”

  小弦想了想:“第三:到了京城不許耽擱,立刻帶我去見林叔叔。”追捕王心想這一點可不能随便答應,剛要開口拒絕,卻看到小弦目光閃動,知道若不滿足這小鬼的條件,一路上還不知要想出多少花樣來,權且騙他一次:“我本就是要帶你去見林兄,隻要一進京師城門,我就立刻去白露院。”追捕王原本極重承諾,深怕小弦最後會說什麼“騙人是小狗”,是以在這句話中給自己留有餘地,心想京師耳目衆多,自然不能直接帶小弦入城,而隻要不進“城門”,便不算違諾。

  小弦笑道:“這樣我就放心了,睡覺吧!”其實他故意提出第三個條件,意在先穩住追捕王,隻要他稍稍放松警惕,自己就有機會逃走。

  追捕王哪知小弦在故布疑兵,見他并不追究自己話中的破綻,倒是松了口氣。兩人各自倒頭安睡,直至天明。

  第二日一早,追捕王帶小弦上路,他隻恐夜長夢多,山野無人處便抱着小弦施展輕功飛奔,遇到有人時便放緩腳步,以免惹人生疑。小弦這一路上果然十分乖巧,幾乎閉口不語,反是追捕王略嫌氣悶,逗他說幾句笑話。一上午趕了百多裡路,來到個小集,挑家幹淨的酒樓吃飯。

  小弦想起在涪陵三香閣的情景,一心要讓追捕王多破費些銀子,搶過菜單隻挑最貴的點。追捕王一瞪眼:“這許多菜你吃得完麼?”小弦擠擠眼睛:“我趕了半天的路,肚子太餓了,能吃好多好多。”

  追捕王不願多生事端,不再多言,好在這集鎮不大,酒樓中亦沒有多少山珍海味,倒也花不了幾兩銀子。一時擺了滿桌的菜肴,追捕王每樣菜隻是淺嘗辄止,小弦卻是狼吞虎咽,着實吃了不少,撫着肚皮滿意一笑:“現在舒服多了。”追捕王道:“吃飽了那就走吧。”

  小弦一皺眉頭,捂着肚子叫道:“哎呀,吃太多了,我去……嘻嘻,梁大叔要不要一起去?”追捕王冷眼望着小弦:“快去快回。”

  小弦連聲答應,一溜煙往茅廁跑去。眼見追捕王并不跟來,心頭得意: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他一早就計劃好,到了茅房中看裡面無人,先脫下外衣卷成一團,藏在懷巾,隻穿着夾襖,又擡手解開發髻,解到一半忽又止住:如此披頭散發反而太過顯眼。當下,他再從牆上抓一把牆灰捏在手心中,隻可恨現在已快入冬,不能找頂草帽戴在頭上。打扮好後,他小心翼翼走出茅房,從酒樓後門繞出,來到街上。

  小弦知道追捕王就算一時半會兒找不到自己,也決不肯罷休,這小鎮不大,遲早會被他發現。是以并不急于找個藏身之地,而是在人群中左顧右盼,忽然眼睛一亮,看到了他要找的目标……

  幾個十餘歲的小孩子正在一旁玩陀螺,冷不防見小弦沖來,一把搶着陀螺就跑。幾個小孩大呼小叫,緊追小弦而去。小弦并不跑遠,如捉迷藏般繞了幾個圈子,等跑得全身發汗,再用手一抹,把手中牆灰抹在臉上。停下腳步,對那兒個孩子叫道:“我們一起玩好不好?”

  “你是誰啊,我們又不認識你。”一個孩子揮揮小拳頭,氣呼呼道地。小弦一笑:“我叫小龍,也很喜歡玩陀螺,卻怎麼也不能像你們一樣玩得那麼好,教教我吧。”他以已心度人,知道小孩子最喜被同齡人崇拜,以往在清水鎮玩陀螺時,若有小孩子這樣對他說,他必是洋洋得意地點頭應允。此法果然奏效,那幾個小孩子也不再計較小弦方才強搶陀螺的“惡行”,一闆一眼地教起他來。

  小弦心頭得意,幾個孩子在街邊圍着陀螺大呼小叫,這情形實在太過平常,就算追捕王看見了,也不會放在心上,何況自己除下外衣,又把臉塗得一塌糊塗,一副玩得忘形的模樣,追捕王豈會料到逃走的人會在自己眼皮底如此放肆?按下面的計劃自己應與這幾個小孩子套套交情,最好能去某家住一晚上……剛想到這裡眼角已瞅見追捕王瘦削的身影,連忙低下頭看着旋轉不休的陀螺,壓住嗓子叫好。

  突然,一雙大腳出現在陀螺邊,就此定住不動。小弦心頭一跳,隻聽到追捕王渾若無事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們該走了,你若喜歡玩陀螺,我去京師流星堂專門給你定做一個。”小弦心裡大罵,擡起頭裝出興高采烈的樣子:“好啊好啊,梁叔叔說話算話,騙人是小狗。”看他的表情,仿佛一早就知道,梁辰會找到自己一般。

  追捕王冷哼一聲,提步前行。小弦無奈,垂頭喪氣地跟着他,猶聽那群小孩子高叫:“小龍要走啦,下次再來玩哦……”

  小弦加快步伐與追捕王并肩而行,偷眼看追捕王的臉色,自嘲一笑,喃喃道:“好久不玩陀螺了,一可累死我了,熱得把衣服都脫了。”追捕王不置可否地呵呵一笑:“玩得很開心吧,竟然連名字都改了。”

  小弦臉上一紅,本還想分辯說對那些鄉村孩子無須報上真名,卻知道實在太過牽強,心中一橫,跑前兩步,翹起小屁股:“你打吧。”

  追捕王一愣,本來确是想狠狠教訓小弦一下,可看他負荊請罪的樣子,反倒樂了:“這次先記下,若下次再犯,決不輕饒。”

  小弦咬牙道:“既然約法三章,就不能更改。想當年漢高祖入關時……”追捕工懶得聽他羅嗦,不輕不重地拍了他屁股一下:“這樣你可滿意了?”小弦直起身來,揉揉屁股:“還好,不是很疼。現在我們兩不相欠了。”

  追捕王大是後悔,早知如此,還不如給他一下重的,免得他沒記性,隻得以言語亡羊補牢,冷冷道:“你也不想想我是誰,多少江洋大盜都逃不出我的利眼,何況你這小鬼。”小弦沮喪至極,心想可不能讓你威風,揚臉問道:“聽說梁叔叔有兩個人一直追不到,不知誰有那麼大學事?”

  追捕王面色不變:“一個是蟲大師之徒墨留自,一個是靜塵齋紅袖裁紗。”小弦喜道:“墨留白可就是蟲大師琴棋書畫四大弟子中的畫麼?”他聽到與蟲大師有關的人物,實是喜不自禁,醒悟到可能會激怒追捕王,用手掩住嘴巴。

  追捕王豈會與小弦一般見識,淡淡道:“你這小鬼倒知道不少武林人物,正是他。”小弦很想追問墨留白是如何脫出追捕王跟蹤,終于不敢,喃喃念道:“靜塵齋的紅袖裁紗,這名字好怪,難道是個女子?”追捕王低低歎了一聲,随口答道:“靜塵齋中自然都是尼姑。”小弦注意到追捕王的神情頗有些不自然,心想他必是吃了大虧,頗覺快意,暗暗記下紅袖裁紗這名字。

  當晚來到靈州城住下,小弦心知追捕王的跟蹤術天下無雙,縱是借尿遁,亦難逃過他那一雙利眼,卻又實不甘心。眼見離京師越來越近,想逃走的念頭卻越來越強。倒不僅僅是為了不讓泰親王利用自己對付林青,而是好勝之心大起,既然墨留白與那個紅袖裁紗都能從追捕王眼皮底下脫身,就說明他的跟蹤術仍然有隙可尋,自己末必不能做到,反正大不了被他打一下屁股,忍一下痛也就過去了。

  一路上小弦苦思:雖然林青留在自己體内的那股真氣尚在,但比武功,自己無論如何也勝不過追捕王,自己有什麼長處是他難以應付的呢?想想自己所學的本事:《天命寶典》說服不了追捕王;《鑄兵神錄》亦派不上用場;弈天訣加上陰陽推骨術縱然能提前判斷追捕王的動作,卻又無力抵擋;讓他和自己下一盤棋賭勝亦是癡人說夢……忽然靈機一動,已有了對策!

  吃完晚飯,小弦打個飽隔,怯生生道:“梁叔叔,好悶啊,我看這靈州城不小,能不能去城裡玩?”追捕王擡眼望來:“你又想耍什麼花樣?”

  小弦連連搖手:“我屁股還隐隐作痛呢,怎麼敢玩花樣?何況我一個小孩子怎麼逃得過你的眼睛。”追捕王生出警惕:“你這小鬼怎麼會大拍我馬屁,定是想出了什麼鬼點子。”他這一說倒給小弦提個醒,心想下次有什麼計劃,一定要不動聲色,免得從神情上露出破綻。

  卻聽追捕王柔聲道:“好吧,叔叔累了就不陪你了,你自個去轉轉吧,記得認清道路,不要迷路。”小弦料不到追捕王不但答應了自己的要求,竟然還讓自己一單獨出門,喜出望外。可轉念一想,追捕王多半會暗地跟蹤自己,今天恐怕是不能完成自己的“大計”了,面上努力裝出無所謂的樣子:“既然叔叔不去,那我也不一去了。”追捕王道:“不必因我壞了興緻,你還是去玩一會兒吧。”

  小弦半信半疑地出了客棧,在街上走走停停,不時突然回首張望,希望能發現追捕王的影子,至少可以譏諷他兩句,卻一直未如願,心想莫非追捕王真的對自已斷了疑心?

  逛了半個時辰,小弦終于按捺不住,閃身進入一家藥鋪,掏出懷中的銀子:“我要半斤巴豆!嗯,還要些冰糖、蕪花與柑皮……”原來他想到黑二曾提過吃了巴豆會令人大瀉不止,渾身乏力,若能給追捕王服上一劑,自己再逃跑可就友善了許多。

  店家吃了一驚:“你為何要那麼多的巴豆?”小弦編個謊話:“我家裡的小馬病了,爹爹說是……便秘,買些巴豆給它治治。”店家笑道:“原來是馬兒腹脹,隻需要兩三錢便是,何用得着半斤?”原來小弦從未見過巴豆,隻當是如平日吃的蠶豆一般,開口就要半斤。

  小弦臉上一紅,又怕追捕王武功高強,巴豆分量不夠:“我家有三匹馬兒都病了,那就買七錢吧。”他想到追捕王縱是神通廣大,吃下三倍于馬兒分量的巴豆,不怕他不變成軟腳蝦。

  稱好藥物,小弦又讓店家将巴豆、冰糖、蕪花、柑皮一并研磨成細細的粉末,小心包好放在懷裡,哼着小曲往客棧而去。路上見到有賣蓮子羹的,聞起來十分香甜,心想追捕王對自己還不算太壞,至少打屁股時手下留情,便買下兩碗,回到房中。

  待回到客棧,追捕王從床上探出頭來:“你回來了。”小弦看追捕王早已歇息,并未跟蹤,暗笑自己疑神疑鬼,拿出蓮子羹:“梁大叔吃點宵夜吧。”“嘿嘿,你這小鬼倒是有心。”追捕王也不客氣,“先擺在桌上吧,待我明早起床後再吃。”

  小弦隻覺追捕王笑聲古怪,卻也未曾多想:“快起來快起來,涼了就不好吃了。”他把兩碗蓮子羹放在桌上,貓腰眯眼:“這碗多一些,給梁大叔吃,這碗少一些,就是我的啦!”話音未落,耳根一痛,已被追捕王一把揪住。”

  小弦大駭道:“做什麼?”追捕王冷笑:“你知道我最恨什麼人?”小弦不明是以,捂耳大叫:“我管你恨什麼人,為何拿我出氣?”

  追捕王寒聲道:“我最恨的,就是那些下藥害人的小賊,必會讓他自食其果!”他右手端起那碗分量稍多的蓮子羹,左手卡在小弦喉嚨上,微一用勁。小弦不由自主張開嘴,一碗蓮子羹已囫囵滑落腹中。

  追捕王松開手,小弦捂喉大跳,幸好天氣寒冷,蓮子羹已不再燙口,但被幾顆蓮子卡在喉間,不停幹嘔,卻吐不出來。追捕王越看越氣,又一把拽過小弦,打橫放在膝上,動手脫他褲子。

  小弦大驚:“你要做什麼?咳咳……”他一口嗆住,涕淚狂流,狼狽萬分。追捕王怒喝道:“竟然想用巴豆害我,今日非給你一個教訓不可。”

  小弦這才恍然大悟。追捕王确實跟蹤了自己,當街買巴豆的情景全都落在他眼中,隻是這碗蓮子羹中并未下藥,當真是冤枉透頂。一他正猶豫着是否應該說出真相,忽覺屁股一涼,褲子已被脫了下來,當下拼命掙紮:“你一要打就直接打好了,為什麼要脫褲子……”他羞慚交加,正要奮力回頭吐出口水,“啪啪啪”的幾聲脆響,小屁股上己是一陣火辣。

  追捕王輕身功夫極高,眼力又好,跟蹤小弦自然能不被他發覺,直看到也入藥房買藥,遠遠瞅見店家拿藥的櫃子上寫着“巴豆”二字,如何不明白小弦的用意。他心頭火起,先趕回客棧,本想裝睡看小弦如何行動,誰知小弦卻拿回兩碗蓮子羹,便理所當然地認定其中已下了巴豆,又見他還裝出一副“關心”自己的樣子,笑嘻嘻地說把分量多的一碗給自己吃,若非知曉内情,中了毒手豈不還要感激他?

  追捕王越想越是氣不打一處來,再不治治這個“陰險”的小鬼,隻怕下次碗裡放的就是砒霜了。當即先逼小弦喝下那碗“巴豆羹”,再脫下他的褲子,連打了十幾掌方才收手。梁辰雖未用真力,但心頭憤怒,出手亦不輕,十餘掌下去,小弦的屁股上指印縱橫,高高腫起,渾如小丘。

  小弦起初還嘶聲大叫,漸漸不出聲了。追捕王隻道他疼昏了,把他翻過臉來,卻見小弦大睜着雙眼望着自己,目光出乎意料的笃定,一字一句道:“士可殺不可辱,此仇不報非君子。”在小弦的心目中,冤枉打十餘下也還罷了,被脫下褲子,當真是奇恥大辱,這一刻真是恨透了追捕王。

  追捕王冷然道:“我們約法三章,你給我下藥就是想逃跑,打你也是應該。”小弦恨恨道:“就算如此,說好逃一次打一下,可你剛才一共打了我十七下,還倒欠我十六巴掌!”

  饒是追捕王怒火中燒,也不由被小弦逗笑了。想到剛才那一刻,他竟然還能數着自己打了多少下,倒也佩服他的硬氣,放軟口氣半開玩笑道:“也罷,假若以後你是我追捕的犯人,我便饒你十六次。”小弦怒道:“才不要你饒,總有一天,我會連本帶利讓你還給我!哎喲……”他終是忍不住疼痛,慘呼出聲。追捕王哈哈大笑:“你若有那本事,我就等着,而且決不再事後報複。”

  小弦也不說話,隻是死死望着追捕王,噴火的目光幾乎要将他吃下肚去。看着小弦鎮定中隐現殺氣的神情,追捕王莫名的心頭一悸:此子若真是明将軍的克星,隻怕日後真有這樣的本事也說不定。旋即擡手把小弦從膝上扶起。

  小弦忙不疊地穿上褲子,摩擦到傷處,隻覺屁股上火燒火燎,似萬針插刺,好不容易費力穿好褲子,勉強站直身體,又痛呼一聲彎下腰去,“啪”的一聲,一物從他懷裡掉了出來。

  追捕王面色一變,從地上撿起那物,卻是一本薄薄的書冊,封面上四個燙金的大字:天命寶典!小弦驚呼:“還給我。”欲去搶奪,屁股上又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隻得停住不動。

  追捕王聽說過《天命寶典》與明将軍的流轉神功是昊空門并列的兩大絕學,雖與武功無關,卻是道學極典,據說有洞悉天機之能。他自重身份,強壓貪念,将《天命寶典》穩穩放在小弦手心裡:“我梁辰豈會貪你這小鬼的東西?”心中卻是一凜,至少林青說小弦乃是昊空門前輩全力打造之才并非虛言,一時竟也生出一絲天機難測的惶惑之感。

  小弦将《天命寶典》收入懷中。他最忌别人嫌自已小,這一路上不知聽追捕王說了多少句“小鬼”,平日也還罷了,此刻被冤枉痛打了一頓,更是氣得發昏,心道:若是不報此仇,就讓我把懷裡這包巴豆全吃下去!想到這包尚未動用的巴豆,心生一計,強忍痛苦,捂腹大叫:“哎呀,不好,要拉褲子了。”說着一瘸一拐地往門外飛奔而去,追捕王嘿嘿冷笑:“自作孽,不可活。

  小弦跑進茅房,捂着屁股直吸冷氣,手探人懷,摸着那包巴豆粉,咬牙切齒道:“這一包東西,遲早會讓你吃下去!”他故意裝出吃下巴豆的樣子,就是要讓追捕王失去戒心。按一般人的想法,自己吃了大虧後,必然會另想辦法,不會再用藥物,他卻偏偏要讓追捕王重新栽在這巴豆上!

  這一晚小弦輾轉反側,睡得極不安穩。偶爾清醒過來,又掙紮下床裝作去茅房,當真是苦不堪言。追捕王亦覺自己出手太重,隻是礙于面子不肯向小弦道歉,何況亦自覺并無錯處,有幾次見小弦實在辛苦,開口說扶他去茅房,可小弦全不理睬,也隻好一歎作罷。

  第二日,小弦賴着不肯起床,追捕王知他屁股疼痛,加之“巴豆”作怪,亦不逼他趕路,反是主動将飯菜端到床前。小弦也不道謝,有飯就吃,無事就睡,不時裝作腹痛,去一下茅房,心裡卻是想着捉弄追捕王的方法。

  直到了晚上,小弦方覺屁股疼痛稍減,料想一日後巴豆效力已過,不再裝模作樣,熟睡一夜,總算恢複了元氣。

  ※※※

  第三日清晨,追捕王重新帶着小弦上路。他雖是名動天下的禦捕,對江湖上的各種毒藥都略有了解,卻對似毒似藥、有利有弊的巴豆毫無研究,僅知吃了巴豆後會腹瀉不止、乏力數日,食下後的具體症狀則知之不詳。見小弦一日便好,還當他下的分量不重,全無疑心。一路上兩人皆默然不語,低頭趕路,小弦固然是賭氣,追捕王亦覺餘怒未消,心道就算多打你這小鬼幾下,但堂堂追捕王給你端茶送飯,莫非還嫌不夠麼?

  待來到一片山林中,小弦忽叫一聲:“等一下。”他走到一裸大樹前,默立半晌,又自顧自朝前走去。

  追捕王心頭奇怪,強忍着不去問他,走了一會兒,小弦又是高叫:“停!”如同剛才一般,在一棵樹前靜立良久,然後繼續行路。

  如此三番五次,追捕王疑心大起,喝道:“你鬼鬼祟祟又想做什麼?”

  小弦白他一眼,揉揉屁股欲欲言又止。追捕王以為他怕自已再打,放緩口氣,柔聲道:“有什麼事就告訴叔叔,隻要你乖乖的,我豈會胡亂打你?”小弦道:“那你先要答應我一件事。”

  追捕王點頭:“你先說出來,凡事都好商量。”小弦道:“我去那邊林子一會兒,你不許跟着我,也不許偷看。”

  追捕王沉聲道:“你到底想做什麼?”小弦垂下頭:“你先答應我,等我回來就告訴你,我去做什麼了。不用多久,半竈香的工夫。”

  追捕王實不知小弦又有什麼念頭,眼望山林,料他也逃不了:“好,我答應你。”小弦一臉肅容:“騙我是小狗?”追捕王這次答應得爽快:“我決不跟蹤,也決不偷看,你放心去吧。”

  小弦臉上喜色一現,旋即收起,苦笑着慢慢走入密林深處。

  追捕王果然站在原地不動,等了一會兒一也不見動靜,回想剛才小弦的神情,大覺蹊跷,叫一聲:“小弦,你好了麼?”小弦的聲音遙遙傳來:“還有一會兒,馬上就來。”

  又是良久無聲,追捕王略有些不耐:“半炷香早過了,我數十聲,你再不回來就去找你了。”小弦的聲音傳來,似乎頗為惶急:“你不要過來,我就快好了。”

  追捕王心中起疑,大聲數數:“十、九、八……二、一!我來了。”他騰身往小弦的方向沖去,有意要看看小弦在做什麼,身法極快,眨眼即至,卻見小弦慌慌張張從樹林中跑出,口中還唠叨不休:“好了好了,你這個人真是性急。”追捕王眼利,已瞅見他指縫中全是泥土:“你做什麼了?”

  小弦一面往前走,一面結結巴巴道:“我……我們快走吧,路上我再慢慢告訴你。”追捕王冷笑一聲,他循聲辨位,早已判斷出小弦現身的地點并非剛才發聲的方位,直朝深處走去,來到林中,遊目四顧。

  小弦将追捕王往林外拉:“你來這裡幹什麼,快走吧。”他望一眼左方五步外的一棵大樹,又急忙别開頭去。追捕王将小弦的神情看在眼裡,直直朝那棵大樹走去,凝神細看,立刻瞧出那大樹上有泥封的痕迹,上前用手一抹,泥沙簌簌而下,露出一個洞口。

  “不要……”小弦大叫,神情緊張。

  追捕王擡手虛指小弦,臉色陰沉:“站在那裡不要動,不許開口,”小弦似是十分害怕,果然不敢動彈,小嘴緊閉。

  追捕王心裡更是好奇,暗運神功,逆運真氣,使一個吸字訣,蓦然提掌,洞底一物已被他吸在掌中,當下哈哈大笑:“你這點小把戲,豈能瞞過我?”隻覺那物被一片大樹葉包裹着,因他掌中吸力極大,樹葉已碎,那物正撞在口手心裡,觸手極軟微溫,且頗有黏度。

  他自言自語道:“奇怪,這是什麼東西?”他話音未落,一股臭氣直沖鼻端。追捕王蓦然怔住,已想到一件極可怕的事情,右手放在樹洞裡,幾乎沒有勇氣拿出來!

  小弦再也忍不住,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滾,原來他剛才渾身顫抖并非因為害怕,而是在強忍笑意。他一面笑,一面還頗委屈道地:“不要怪我,實在是忍不住了……哈哈。”

  追捕王出道至今,從未受過這等侮辱,何況剛才一意取物,掌中吸力十足,那團“可怕的東西”此刻正結結實實虱在掌心,又是狂怒又又是惡心,若非尚存一絲理智,小弦就算有十條性命,也必會被他斃于掌下。

  小弦笑得滿頭大汗,看到追捕王的神情可怖,心頭亦有些發虛,勉強收住笑聲:“我又不是故意的,本想在路上慢慢告訴你,可你非要自已來取,還不讓我提醒你……”他說到這裡,幾乎又要笑出聲來,苦苦忍住。

  追捕王怔愣半響,忽放聲大笑起來:“好小子,真有你的。這一次我梁辰輸得心服口服,絕無話說。”他從樹洞中提起手掌,實不忍看那“慘況”,眯起眼閉住呼吸去找水源淨手。

  他當然知道小弦不但是“故意”,而且是算準了自己必會來看,面上做戲的天分也還罷了,更能将自己的心理與應變揣摩到十足,這份填密的心思縱是精于算計的成年人亦遠遠不及,何況隻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

  此刻他對林青的話已是确信無疑。假以時日,小弦不但足可成為明将軍的克星,天底下任何人隻怕都難以望其項背!

  小弦總算出了一口惡氣,隻道必會挨一頓痛揍,誰知追捕王回來後僅淡淡說了聲:“走吧。”再無多餘的言語。小弦心頭忐忑,不知追捕王會想什麼方法報複自己,乖乖跟着他,大氣也不敢出。

  走了幾裡路,忽聽追捕王長歎一聲:“我前晚的話能否不算?”小弦奇道:“你前晚說了什麼?”

  “前晚我曾說,可以饒你十六次,現在我改變主意了。”追捕王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日後是我的敵人,一旦落在我的手裡,決不留活口!”

  這句話聽得小弦膽戰心驚,心底深處卻有一種藐脫天下的自豪與驕傲感,層層翻湧而起。

  ※版本出處:網絡收集※

    第八章 宿敵初逢

再行兩天,這日下午兩人到達一個名為潘鎮的小城。追捕王帶着小弦到一家酒樓中,叫一壺茶,幾碟小菜,慢慢品茶吃菜,狀極悠然。

  小弦奇道:“現在才是申時初,根本不到用飯的時候,為什麼突然不走了?”追捕王淡淡道:“再往北行五裡,就到京師了。”

  小弦一驚,原以為遠在天邊的京城居然就已近在眼前。追捕王經過那日在樹林中的“暗算”後,雖沒有找小弦的麻煩,但這兩天裡處處小心提防,根本找不到下藥的機會,難道就這樣被他“押”往京師麼?縱然能平安見到林青,亦是灰頭土臉、毫無面子。他口中道:“你答應我,一到京師就去找林叔叔,可不能說話不算數。”追捕王點點頭:“我答應過的話,必會做到。”

  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林青,小弦心癢難耐:“那我們快走吧。”

  追捕王低聲歎道:“你可知許驚弦如今已是京師中的風雲人物,人人欲得之而後快。你若是就這般入京,隻怕還不等見到暗器王,就被人撕成幾塊了。”若是以往,追捕王定會對小弦以“小鬼”相稱,并且伴着一絲不屑的冷笑,但經過上次“樹洞取物”的教訓,他心下對小弦卻大大尊敬起來,甚至内心深處還有一絲莫名畏懼,是以用他的大名“許驚弦”相稱。

  小弦驚喜交集,隻當追捕王諷刺自己:“梁大叔不要笑話我。”

  追捕王一笑不語,他所說的确是實情,但現在還不到對小弦攤牌的時候,須得想個方法先通知泰親王,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小弦藏在京師郊外某處,既免得引起京師各勢力的懷疑,亦不必違背自己的誓言。隻不過小弦古靈精怪,不敢稍離他半步,實是分身乏術。是以先到這個京城郊外的小鎮上,最好能遇見泰親王的手下,替自己通風報信。

  小弦猜不透追捕王的心思,望着桌上那壺清茶發呆:這或許就是自已下藥的最後機會,但在處處防範的追浦王眼皮底下,又如何能做到?

  忽聽酒店外一陣喧嘩,一位胖和尚出現在店門口,手中托着一個鬥大的缽孟,身後還跟着十餘個衣衫檻褛的叫花子,把店門堵得嚴嚴實實。

  店小二連忙迎出來:“這位大師有何指教?”胖和尚雙掌合十:“貧僧給施主請安了。”他看樣子三十餘歲的年紀,身軀既高且壯,普通人不過到他胸前,此刻一個人就幾乎堵住了整個店門,卻是一臉謙恭,聲音亦是平和有禮,極慢極穩,若隻聞其聲,斷然不會想到竟是從這樣一個魁梧的身體中發出來的。

  店小二連叫不敢當:“大師是要化緣,還是要做法事?”胖和尚淡然道:“貧僧化酒肉緣。”

  店小二一呆,從未聽說過不食葷腥的出家人化什麼“酒肉緣”,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店主人頗有見識,瞧出這和尚有些來曆,舉手相請:“呵呵,本店素食酒肉俱全,還請大師堂内坐。”

  胖和尚搖搖頭:“出家人不便公然破戒。”他說得心平氣和,似乎隻要不是“公然”,出家人破戒乃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之事。

  店主人略略皺眉,吩咐店小二道:“去切兩斤牛肉,再拿一壺好酒來。”他又問胖和尚道,“大師請稍待,卻不知大師如何稱呼?”“名号皆空,施主無須知曉。”胖和尚并不報上法号,又搖搖頭道,“施主太過小氣了。”

  店小二再也忍不住,開口斥道:“你這和尚武貪心,吃酒吃肉不說,我家掌櫃好心施舍,還要嫌少麼?”“三不得對大師無禮。”店主人喝住店小二,又對胖和尚賠笑道:“不知大師要多少酒肉才夠?”他精于世故,早瞧出這胖和尚絕非善類,不敢開罪。

  胖和尚道:“門外這十幾位皆是深具慧根之人,亦要請施主布施。”他口中所指“深具慧根”之人,竟就是那十餘個形貌猥瑣的叫花子。

  店主人無奈,隻好又命人多拿三十斤牛肉與一壇好酒來。那店小二在一旁神情不忿,口中猶是嘟囔不休。

  胖和尚忽望定他:“施主要小心。”店小二沒好氣:“我小心什麼?”胖和尚低聲道:“小心近日有血光之災。”

  店小二先一怔,兩道眉毛漸漸豎起,微蘊怒意。那店主人連忙喝住他,對胖和尚拱手道:“大師不必與他一般見識。”胖和尚卻隻盯住店小二不放:“施主如願破财,就可消災。”

  店主人以眼色止住幾乎要破口大罵的店小二:“還請大師指點,如何破财如何消災?”胖和尚緩緩伸出右手:“二兩銀子。”他的右手赫然隻有二根指頭,食指與無名指俱不見,而且每根指頭都極短極粗,似是被切去了一節。店小二本還要再說,看到這隻可怕的右手,面色微變,不敢開口。

  店主人連忙掏出三兩銀子,賠笑道:“還請大師笑納。”胖和尚卻仍是不依不饒:“破财的應該是他,不是你。”店主人歎道:“大師放心,這三兩銀子必會從他今後的工錢中扣除。”他又一拉店小二,“還不快謝謝大師。”

  店小二無奈,躬身一禮:“多謝大師指點。”胖和尚微微點頭:“此乃出家人的本分,施主不必客氣。”

  從頭至尾,他都保持着那不疾不徐的聲調,态度亦是始終如一的謙恭,但在場的每個人都能感覺到他從骨子裡發出的驕狂之氣,似是天下萬物皆不瞧在眼中。堂中食客面面相觑,連說話的聲音都不由放低了三分。

  送來了牛肉與美酒,胖和尚卻不分給那些叫花子,而是拿起牛肉放在自己手中的大缽裡。說來奇怪,那缽雖然不小,看樣子最多僅能放下十餘斤牛肉,也不知胖和尚用了什麼方法,這邊拍拍那裡按按,竟将三十斤牛肉盡皆放于缽中。然後才伸出隻有三隻指頭的右手,輕輕一勾,将一大壇酒挑在小指上,施施然走到酒店外的一堵破牆邊,盤膝坐下,将一大壇酒放在身前,對那些叫花子招呼一聲:“開始吧。”

  那些叫花子頓時一擁而上,争搶那一壇酒。隻要能搶到一口酒喝,便可從胖和尚手中分得一塊肉,看來是與胖和尚有言在先。胖和尚不急不躁地望着一群乞丐争酒,渾如講經說法般端然靜坐,面相莊嚴。

  小弦看完這一幕,忍不住低聲道:“這和尚倒是有趣,就是化緣時好像太嚣張了一點。”

  追捕王卻是一臉凝重:“無念宗的和尚皆是這個模樣。”他眉頭略略一沉,喃喃道,“暗器王此次入京,天下武林聞風而動,竟然連祁連山的無念宗也來湊熱鬧了。”小弦似有所悟:“嗯,是了。林叔叔與明将軍都是武林中的絕頂高手,誰都想親眼目睹他們的決戰,好增長一些見識。”他轉念想到自己也會參與其中,興奮得手舞足蹈。

  追捕王一歎不語。京師形勢複雜,派系林立,暗器王與明将軍一戰不但關系着兩人的聲望,諸方勢力亦都想趁此機會擴充實力,獨攬大權,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或許有些江湖客确是為了一睹暗器工與明将軍的風采而趕赴京師,但更多的隻怕是為了“名利”二字,伺機投靠某方勢力,絕非小弦想象的那麼簡單。這道理卻不必對小弦明言了。

  小弦又問道:“我從未聽說過什麼無念宗,看那店掌櫃一副息事甯人的樣子,莫非很了不得?”追捕王随口道:“行走江湖,最忌得罪僧尼道等出家之人。那店主人見多識廣,何況那和尚所要不多,何苦生事?”

  小弦嘻嘻一笑:“我看那胖和尚又喝酒又吃肉,還道是個狠角色。瞧他伸出三個指頭以為要敲詐三百兩銀子,誰知隻是區區三兩。恐怕他也頗為心虛,不敢獅子口大張,漫天要價……”

  “無念宗不信神佛,不守戒律,是以才有‘無念’之名。每次‘化緣’皆是看人行事。遇見王公貴族,要價成千上萬,若遇見普通百姓,有時不過幾枚銅錢便了事。”追捕王漠然道,“無念九僧各有驚人藝業,卻偏行那詭秘之事,常常借化緣之機勒索百姓,雖然每次皆适可而止,可若不答應他的要求,卻決不肯甘休。記得那年碧寒山莊少莊主娶親,卻有一個癫頭和尚以重塑佛像金身為名,說什麼佛像差一隻右眼,唯有新娘子頭上那顆夜明珠才最有佛緣。先不說那顆夜明珠乃是少莊主贈給新娘的定情之物,隻憑碧寒山莊威震陝甘的名頭,又如何肯給他?那癫頭和尚也不動粗,卻在喜堂上坐起禅來,碧寒山莊中一十餘名武功高強的弟子合力也擡不動他。這一坐就是大半天,眼見吉時将過,又不能把他一刀殺了,沖了喜事,無可奈何之下亦隻好把那顆夜明珠給了他,親事方才如期舉行。那名癫頭和尚正是無念宗的三僧談劍。無念宗行事難纏,由此可見一斑。”

  小弦聽得又是好笑,又是心悸,當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遇見這樣不講理的和尚,也隻好忍氣吞聲,繼續問道:“他又怎麼把那三十斤牛肉都塞到那……大碗裡?”小弦不識僧人化緣的缽盂,權以“大碗”相稱。

  追捕王嘿嘿一笑:“無念宗的‘須彌芥納功’僅用于一盤牛肉上,倒也算是稀奇。”小弦也不懂什麼叫“須彌芥納”,眼珠一轉:“看來這胖和尚果然很厲害,梁大叔可打得過?”追捕王傲然道:“總不會輕易輸給他。”

  小弦聽追捕王的語氣,亦無必勝把握,一時計上心來:這胖和尚看來也不是什麼好人,若能讓他與追捕王打一架,自己便有機會渾水摸魚了。他喃喃道:“你不是号稱捕王麼?便由他這般飛揚跋扈,欺負百姓?”

  追捕王隐隐察覺到小弦的心思,面色一沉,低喝道:“找們有正事在身,豈可不分主次?你若是想惹是生非,我可不饒。”小弦吐吐舌頭,連吃幾顆花生米堵住小嘴。

  門外那些叫花子分完酒肉,一哄而散。胖和尚鼾聲大作,閉起眼呼呼大睡起來。他說話斯文,鼾聲卻着實配得上那魁梧的身材,滿店皆聞,衆人皆暗暗皺眉,卻無人敢上前理論。

  追捕王見小弦用手撥弄着碟中的花生米,一顆顆地數,似乎并無借機生事的念頭,才暗暗放下心來,尋思用什麼方法找人通知泰親王,若是亮出追捕王的名号,自有人通風報信,隻歎不能輕易洩露身份,不然人人皆知小弦落在泰親王手裡,豈不麻煩。

  忽聽小弦歡叫一聲:“哎呀,有隻好漂亮的小鳥,我打……”他手一揚,手中一把花生米已脫手飛出。這一擲不但使出了林青教給他的暗器手法,更用上了林青留于體内的那股真氣。

  追捕王奇道:“哪兒有什麼鳥兒?”卻見小弦擲出的幾顆花生米悠悠穿過酒店大堂,不偏不倚地朝着店門外呼呼大睡的胖和尚頭頂上落去。

  小弦體内那股真氣雖然已勁道大減,傷人無力,可擲花生米這等小事,卻是準頭力度絲毫不差。以追捕王“相見不歡”的輕功,若是及時跨步,尚有可能後發先至、搶在擊中胖和尚之前截住那兒顆花生米,但萬萬想不到不通武功的小弦竟有這種本事,心想難道他平日都是裝出來迷惑自已的?一時大感愕然,再也不及出手。

  若是林青見到這場面。隻怕更會驚詫不已:按理說真力度體最多隻能滞留三五日便散,誰曾想小弦身懷自損經脈、激發潛力的嫁衣神功,更被景成像出指破去丹田後,反令體内經脈對外來真力的容納力大增,是以這道真氣足足在他體内十餘日後尚有這等神通。其中的機緣巧合、變化微妙處,連小弦這個當局者亦渾然不解。

  眼看那幾顆花生米将要端端正正擊在胖和尚的光頭上,看似沉睡的胖和尚蓦然睜開雙眼,鼻中仿佛還殘留着鼾聲,一道若有若無的白汽已從鼻端噴出,正撞在那幾顆小小的花生米上。“啪啪”幾聲輕響,花生米盡數粉碎。胖和尚一躍而起,炯炯目光朝小弦的方向看來。

  追捕王心頭暗恨,不欲多生事端,正要開口說句場面話,卻見小弦一個箭步擋在自己身前,口中猶大聲道:“男子漢一人做事一人當,這個和尚好厲害,梁大叔不要管我!”

  追捕王一愣,如何猜不出小弦的心思。奈何周圍食客皆望着自己,若是讓一個小孩子去出面硬扛,這張臉真是沒地方擱了。他望着面色依然沉靜的胖和尚道:“大師不要誤會,小孩子一時頑皮……”小弦卻嘻嘻一笑,對着追捕王耳邊道:“梁大叔教的本事果然好使,一擊就中。”他的聲音不大不小,足令滿堂食客聽得清清楚楚,更遑論那身負絕世武功的胖和尚。

  追捕王氣得咬牙切齒,衆目睽睽之下又不能痛打小弦一頓,若是與這樣一個黃口小兒分辯真相,豈不顯得怕了那胖和尚。他尚未想好對策,隻見那胖和尚的目光已從小弦身上移向自己。

  胖和尚眼中精光一閃,顯是發現追捕王絕非庸手,卻仍是雙掌合十,淡然道:“阿彌托佛,施主請布施。”他左手托缽,緩緩擡起那隻僅餘三指的右手。

  無念宗一向是看人行事,既要索取足夠的代價,亦不會令對方太過難堪,是以對那店小二僅要三兩銀子作罷。如今估計追捕王并不好惹,不免猶豫,應當報出三十兩還是三百兩的價格……

  小弦聽到胖和尚這一句“施主請布施”,已知妙計得逞。退到桌邊坐下,忽閃着大眼睛望着追捕王,似是委屈,又似是得意,口中猶道:“大師不要生氣,我們有的是銀子。破财消災就是了,三百兩也成。”胖和尚被小弦搶先把話說了出來,右手悻悻停在空中:“便如這位小施主所言吧。”

  追捕王目光一沉:“你是談舞還是談歌?”胖和尚被追捕王一語道破來曆,面色如常,仍是那彬彬有禮的神情,站定于酒店門口,并不入内:“小僧談歌,請問施主高姓大名?”無念宗九僧的法号皆以“談”字當頭,這位胖和尚正是七弟子談歌。

  追捕王心知自己絕無可能給他奉上三百兩銀子,如今騎虎難下,此事已無善了,偏偏又不能報上姓名,震退談歌,倒不如速戰速決,免得小弦乘機又弄出什麼花樣。他身為捕快,亦不必遵循什麼武林規矩,蓦然跨出兩步,瞬間到了談歌身前三尺,右掌疾出,往那大缽上按去。

  談歌見到追捕王靈動無比的輕功,已知遇上勁敵,微退半步,大缽一旋,罩往追捕王右掌,右手三指斜插追捕王的雙目與眉心,僧袍下左腿已無聲無息地踢向追捕王下陰。無念宗講求隐忍不發,出手必傷敵,這一招“足卷珠簾”乃是無念宗的不傳秘學,端的狠毒。

  知談歌身形才動,小弦已大叫一聲:“小心他的左腿。”談歌一愣,這一腿便不敢踢出去。追捕王早看破談歌此招,卻料不到小弦會幫着自己,心中疑慮稍減:原來這孩子雖然鬧事,卻還是與自己一緻對外的……他右掌陷入缽中,隻覺被一股大力吸住,不假思索反掌劃出。談歌本就略失先機,變招不及,追捕王反掌擊在缽沿上,才知這看似無奇的大缽竟是鐵鑄。

  “啪”的一聲,這一下是兩人内力硬碰,全無取巧餘地。談歌踉跄着退開三步,顯然内力比起追捕王來差了不止一籌。

  追捕王身法猶如鬼魅,電閃而至,左肘橫擊前胸,右掌畫了個圓弧,襲向談歌右肩。談歌口中大喝一聲,左手抛缽撞向追捕王襲來的左肘,右指骈如劍戟,徑刺對方右肘曲池穴,同時右膝無聲無息地頂向他小腹,誰知又聽到小弦叫道:“右腳又來了。”談歌心中俱意大生,右膝再收,才一欲動念變招,追捕王肘壓鐵缽,已撞至胸前……

  一聲悶響,兩人身形分開。談歌騰身而起,口噴鮮血,疾速朝外掠出:“施主近日必有血光之災,還請好自為之……”他縱是重傷嘔血而退,聲調仍是那般悠然。追捕王也不追趕,望着談歌逸去的方向,歎一口氣:“小弟在京師靜候談歌大師。”

  小弦瞧得眼花缭亂,他本意想先叫破談歌的招式,到關鍵時再故意說錯,好讓追捕王吃個大虧。誰知追捕王武功如此強橫,兩招便迫退這不可一世的胖和尚,暗悔自己不應該急于開口。

  追捕王返身回到酒店中,他雖不懼談歌的報複,但沒來由得罪死纏不休的無念宗,心頭氣惱,惡狠狠望着小弦這個肇事者,若非礙與旁人眼光,必是揪過來痛打一頓。

  小弦反應靈活,當先鼓起掌來:“大叔神功蓋世,為民除害,佩服佩服。”那些食客大多對談歌的行為敢怒不敢言,此時亦一并鼓掌而賀。店小二剛才吃了談歌的暗虧,巴掌拍得尤其響亮。

  追捕王縱是見慣了這等場面,亦不免有些飄飄然。他對衆人拱手為謝。又見小弦并未趁機逃跑,反是眼露怯意,轉過身去指指小屁股,一副甘願受罰的樣子。梁辰想到他剛才畢竟出言幫了自己,微微一笑,坐回原位。

  小弦雙手捧茶遞上:“梁大叔你好厲害。”這一句倒确是肺腑之言,他事先絕未想到追捕王會如此輕易就打發了談歌。

  追捕王哈哈大笑,舉杯一飲而盡:“現在你知道我打你屁股的時候,手下留情了吧。”小弦連連點頭,忙不疊再給他斟滿茶杯。追捕王心情極好,隻覺得這杯茶亦甘甜如怡,連飲幾杯,又想到剛才小弦擲花生米的手法:“瞧不出你這小鬼,還有點本事。”小弦笑道:“比起大叔來,可差得遠了。”

  追捕王不再追究,心想露了行迹,還是早早離開此地為妙,當下叫來店小二付賬。店主人口稱“大俠”,堅辭不收。追捕王平日大多都是在窮山惡水中追捕逃犯,難得有這等做“大俠”風光的機會,自不肯落下白吃白喝的口實,争論一會兒,強行留下二兩銀子,起身欲離,忽覺腹中微微一痛,一股濁氣直沉下陰,幾欲奪路而出。追捕王這一驚實在非同小可,若是在大庭廣衆下當場放出一個響屁,豈不大大玷污了“大俠”的名頭。他手按灑桌,疾運十成功力,方才令這股氣緩緩散出。

  小弦看到追捕王臉上的古怪表情,忽手指門外驚叫:“哎呀,那個胖和尚又回來了?”衆人齊齊回頭去看,哪有半個人影?一失神間,小弦已一溜煙往門口跑去。追捕王喝道:“你又想做什麼?”剛要去追,腹中又是一陣絞痛,直到此刻,方驚覺又中了這小鬼的毒手,大怒道:“你莫跑!”

  追捕王氣沉丹田,運功欲壓住那一股翻騰之氣,奈何畢竟是血肉之軀,這等情形下全然無力控制,縱是身負絕世武功,此刻亦身不由己,才奔出兩步,下腹如墜千斤,望着店主人口唇蠕動,臉上漲得通紅。

  店主人不明是以:“不知大俠有何吩咐?”追捕王苦忍良久,終于逼出一聲大叫:“茅房在哪裡?”

  衆人面面相觑,隻覺這位“大俠”的行徑當真是鬼神莫測,勢難預料。

  小弦一路狂奔,回憶起追捕王剛才哭笑不得的神情,越想越是好笑。剛才趁追捕王與談歌動手過招之際,他已将那一包巴豆粉盡數放于茶壺中,衆人都留神看兩人相鬥,竟是誰也沒發現。

  後來,追捕王大勝而回,得意洋洋,如何能想到桌上這壺茶中已被小弦做了手腳,當時他連飲數杯“巴豆茶”,加上經過一番劇鬥,氣血翻騰,藥力散發得極快,終被小弦趁機逃走。

  小弦隻恐追捕王神功驚人,一會兒便将追來,慌不擇路,隻挑僻靜處走。不多時已出了鎮子,眼見不遠處有座小山,心想追捕王必會以為自己直奔京城而去,不如先到山中躲起來,再慢慢伺機入京,當下更不遲疑,往小山中跑去。

  小山不高,少有人至,雖并無上山的小路,但樹林密布,足可供人攀爬。小弦手足并用,一口氣爬到半山腰,喘着粗氣坐下休息。回頭卻看到自己這一路上山,留下了不少痕迹,以追捕王的跟蹤術,縱是腹痛,幾日後也必能循迹找到自己,不知要用什麼方法才好。若是下一場大雪,倒可掩去足印,但看看天穹中晴空萬裡,一時也沒有要下雪的迹象,大覺頭疼。

  小弦找來一根枯枝,欲拂亂自己留一F的腳印,卻弄得地面上亂七八糟,愈加顯眼,隻好作罷。他心中暗悔,當初沒有跟愚大師學一些機關消息學,若能在此布下什麼奇門八卦的陣法,再設幾處機關埋伏,就算不能讓追捕王着了道兒,至少也可延緩他的追蹤。

  山中積雪未化,小弦手上沾了不少雪水,凍得通紅,加之滿身大汗,一陣凜冽的山風襲來,不由打個哆嗦,抱頭縮足,到底人小體弱,終耐不住寒冷,起身四顧,想先找個山洞避寒,再作打算。

  小弦極目遠望一會兒,周遭地勢盡收眼底,卻也未發現什麼山洞,隻好悻悻然原地小跑,借以驅寒。他忽微微一愣,覺出一絲不對勁來,仔細想想,出剛才眼中仿佛瞧見了一片青色,擡頭再望,果然在斜前方一處小山谷中片綠林。若是一般人,縱然見到此景亦會錯過,但小弦受《天命寶典》的影響,對世間萬物變化極為敏感,心想冬季已至,滿山皆是黃葉枯林,何以那片獨青?當下小弦往那片林地走去。

  走了半竈香工夫,已入那片山谷,果然不但綠葉滿樹,翠然如春,腳下亦是青草覆地,野菌叢生,山風吹面也不覺寒冷。小弦大奇,實不明白,何以會在寒冬臘月間有這般豐草常青的地方。

  谷中并無半個人影,小弦悠悠穿過林子,其後卻是一片空地。但見幽泉自山縫間湧出,滴答而下,玲珑有聲,泉水彙成一泓井口大的小潭,潭面上水汽橫生,恍若一幅明麗的畫卷。

  小弦驚得大張嘴巴,疑似來到了仙境洞府。猶豫良久,方才敢踏前一步,心裡忽泛起一種奇怪的感覺:這裡恐怕是什麼山精花妖的住所,最好還是不要擅闖,以免惹來禍端。這感覺來得如此突兀,又是那般不容置疑,就如有人在他耳邊明白無誤地說着什麼……

  小弦定定神,甩甩頭,暗笑自己胡思亂想。再往前走幾步,看得更加清楚。那潭上的水汽乃是從水面上蒸騰而出,又感覺到一股暖意迎而而來,原來這裡竟是一眼溫泉。

  水流沖刷着山壁,不時有小石子落下,擊在潭中,蕩起一層細碎的漣漪,潭上漂着的青苔浮萍亦是以而蕩漾,宛若被切割的碧玉。

  小弦大喜,跑到潭邊拍水而戲,隻覺觸指暖潤,極為舒服,溫度不冷不熱,恰到好處,若非顧忌追捕王随時會追來,真想跳下痛痛快決洗個澡。

  這一刹那,忽又莫名泛起一絲懼意,似乎那水下正藏着什麼噬人的怪物,随時可能沖出來。小弦不由退開半步,怔怔瞧着那并無異常的潭水,深深吸一口氣,強按雜念,果然再無什麼感應。

  小弦膽子極大,好勝心又極強,雖知這潭中有古怪,卻偏不信邪。再來到潭邊,垂頭往下看去,卻被水面上的浮萍青苔遮住視線,不見虛實。小弦用手!輕輕撥開青苔,露出一線,蓦然怔住……

  隻見潭水清澈,一輪午後的淡日在水中搖曳不定。而在倒映的陽光裡,卻有一雙比泉水更清澈、更深邃的眸子,正眨也不眨地望着小弦。

  縱然小弦有無數想象,也料不到會乍見這樣一雙不知是人是鬼、如夢如幻的眼睛。他大吃一驚,還未想好應該繼續看個究竟,或是扭頭逃跑。潭水激揚而起,如一張水幕朝他湧來。小弦下意識緊閉雙眼,往後疾退。擡腿欲跑,心口忽然一麻,軟倒在地。

  恍惚間,隻見一人從潭底沖天而起,在空中不停旋轉,一張純白的袍衫悠然裹在身上,動作幹淨利落,姿勢美妙至極,渾如天外飛仙。

  那人飛落潭邊,小弦僅看到他的側面,但見他身材瘦小,面色白哲,猶如凝脂,最觸目的是那挺直如峰的鼻梁;一頭淋濕的、烏亮濃厚的長發斜垂肩膀,卻并無柔軟妩媚之感,而是别有一種健美、灑脫的魅力。他猛一甩頭,發間細碎的水珠漫天飛舞,在陽光下映出七彩,瞧得小弦目眩神迷,心搖意馳,眼前這幕景象他一世也不會忘記。

  那人緩緩轉過頭來,殺氣滿臉,卻是一個年僅十七八歲、相貌極為俊美的年輕人,望見是個小孩,他微微一怔,而色稍緩,上前解開小弦被封的穴道,沉聲道:“你是誰家的孩子?為何來此?你父親母親呢?”他的聲音纖細柔弱,微含沙啞,若非看到他長袍披身,再聽到他的說話聲音,隻憑那一對修長入鬓的鳳目,小弦定會以為他是個女子,雖然穴道被解,仍是怔怔地望着他,說不出半句話來。

  年輕人灑然一笑,眉頭微沉,似是想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這一笑就如堪破世情般不帶半分煙火氣,那一沉眉卻又似一個悲天憫人的苦行之士,兩種沖突的表情自然而然地合為一體,令他舉手投足間流露出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直看得小弦目瞪口呆。他平生所見雖有與之類似的人物,但相較之下,林青多了一分殺氣,花嗅香多了一分世故,甯徊風更多了一分陰險,唯有面前此人,方可用道骨仙風四個字來形容。

  良久,小弦才結結巴巴地問道:“你是神仙麼?難道是鬼?”年輕人眨眨眼睛:“你看我像哪一路的神仙?”小弦一時頭腦發昏,忽覺得他極似童年時看過的一出戲中人物,呆頭呆腦道:“你,是花木蘭?”

  年輕人嘴角輕揚,莞爾一笑,柔聲道:“你先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就告訴你我是誰。”小弦本見他模樣俊美,神态間更有一股王者之氣,令人難以接近,但這一笑卻十分俏皮,加之看他年齡隻不過大自己五六歲,頓覺距離拉近了許多。

  小弦穩住心神:“我叫……”他蓦然住口,心想知人知面不知心,這裡靠近京師,這神秘的年輕人或許與之有關。追捕王既然說什麼京師中人人欲得自己而後快,可不能輕易洩露身份。他本想編個假名,忽義見年輕人清澈的目光直射而來,宛如刺透了自己心中所想,一時語塞。

  年輕人也不追問小弦的身份,淡淡道:“你一個人來這裡做什麼?”

  “我是在無意中來到這裡,你又在潭底做什麼,洗澡麼?”小弦本是無心稚語,那年輕人面上卻又紅了一分,半嗔半怒道:“你看到什麼了?”

  小弦愣愣道:“我什麼也沒看見啊。”他忽又跳起身來,拉着年輕人往林外走去:“我們快跑吧,有個大壞蛋正在到處找我,若是被他發現可不得了。”年輕人輕輕脫開小弦的手,淡淡道:“他找的是你,我又何必跑?”

  小弦一想也有道理,他對這年輕人極有好感,雖是有些舍不得,卻怕連累了他:“那好吧,再見。”說罷轉頭往林外跑去。年輕人微一跨步,攔住小弦的去路,似笑非笑道:“我叫宮滌塵。”

  小弦一呆:“我可沒打算告訴你我的名字。”他喃喃念着這陌生的名字,又覺“滌塵”二字用在他身上真是太合适不過,學着大人的口氣贊了一聲:“宮兄果然好名字。”

  原來這年輕人正是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宮滌塵,他來京師半月,結交各方權貴又約好京師各路成名人物五日後在清秋院中相聚。這一日左右無事,便來到京城郊外的潘鎮遊玩,恰恰見到那潭溫泉。他生性好潔,住于清秋院中頗為不便,此刻見周圍無人,一時動心便下潭洗浴,誰知小弦鬼使神差闖到這裡,幾乎被他撞破。

  宮滌塵行事亦正亦邪,來曆尊貴,從未讓人見過自家身體,一時羞憤交加,若非發現面前隻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早已痛下殺手。他此刻看到小弦裝腔作勢的樣子,忍不住嘻嘻一笑:“你也不必告訴我自己的名字。因為我是神仙,已經猜出來了。”

  小弦乍見宮滌塵時還當真以為他是神仙,此刻不免半信半疑:“那你說我叫什麼名字?”“你叫楊驚弦,對不對?”看到小弦吃驚的神情,宮滌塵渾若無事地拍拍手,略偏過頭不讓小弦看到他眼中閃現的一絲疑惑,淡淡道:“現在你該相信,我是神仙了吧。”

  剛才雖在潭底,但早在小弦踏入林地之時宮滌塵就已發覺,當即運起獨門心法“明心慧照”,令來人不敢擅入,誰知小弦竟然不為所惑,他已是一驚,再看到對方竟然隻是一個一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更是大奇。

  原來蒙泊大國師的“虛空大法”講究識因辨果,最擅長察知對方心态的變化,尋找精神薄弱處而人,往往令敵人不戰而潰。“明心慧照”由其衍生而來,着重影響對方的判斷力,是以小弦剛才在林中會有立刻離開的沖動,最後又生出恐懼的念頭,若非自幼修習《天命寶典》,對這等迷惑精神的異功有一種天生的抵抗力,早已拔腿逃之夭夭了。

  宮滌塵心思機敏,見這小孩子不懼自己的獨門心法,已推斷出他與昊空門的《天命寶典》有關,再一聯想到這些日子裡京師的傳聞,立刻就猜出了小弦的身份。

  小弦雖奇怪宮滌塵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但更驚訝于他叫的是“楊驚弦”而非“許驚弦”。他雖從小就用“楊驚弦”這個名字,但自從知道楊默僅是義父許漠洋的化名後就舍之不用,連追捕王亦稱呼自己為“許驚弦”,宮滌塵對這個名字又從何得知?他一時百思難解。

  宮滌塵見小弦呆怔不語,隻當他真以為自己是神仙,微笑道:“你放心吧,有神仙大哥在此,什麼人追你也不必怕。”小弦随口道:“他可是追捕王梁辰啊。”

  宮滌塵心思電轉,刹那間已想到泰親王派追捕王帶小弦入京的用意,心想追捕王精擅跟蹤術,倒不能小窺,隻怕立刻就能找到這裡來,當下沉吟道:“你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小弦對宮滌塵極有好感,不知不覺把他當作了極信任的人,加之捉弄追捕王乃是他的得意之舉,當即眉飛色舞地将自己一路上與追捕王如何鬥氣,以及如何給他下藥之事細細講來:“他現在吃了巴豆,大概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尋來,我們最好先到什麼地方躲一下,隻要到了京師,找到我林叔叔之後就什麼也不必怕了。”

  宮滌塵聽得又是吃驚又是好笑,追捕王身為八方名動之首,多少窮兇極惡的要犯都難逃他的追捕,竟然被這小孩子從手中逃出,還被害得吃下了令人大瀉不止的巴豆,實是令人難以置信,面前這個小孩子決不簡單。但又聽到追捕王自己伸手從樹洞中取出小弦的“暗器”,縱是宮滌塵一向矜持,亦忍不住彎腰捧腹,笑得淚水直流。

  小弦亦是樂不可支,好不容易收住了笑,眉間又掠上一絲憂色:“那個追捕王武功十分厲害,我可不能連累宮大哥,後會有期。”說完轉身就走。

  官滌塵也不阻攔,隻是不疾不徐地跟着小弦:“你這一聲大哥不能自叫,我就幫你這一回。”小弦吃驚道:“難道你不怕追捕王?”宮滌塵笑道:“追捕王雖然厲害,我卻不放在眼裡。”

  若是别人說這話,小弦必會嗤之以鼻,但剛才在潭邊乍見宮滌塵實是印象太深,雖知他仍是個凡夫俗子,卻相信他必有過人之能,不禁喜道:“那你能不能幫我去找林叔叔?就是暗器王林青。”他說到林青的名字,忍不住一挺小胸膛,自豪之情流露無遺。

  宮滌塵想了想,緩緩道:“我不但可以幫你找到暗器王,還可以助你對付明将軍。”小弦驚得雙目圓睜:“我,我與明将軍無冤無仇,為什麼要對付他?我隻是要幫林叔叔。”他說完,又補上一句,“而且不能用什麼陰謀詭計,我要林叔叔光明正大地用武功勝過明将軍。”

  宮滌塵随口道:“這個自然,若非以武功勝之,又豈能令世人心服?”他心裡卻已領悟到小弦并不知自己是明将軍“克星”的身份,亦不會自知目前正處于極危險的境地,當下凝神思索對策。

  小弦見宮滌塵沉思不語,隻當他為難:“你若怕麻煩,我就自己去找林叔叔好了。”宮滌塵眼中精光一閃,一個複雜精密的計劃已隐隐浮上心頭:“你不是說曾與追捕王約法三章麼,我們也來試試。”

  小弦不解:“宮大哥想怎樣約法?”宮滌塵望着小弦,正色道:“你相信我麼?”小弦看着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瞳,親近之意更甚,毫不猶豫地點點頭:“宮大哥,我相信你!”他身懷《天命寶典》之功,對世間萬般生靈皆有一種獨特的判斷,此刻認定了宮滌塵與自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機緣,立時托付了真心。

  宮滌塵精于判斷對方心意的“明心慧照”神功,當即瞧出小弦對自己毫無保留的信任,一時大為感動,念及自己對他頗有利用之心,刹那間竟有一分自慚,暗下決心:無論事态如何發展,自己利用他也罷,助他一臂之力也罷,總之不能讓任何人傷害這天真無邪的孩子。

  “好,你既然信我,就要按我的話去做。”宮滌塵朗然道,“第一,五天之内你決不能自己去找暗器王!”“啊!”小弦吃了一驚,“為什麼?”

  宮滌塵反問道:“我才提出第一個條件,你就不信我了?”小弦振振有詞:“既然是提條件,就應該是雙方的。我雖然相信你,但若是不能見林叔叔,又何必讓你幫我?”

  宮滌塵微笑道:“我隻說五天之内不見暗器王,又沒說以後不見。你若是相信我,就按我說的去做。而我也可以保證,讓你安然無恙地見到你林叔叔身邊。若是你現在急于見他,不但于你無益,而且極有可能讓暗器王也陷入危險中。”

  小弦聽宮滌塵說得煞有介事,心想自己可不能做林叔叔的“累贅”,擡頭看到宮滌塵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一咬牙:“好,我答應你。”

  “第二,從現在起,你必須一切聽我指揮。”宮滌塵見小弦又要跳起來,笑着補上一句,“這個條件過了今日便可廢棄。”小弦安靜下來:“今日與明日有什麼差別?”宮滌塵淡淡道:“今日你是各方勢力争奪的焦點,進了京城中也要乖乖藏起來,不可露面,而到了明日,就算你大搖大擺走在京師街道上,也沒有人敢動你半根毫毛。”

  小弦驚訝不已:“怎麼會這樣?”宮滌塵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計。”

  “好,我答應你。”看到宮滌塵萬事不萦于懷的模樣,小弦登時信心十足,“第三個條件是什麼?”宮滌塵正容道:“你今天在潭底看到我的事,不許對任何人說。縱是日後有人問起,也隻能說我們是在路上無意遇見的。”

  小弦本以為第三個條件必也是頗為苛刻,誰知隻是這件事,撓撓頭道:“奇怪,我倒覺得我們如此相遇好有緣分。宮大哥是在潭底練功夫嗎?”

  “不許對我提什麼緣分。”宮滌塵如何能解釋自己隻是在潭底洗浴,不過總算确定小弦那一刻确實未瞧見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稍稍舒了口氣,“你不要問太多,總之要答應我。”小弦點點頭:“好吧。這棄個條件我都答應。那我們現在做什麼,進京城麼?”

  “進入京師重地,豈可形容不整?”宮滌塵輕輕一笑,“楊大俠入京前自然先要打扮一下。”

  當下宮滌塵大緻教了小弦一些易容化裝的要訣。譬如凝氣變聲,屏息斂神等,小弦奇道:“宮大哥不必如此,京師裡根本沒人認得我。”他忽想到曾在擒天堡中見過妙手王關明月與刑部名捕齊百川,又補充道,“就算有一兩個人識得我,京師那麼大,總不會湊巧撞上了。”

  宮滌塵歎道:“這才是最麻煩的。若是人人都認得你的面目,反倒容易,隻要把你的模樣改變,便不會有什麼差錯。可正因别人都不認識你,是以他們對每一個入京的小孩子都會細細盤查。”

  小弦猶豫一下,終于問出了橫亘胸口多時的疑問:“追捕王也說什麼京師人人欲得我而後快,這到底是為什麼?”宮滌塵歎道:“那是因為你林叔叔被管平等人圍在城外時,說了一句關于你的話。這句話本是個秘密,可惜現在幾乎已是全城皆聞。”

  小弦聽到竟與林青有關,更是不肯放過:“什麼話?”宮滌塵道:“等過幾日見到暗器王,你自己問他。”小弦苦苦哀求:“好大哥,你告訴我吧。”

  官滌塵微笑搖頭:“不是我不願意告訴你,而是你現在知道了這句話,隻有壞處沒有好處,徒亂心智。”他的神情雖仍是平和,語氣卻極堅決。

  小弦雖是心癢難耐,但看宮滌塵的樣子勢必不肯說,隻好把滿腹疑團留在心中,心想不急于一時,又好奇問道:“宮大哥真能把我變成另外一個模樣?”他想到若能變成一個全然陌生的小弦,見到林青時吓他一大跳,一定非常好玩。既然全城皆聞,到了京師中找人打聽一下便知究竟,倒也不必心急。

  宮滌塵道:“易容術并非萬能。但是每一個人的面目都有其最明顯的特征,隻要把這個特征稍加修改,便可起到瞞天過海之效。”

  小弦忍不住偷眼看看宮滌塵,暗忖:宮大哥的五宮幾乎完美,真還瞧不出哪裡是最明顯的特征。宮滌塵似是猜出了小弦的心意,别過臉去,随即又轉過身來道:“你看我現在可有什麼不同?”

  小弦定睛一看:“啊,宮大哥的皮膚一下變黃了,鼻子也似乎矮了一些,嗯,額角還多出好些皺紋,活像換了一個人。”他又拍手叫道,“是了,宮大哥的皮膚最白,鼻子也高,這就是最明顯的特征。”若是武功高手見到宮滌塵轉瞬間即令膚色變暗、鼻骨塌陷的神功,定會咋舌不已,小弦卻隻如看戲台上的戲子變臉,絲毫不以為奇。宮滌塵笑道:“正是如此,而對于你來說……”他的目光在小弦臉上轉來轉去,沉吟難決。

  小弦撅着嘴道:“我沒有你那麼好看,不要看了……”他見宮滌塵絲毫沒有收回目光之意,急得瞪眼跳腳,“你這樣子,好像要在我臉上找塊好肉充饑一般。”宮滌塵撲哧一笑,眼睛一亮:“我找到了。你最明顯的特征就是這雙大眼睛,隻要把眼睛縮小一點,乍見之下足可瞞過不熟悉你的人。”

  小弦不解:“給我化裝還情有可原,宮大哥本來生得那麼漂亮,為什麼故意要弄成一個醜八怪?”他連忙又解釋,“也不是醜八怪,隻是……隻是比你本來的樣子要差了許多。”宮滌塵面色略有些不自然,淡淡道:“左右皆不過是一個臭皮囊,美醜又有何關系?”他雖是心止如水,但聽這樣一個小孩子無心稚語,誇獎自己的相貌,亦暗覺欣喜。

  小弦喃喃道:“我仍是想不通,難道長得好看有錯麼?我想變得漂亮些都不行呢。”宮滌塵低聲道:“我如此做法自然有原因,你先不要問。”他見小弦臉上有些不快,柔聲道,“或許有一夭我會告訴你,但現在還不行。這是我們兩兄弟之間的小秘密,一定要幫宮大哥保守這個秘密,好麼?

  小弦聽宮滌塵軟語溫言,又直承與自己是“兩兄弟”,心頭湧上一股熱血,伸出小指,一本正經道:“宮大哥請放心,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會說出你的秘密。”他想了想,又毅然加上一句,“對林叔叔我也不說。”這一刻,小腦袋滿滿都是“士為知己者死”的念頭。

  宮滌塵面露微笑,與小弦拉指為誓。在小弦的心目中,這一指頗有些義結金蘭的味道。

  小弦自幼與許漠洋呆在清水小鎮,除了幾個平日在一起玩鬧的小夥伴,連說句知心話兒的人都沒有,水柔清可謂是平生第一個看得上眼的朋友,偏偏她卻認定自己害了她父親莫斂鋒,當自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直到今日遇見官滌塵,心中極覺投緣,真希望有這樣一位模樣英俊潇灑、行事又極有主見的大哥,雖然隐隐覺得他行事神秘,似乎有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心潮澎湃下也全然顧不得了。

  相較之下,小弦雖然對林青的崇拜之情更勝一籌,但那是一種對父親、師長的敬重之情;而宮滌塵與他年齡相差不遠,更覺親近。一時之間小弦心潮起伏,良久方歇。

  宮滌塵精通虛空大法與明心慧照,對小弦那一片坦蕩無私的真情感應尤深,饒是他久經江湖,被一個初萌世事的孩子這般毫無保留地信任,胸口亦是一熱,刹那間幾乎想放棄自己的計劃,終還是暗歎一聲,強自抑制。

  小弦深吸一口氣,似是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宮滌塵複雜的目光,轉開話題道:“宮大哥,就算你把我的眼睛變小了,可我……我這個頭還是會引人生疑啊。”這一刻,他真希望自己能快快長大,成為一個高大強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宮滌塵道:“你放心吧,我自有辦法,隻是你要吃些苦頭。”“我不怕吃苦。”聽了宮滌塵的話,小弦頓時信心倍增。

  兩人邊走邊說,不一會兒已望見京師城牆。在冬日午後并不強烈的陽光照射下,就見那住矗立的城樓高聳入雲,氣韻非凡。

  小弦咋舌道:“原來京師就是這個樣子啊,果然十分氣派。”’宮滌塵笑道:“你現在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記得我第一眼看到京師時,最想做的是站到城牆上,縱身一躍……”看着小弦吃驚的目光,輕輕打一下他的頭,“不許胡想,我可還沒活夠,而是想體驗一下,那種在京師上空飛翔的感覺。”

  小弦想了想:“我最想做的事是到紫禁城頂最高處,對着那皇帝老兒大叫一聲:‘我來也!’哈哈。”聽到小弦這一句玩笑,宮滌塵卻意外地沒有笑。

  當下,宮滌塵帶着小弦并不直接入城,而是繞城而行。小弦奇道:“我們為什麼不進城呢?”宮滌塵道:“從南門入城,要在城中多行幾裡,隻恐被人察覺。”小弦聽出他的意思:“宮大哥要帶我去什麼地方?”宮滌塵答非所問:“隻有先到了那裡,你以後才可以在京師中公然現身。”

  兩人繞過小半個京師外城,來到西門。宮滌塵把小弦拉到一個無人的僻靜處:“現在我将用‘移顔指法’拿捏你全身筋骨,令你身高增長數寸,以避京師耳目。這個過程中可能會有不少痛楚,要麼我先點了你的穴道,隻是,宮大哥也不知點穴後再施功,會否有什麼不良後果……”

  小弦又驚又喜:“我不怕疼,宮大哥不要點我穴道。嗯,這個方法能保持多久呢?”

  “大約能保持一個時辰,是以我們入京後要直奔目的地,不能在途中耽擱,若是遇到什麼好玩有趣的物事你千萬不要多事,日後自有時間讓你玩兒個夠。”

  小弦大失所望,喃喃道:“有沒有保持幾個月的方法,要麼幾天也行。”看來他關心的倒不是疼痛程度,而是能否就此長高幾寸。宮滌塵沒好氣道地:“要不要我直接将你的腿鋸斷,接一截木頭上去,想要多高都可以?”“那樣豈不成了瘸子?不行不行。”小弦垂頭一歎,“要麼宮大哥就經常給我拿捏一下吧。”

  宮滌塵給他一個栗爆子:“你當我是江湖上按骨揉肩的瞎子麼?”他本是闆起臉,看小弦捂頭的樣子十分誇張,又忍不住笑了,“你這小鬼,先且不說你能否忍住疼痛,拿捏一次我亦會元氣大傷,豈能經常施功?”

  小弦雖被宮滌塵毫不手軟地痛打一下,又被他罵一句平生最忌諱的“小鬼”,心中卻無絲毫不快,反而體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兄弟情誼,拉着宮滌塵的手撒嬌道:“那宮大哥要教會我這套‘移顔指法’,沒事時我自己拿捏好了。”他話音未落,但覺背椎骨上一陣疼痛直搗心肺,驚跳而起,“哇,這麼痛啊!”宮滌塵笑罵道:“不疼怎麼能長高,天下間豈有如此便宜的好事?”

  當下出手如飛,指下雖不容情,但見小弦叫聲凄慘,已暗暗将一股真氣送入小弦胸中,助他止疼。

  誰知真氣才一入小弦身體,頓如泥牛入海,刹那間不見了蹤迹。宮滌塵一呆:“怎麼會這樣?”一般人但有外力入體時,都會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小弦的體質卻是大異常人,不但沒有排斥,反而将宮滌塵殘留指尖的一絲餘力亦吸得點滴不剩。

  虛空大法中本就有一種“借體還氣”的奇功,如遇本身受到重創、功力大損時,可将全身功力注入旁人體内,運轉一周天後重新吸回,不但可愈傷,更可令功力完好如初。隻是此法太過陰損,被注功之人事後必會元氣大傷,重病一場,若被心術不正者學會,以之害人,必定後患無窮。是以蒙泊門下僅有蒙泊本人與大弟子宮滌塵習過,而且不到萬不得已,決不可擅用。宮滌塵雖懂得“借體還氣”之法,卻從未使用過,對于注功入體後的種種反應亦一無所知。他不明白小弦體内的變故,還隻道是自己無意間用上了“借體還氣”的心法,也未放在心上,又聽到小弦大呼小叫個不停,急于加快手法,讓他少受些痛楚。

  小弦生性堅韌,若是别人給他這般拿捏,必是一聲不吭,但心裡把這個“宮大哥”當作親人一般,毫不見外,也不怕他嘲笑自己受不了疼痛,反而隐隐有一種“自己受苦多些,宮大哥便會多疼我一分”的想法,更是叫得驚天動地。

  直聽到宮滌塵說一句:“你想引來旁人圍觀麼?”這才收斂了些,隻從牙縫裡抽入幾口冷氣,口中還不時指揮一下:“哎喲,膑骨上三分,不對不對,是胫骨下一分……”

  宮滌塵聽小弦将自己拿捏骨骼的方位說得絲毫不差,心中暗驚。連自己都僅能按方位出指,未必能将每一處骨骼名稱都說得清楚,這小孩子又從何而知?他哪知小弦在殓房中摸了七日七夜的死屍,若說對人體骨骼結構的了解程度,決不在這世上任何一人之下。

  過了半炷香工夫,小弦總算苦盡甘來,搖搖晃晃站起身來,左顧右盼一番,拍着手大叫:“啊,我真的長高了好多啊!”

  其時,宮滌塵已将他全身骨節按松,尤其是腿骨長了近二寸,一時小弦頗有些不習慣,走兒步路連忙扶住宮滌塵,隻怕一不小心就會摔倒。

  宮滌塵看着他短了一大截的褲腳,哈哈大笑:“怎麼樣,你宮大哥的本事還不錯吧。”小弦卻偏着頭,笑嘻嘻地盯着他:“我看見了。”宮滌塵奇道:“你看見什麼了?”

  “我一直想看看,你的牙齒是不是很白,可你總是不肯笑,這一下總算看見了。嗯,确實配得上我這玉樹臨風的宮大哥。”

  宮滌塵怔住了,心想自己平日确實是極少如此開懷大笑,一時也不知應該罵小弦幾句,還是應該感激他給自己帶來了久違的快樂,心頭浮起一絲異樣,轉過頭輕聲道:“走吧,我們可以入城了。”

  兩人在城門口遇見官兵盤查,宮滌塵将一面玉牌随手一亮,立刻通行。

  小弦問道:“這是什麼寶貝?為何那些兇巴巴的官兵一見之下,立刻老實了許多,還對宮大哥點頭哈腰,如此恭敬?”宮滌塵淡淡道:“這是泰親王親手贈我的玉牌,除了皇宮内院和少數幾個地方,這京師裡任何去處都可暢行無阻。”

  小弦一震:“泰親王!”宮滌塵也不多言,隻顧朝前行路。小弦雖有疑惑,但瞬間逝去,暗想以宮大哥的外表與氣度,必是大有來曆的人物,泰親王巴結他亦是情理之中……

  在他幼小單純的心中,泰親王便如那戲台上畫着白鼻、長着小人嘴臉的朝中弄臣,縱然是堂堂親王的身份,亦會對宮大哥努力“高攀、巴結”,想到自己剛才還對宮大哥有所懷疑,暗暗自責兩句。

  宮滌塵本以為小弦會追問自己與泰親王的關系,見他臉有愧色,埋頭行路,運起明心慧照,立知究竟。

  他雖是俗家弟子,但自小随蒙泊大師精研佛法,早勘破了諸多人情世故,相較之下,這個胸無城府、天真無邪的孩子比起世上大多數人來更令他動容。他心頭唏噓,忍不住扶住小弦的肩膀,與他并肩同行。

  小弦長高了足有三寸,看起來已像一個毛頭小子,雖然有人注意到他那短得極不合身的褲腳,但那些入京做活的工匠學徒亦大都如此,并未受人懷疑。

  兩人一路朝京師西城而行,走了一會兒,來到一座氣派華貴的府邸。小弦眼尖,看到那府門上挂着一個牌子,寫着個大大的“明”字,牌子下還站着一位挺胸叉腰的家丁,心中吃了一驚:“這是什麼地方?”宮滌塵肅聲道:“你還記得我們的約法三章麼?第二條,今天一切行動都聽我指揮!”

  “可是……這個‘明’是什麼意思?”小弦小臉憋得通紅,終于還是忍不住發問。宮滌塵微微一笑:“京師中除了明大将軍,還有哪一位王公貴族能住在這樣的地方?

  小弦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望着宮滌塵。宮滌塵靜靜站在原地,面上沒有絲毫表情。

  小弦愣了半天,上前拉住宮滌塵的手:“我相信宮大哥,走吧。”這一刻,他相信宮滌塵無論做出任何讓他吃驚的事,都決不會對自己不利。

  宮滌塵來到将軍府前,對門口一位家丁道:“通報明将軍:就說吐蕃蒙泊國師的大弟子宮滌塵求見。”

  “當”的一聲,小弦腳下發軟,一下未站穩,連忙扶住将軍府前的石獅,腳趾已撞在石獅上,卻絲毫不覺疼痛。他萬萬未想到,這個宮大哥竟然會是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縱是這一日中已遇見了無數奇怪的事情,乍聽到這消息亦是立足不穩,差點當場摔一跤,出一個大洋相。

  小弦在擒天堡見過的番僧紮風喇嘛就是蒙泊的二弟子,看那紮風喇嘛好色貪财,心中早認定這吐蕃國師必是如紮風喇嘛一般,是個浪得虛名之輩。何曾想自己敬若天人的宮滌塵亦是出于他門下!幾乎疑心自己聽錯了。

  宮滌塵與紮風喇嘛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可謂完全不同的兩類人,就算打破小弦的腦袋,也不會猜到他們竟偏偏是同門師兄弟,隻覺得世間最大的笑話莫過于此。

  宮滌塵似笑非笑地瞪了小弦一眼,小弦漸漸回過神來,一咬牙:或許宮大哥就是那種出污泥而不染的人,自己萬萬不能懷疑他。明知這種想法頗為牽強,卻拼命止住其餘念頭,上前兩步拉住宮滌塵的手,似乎能從他溫暖的手心裡感應到一份令自己堅定的力量。

  那家丁一聽了宮滌塵的話,卻是一翻白眼:“你可與将軍預約過?”宮滌塵微笑搖頭:“這個倒不曾。”

  家丁從鼻中哼一聲:“你可知這京師中有多少人想見我家将軍,若是人人都如你一樣不請自來,将軍還不得累死……”看着宮滌塵笃定的神态,他越說聲音越低,自己也不明白為何面對這樣一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秀士,平日的驕橫都不翼而飛了?

  宮滌塵仍是那絲毫不動氣的樣子:“在下有急事求見明将軍,煩請通報。”家丁晃晃腦袋,似是要甩去什麼念頭,眼睛瞪得溜圓:“說了不行就不行!”

  按常理,宮滌塵此時至少應該掏出幾兩銀子賄賂一下家丁,他卻渾如不通世故,仍是輕言細語:“若是耽誤了大事,兄台可擔當得起?”家丁“呸”了一聲:“若是你意圖行刺将軍,我又怎麼擔當得起?”

  宮滌塵歎了一聲,回頭對小弦道:“走吧。”

  小弦巴不得不入将軍府,轉身就走。卻被宮滌塵一把拉住:“往這邊走!”說着拖起小弦,直往将軍府内而去。

  小弦大驚!普天之下敢這般硬闖将軍府的也沒幾人,莫非宮大哥當真不要命了?然而看那家丁卻是一臉茫然,望着宮滌塵與自己施施然入府,全無半分反應。

  宮滌塵懶得與那家丁廢話,索性運起“明心慧照”,刹那間已惑住那名家丁。他當然知道擅闖将軍府的後果,府中看似寂靜,這一刻卻已無異于龍潭虎穴,稍有不慎便會中伏。當下一路緩緩而行,忽見一人迎面走來。

  宮滌塵微微一笑,舒了口氣:“總算遇着一位管事的人了。”

  小弦卻是倒吸一口冷氣——來人身材高大,面色黝黑,眉心上一顆大痣其色欲滴,正是将軍府第三号人物、黑道殺手之王鬼失驚!

  小弦曾與鬼失驚在擒天堡中見過面,知他眼光精準,宮滌塵雖替自己易容,卻未必能瞞過這位殺手之王的眼睛,連忙往宮滌塵身後一躲。

  鬼失驚本以為有人硬闖将軍府,匆匆趕來,殺氣騰騰,見到宮滌塵時蓦然一震:“宮……宮兄為何擅闖将軍府?”宮滌塵淡然道:“鬼兄好,隻因有急事求見将軍,門口那家丁卻拒不放行,迫不得已,隻好硬闖了。”

  鬼失驚臉色一變:“宮兄請随我來,那名家丁我自會處置。”他目光在小弦身上一滞,随即移開,似乎并不曾懷疑小弦的身份。小弦暗暗舒了一口氣。

  宮滌塵悠然道:“他亦是忠于其職,倒也不必懲戒。”鬼失驚冷冷道:“我罰他并不是因為他不放宮兄進來,而是他竟會讓宮兄直闖而入。”宮滌塵若有若無地一笑:“若是我不能闖進來,又有何資格見明将軍?”

  鬼失驚一歎:“也罷,便饒他一回。”說罷領宮滌塵與小弦來到一間純黑的小廳前:“請宮兄稍待片刻,我去通知将軍。”他的目光又落在小弦身上,陰沉的臉上竟露出一絲笑容:“小弦,你好啊。”不等小弦回答,轉身匆匆離去。

  小弦吓了一跳,這才知道鬼失驚早就認出了自己,鬼失驚可算是他最怕的幾個人之一,想着他方才那态度暖昧的一笑,不知他心裡打的是什麼主意,胸口好一陣怦怦亂跳。

  宮滌塵望着那間純黑如墨、似木似鐵的小廳,歎道:“這想必就是傳說中的将軍廳了。”他見小弦心神不屬,自顧自道,“聽說此廳乃是絲毫無間的一個整體,均以上等鐵木所制,堅固異常,刀槍水火皆難侵人分毫,乃是天下第一高手明将軍練功會客之處,普天之下隻怕也沒幾個人能親眼目睹。若不好好珍惜這份眼緣,豈不是自來了将軍府一趟?”他這最後一句話卻似是有意說給小弦聽的。

  小弦哪兒還有心情看什麼将軍廳,隻呆呆想着宮滌塵這個才認識不足半日的大哥。他不但身為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手執泰親王親賜的玉牌,更直闖将軍府而毫發無傷,而且從頭到尾都是胸有成竹、将一切了然于胸的模樣,平生所見過的英雄人物亦不在少數,但若說到神秘莫測,當以此人居首。偏偏自己對他提不起一絲惡感,無論他是好是壞,是正是邪,隻要他一句話,甯可為他拼卻一腔熱血……

  想到這裡,小弦走到宮滌塵面前:“宮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宮滌塵淡然道:“我們兄弟之問,不必說求字。”

  小弦蓦然覺得鼻子一酸,深深吸了幾口氣方才平複:“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就算你想殺我也罷,我都毫無怨言。我隻請你……不,我隻希望你,不要和林叔叔為敵。”

  宮滌塵一震,沉吟良久,才一字一句道地:“我答應你。”

  小弦立刻笑逐顔開,剛才那一刹那,他忽然冒出一種可怕的想法:無論宮滌塵要對付誰,自己都會全力相幫,但若是他要與林青為敵,實不知應該如何是好,是以才說了這番話。聽到宮滌塵答應了自己,心中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

  聽到小弦的話,宮滌塵心緒稍亂。這乃是他習成虛空大法第二重“疏影”之境後從未有過之事。既然答應了小弦,亦意味着他必須重新修訂這次行動的計劃,然而心中卻無一絲後悔之意,與小弦雖僅僅相識半日,那種人與人之間微妙而一發不可收拾的感情,卻已深深植根在他的心間。

  或許,傾蓋如故就是如此!

  官滌塵正沉思間,忽感應到心口一跳,擡頭望去,明将軍已如一座伫立千年的大山般靜立在他面前。

  “不知宮先生找我有何事?”明将軍沉聲發問,目光卻盯在小弦身上,若有所思。宮滌塵不語,目光亦停在小弦身上。

  此刻,小弦終于見到了這個被愚大師稱為自已命中宿敵的四大家族少主、雄霸天下第一寶座二十餘年不倒的明将軍!

   第九章 疊逢奇遇

明将軍并不高大,相貌亦比小弦想象中遠為年輕,近五十的年紀瞧起來不過三十許人。最奇特的是他那頭不見一絲雜質、極有金屬質感的烏發,仿若綢緞;那透着瑩玉神采的肌膚,被身後将軍廳黑色的牆壁所襯,更有一種奪人心魄的氣勢。

  小弦略帶好奇地望着明将軍。在他的心目中,明将軍既是天底下最神秘的人物,也是一個害得父親許漠洋家破人亡、流落江湖的大壞蛋。然而此刻他的心中卻提不起一絲惡感,反有一種終于見到江湖傳言中絕頂高手的興奮。甚至,從隐隐浮現的懼意中,還有一種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尊敬!

  明将軍終于開口:“就是這孩子麼?”宮滌塵點點頭:“他剛從追捕王手中逃出,無意間遇上了我。以将軍的智慧,想來不必滌塵再多言了。”他知道隻要對明将軍點出追捕王的名字,泰親王的籌劃已呼之欲出,餘下的事情就由明将軍自己審時度勢,權衡利弊了。

  小弦心頭一凜,聽兩人的口氣,宮滌塵來将軍府竟是專門為了讓明将軍見到自己,這是何故?想起愚大師曾說,自己是明将軍的命中宿敵,他雖從未将那些話語放在心裡,權當是戲言,但若是明将軍知道了此事,多半不會放過自己。他不由有些忐忑,看到宮滌塵低頭對自己露出一個充滿鼓勵的微笑,方才心頭稍定。

  “本将軍雖然今日才見到宮先生,但早就聽說你淡泊名利、無畏權勢。”明将軍目光略略一沉,思索道,“若是京師中任何一人帶他來将軍府,我都不會奇怪,但宮先生亦如此做,卻令我百思不得其解,可否解釋一二?”宮滌塵身為吐蕃國師蒙泊的大弟子,置身于京師權謀鬥争之外,自然不會将小弦送至将軍府以求功名,而明将軍下令将軍府全力保護小弦之事極其機密,外人亦不會得知。明将軍縱是智謀高絕,也猜測不出宮滌塵的用意。

  宮滌塵并不直接回答明将軍的提問:“滌塵隻是想知道:明将軍到底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人?”說話間,他已暗運“明心慧照”大法,潛測明将軍此刻的心理變化。明将軍仿若不覺,大笑道:“積毀銷骨,衆口爍金。我明宗越是什麼樣的人,本無須别人判斷。”

  宮滌塵但覺明将軍似已與他身後的将軍廳合為一體,“明心慧照”欲測無門,不敢強試,暗中收功,淡然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這一句乃是莊子的名句,《天命寶典》傳承于老莊之學,小弦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卻覺得用在此處大是不倫不類,心想難道宮大哥以判斷出明将軍的喜怒為樂麼?實在是不可思議!

  明将軍微微一怔,精芒隐現的眼神鎖在宮滌塵俊美的面容上,就像是第一次看到面前這個豐神如玉、宛若濁世佳公子的年輕人,緩緩道:“在宮先生心目中,我是什麼樣子?”宮滌塵朗聲道:“公欲成大事,當無拘小節。”明将軍冷笑:“何為大事?何為小節?

  “男子漢大丈夫自應以國家興亡為重,個人恩怨為輕。”宮滌塵喟然一歎,望着小弦道,“若是将軍府要強行留下這孩子,宮某定會非常失望,從此不會再與将軍見面。”小弦越聽越是糊塗,想不明白為何将軍府要留下自己,而宮滌塵說從此不見明将軍,難道明将軍會受他這樣的“威脅”?

  明将軍大笑:“宮先生危言聳聽,到頭來原不過為了這個孩子?我明宗越豈會與之為難,你盡可帶他走。”

  宮滌塵道:“将軍自然知道,京師中各勢力皆對此子虎視眈眈。隻怕我們前腳才出将軍府,立刻便會被請到什麼親王皇子的府中,宮某雖自命不凡,卻也不敢保證這孩子的安全……”這番話除了未直接說出泰親王與太子的名字,幾乎已經挑明了京師中幾大派系間的明争暗鬥,恐怕也隻有身為吐蕃使者的宮滌塵才可這般直言無忌了。

  小弦聽得雲裡霧裡,渾不知自己為何變得如此重要,而宮滌塵與明将軍之間隐含機鋒的言辭亦令他增添了一份神秘之感。

  明将軍沉聲道:“宮先生有何妙策?”宮滌塵微笑:“滌塵想問将軍借一個人,五日後當将軍到清秋院作客時便完璧歸趙。”

  明将軍目光閃動,轉向鬼失驚:“這五日,便由你負責保護這孩子的安全,若有人對他圖謀不軌,殺無赦!”鬼失驚臉無表情,躬身答應。

  宮滌塵面色不變,心頭暗歎,明将軍刹那間便已猜出自己欲借鬼失驚保護小弦的用意,一代枭雄果然名不虛傳!而小弦卻是大吃一驚。僅是見到鬼失驚就已令他提心吊膽,若是這五日時光與之朝夕相處,豈不要驚出一場大病來?他剛想出口反對,卻見宮滌塵的眼光射來,右手三指跷起,暗暗一搖,無疑是在提醒與自己的“約法三章”,隻好悻悻閉嘴。

  明将軍又對宮滌塵道:“并非本将軍不給宮先生與亂雲公子面子,而是這些日子政事繁忙,恐怕五日後未必有暇。”

  宮滌塵悠悠道:“不知将軍會不會給暗器王面子?”明将軍動容:“林青也會參加?”宮滌塵笑道:“京師人物齊聚,又怎會少了暗器王?”小弦聽到林青的名字,心中一動。他本不知宮滌塵五日後在清院秋中宴請京師各門各派人物之事,但想到宮滌塵曾說過,五日後保證讓自己回到林青身邊,看來果然是早有計劃,并未哄騙自己,對他的信任更增一分。

  明将軍雖早就定下參與聚宴之事,但卻未想到會與暗器王在那裡相見,略生警惕:宮滌塵身為吐蕃使者,為何對此事這般熱心?但猶豫在心頭一閃即逝,朗然道:“宮先生大可放心,我必會履清秋院之約。”

  宮滌塵拱手一禮:“既然如此,五日後再睹将軍風采,宮某告辭。”說罷拉着小弦往将軍府外走去。

  小弦一向有禮,此刻卻不知是否應該對明将軍告别,隻是愣然朝明将軍點點頭,卻又接觸到鬼失驚的森然眼光,連忙怯怯地垂下頭去。

  宮滌塵帶着小弦一路走出将軍府,再無阻攔,鬼失驚不遠不近地保持着十餘步的距離跟在兩人身後。小弦心頭打鼓,幾次想對宮滌塵說不要鬼失驚随行,可在肅穆的将軍府中卻不敢多言,轉念想到鬼失驚雖然可怕,畢竟不敢違抗明将軍的指令,既然奉命保護,想必不會為難自己。有這個世人皆畏的“保镖”随行,這幾日在京師中大可以放開手腳狂玩一陣,就算遇見追捕王也不必害怕,若是與這黑道殺手之王在京師中捉迷藏,倒也有趣。小弦越想越好玩,一時隻覺世事之奇莫過于此,本是被追捕王灰頭土臉地擒至京城,誰知遇見宮滌塵後揚眉吐氣,不但幾日後便可與林青會合,更能有幸擺一擺高手護駕的威風,不由對神通廣大的宮滌塵佩服不已,順便給将軍府外那依然目光癡迷的看門家丁一個鬼臉。

  出了将軍府,宮滌塵走出兩步,驟然停下身形,對小弦笑道:“你不要怕,我們等一等他。”雖說有宮滌塵在身旁,小弦依然不敢直面鬼失驚,驚訝道:“為什麼?”他忽聽到體内骨節輕微爆響不絕,卻是宮滌塵“移顔指法”的效力已過,身材正慢慢恢複。

  鬼失驚大步趕上,笑着替宮滌塵回答道:“若是被不知情者以為我在跟蹤你們,豈不弄巧成拙。”他面上雖有笑容,說話語氣仍是漠然,不動半分感情。宮滌塵點點頭:“我這幾日還有些事情要辦,小弦的安全便拜托鬼兄了。”鬼失驚淡淡道:“宮先生放心,鬼失驚一生從不受人恩情,但小弦對我有救命之恩,豈會不盡力。”他又對小弦一笑,“小弦,這是第一次來京師吧,這幾日想到何處遊玩,鬼叔叔都陪你去。”他口中的“救命之恩”指的卻是在擒龍堡困龍山莊中諸人被甯徊風困于那大鐵罩下,若不是小弦靈機一動,誘甯徊風火攻,包括林青、蟲大師、鬼失驚在内的數大高手都将命喪鐵牢中。鬼失驚雖是人人驚懼的黑道殺手,但最重恩怨,是以破天荒對小弦和顔悅色。宮滌塵與明将軍顯然都想到了這一點,是以才讓鬼失驚出面保護小弦。

  小弦心頭稍定,聲音仍有些打戰:“鬼……鬼叔叔不用費心,我哪兒也不想去。”他心想若是與鬼失驚一路,再有什麼好玩的地方恐怕也毫無興緻。

  鬼失驚瞧出小弦的心思,柔聲道:“這樣好了,這幾日我隻是遠遠保護你,并不公然出面。隻要你不闖出天大的禍事,叔叔都幫你扛着。”

  其實在困龍山莊中,小弦所起的作用雖然關鍵,但若沒有林青飄忽的身法與淩厲的暗器,諸人亦難逃毒手,而且在此之前,蟲大師還先從萬斤鐵罩下救下了斷臂的鬼失驚。隻是鬼失驚生性高傲,不肯對林青與蟲大師示好,是以甯可把小弦當作救命恩人。這份心态,卻不足為外人道了。

  小弦感應到鬼失驚對自己确是一片誠心,漸漸不再怯他,嘻嘻一笑:“什麼才是天大的禍事?”宮滌塵笑着接口道:“比如你去皇宮内院中偷東西,或是去刑部大牢内劫死囚……”鬼失驚聽宮滌塵說得有趣,亦忍不住大笑起來。小弦吐吐舌頭:“這我可不敢。”他眼珠一轉,想到自己一路捉弄追捕王之事,無數花樣又湧上心頭。不過對鬼失驚畢竟懼意未消,也隻能想想作罷。

  三人由京西的将軍府穿過半個京城,來到南郊,遠遠望見一個大湖,湖畔有一座竹林環繞的小山莊。

  宮滌塵拍拍小弦的頭,以手相指:“這個湖就是梳玉湖,因湖水澄碧,宛若翠玉,竹林形如木梳,因而得名,乃是京師五景之一。而湖邊的那座山莊,便是人稱‘亂雲低薄暮,微雨洗清秋’的清秋院了。這五天你都将住在這裡了。”

  小弦看那山莊雖然并不依山靠水,卻環境雅緻,布局精巧,一陣微風吹過,竹林千枝齊搖、竹葉婆娑,發出陣陣簌簌的聲響,既如披甲待發的百千鐵騎、鋒芒畢露的萬叢劍林,又似氣象蒼茫的濤生雲海、變幻無端的海天蜃景,想不到在這熙熙攘攘的京師中,竟有這樣一個宛若世外仙境的甯靜處,心頭已喜了幾分。

  鬼失驚停下腳步:“沿路上我已發現或明或暗的十九名探子,想必将軍府公開保護小弦之事已然傳遍京師,任何人想打他的主意皆會三思而行。清秋院内應無危險,我不便入内,回頭派‘星星漫天’晝夜守在清秋院外,小弦如要出門,我必會暗中跟随。”“星星漫天”是鬼失驚手下的二十八名弟子,以天宮二十八星宿為名,每個人都是藏身匿形、精于伏擊的殺手。

  宮滌塵淡然道:“有勞鬼兄了。”鬼失驚嘿嘿一笑,又望一眼小弦,閃入道邊樹林中不見蹤影。

  等鬼失驚去遠,宮滌塵拍拍小弦,歎道:“鬼失驚雖然惡名昭著,卻有諾必踐,比起這世上許多自命俠義之人,更令我敬重。”小弦倒是對此頗不以為然,隻是隐隐覺得宮滌塵與鬼失驚之間的對答略顯生硬,似有什麼不同尋常的關系。

  兩人沿着梳玉湖畔緩緩而行,堪堪走近清秋院,小弦看到山莊門口挂着一個大匾,上書三個大字:“第一院”!在“第一院”前面還有兩字,卻被白布遮蓋,瞧不分明,奇道:“為什麼要用布遮住?下面兩個是什麼字?”

  宮滌塵解釋道:“當年皇上要納江浙三千民女入宮,亂雲公子之父‘雨化清秋’郭雨陽與華山無語大師力谏不果,以死相抗,靜坐梳玉湖邊絕食十三日,終迫得皇上收回聖旨。江湖人士有感郭雨陽的高風亮節,贈匾上書‘武林第一院’。郭雨陽死後,亂雲公子謙和自斂,是以才命人将‘武林’兩字遮去,以免引來流言蜚語。”小弦方知其故,不由對這尚未謀面的亂雲公子大生好感。心想也隻有這樣的人物,方有資格與宮大哥結交。

  宮滌塵來到京師後才與亂雲公子結識,這些日子便一直住在清秋院中。山莊門口的家丁瞧見他,皆點頭為禮,神情恭敬。宮滌塵問起亂雲公子,一人回答道:“公子剛剛送簡公子出門,應該過不多時便能回來。”他望着小弦,卻不多問,隻是颔首微笑。

  宮滌塵淡淡“哦”了一聲,徑直帶着小弦入内。小弦好奇地看着幾位家丁,心想大凡豪門家丁皆是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模樣,将軍府前即可見一斑,不料這幾人卻都是文質彬彬,衣衫幹淨整潔,頗有氣度,如果走在街上,必被認為是入京趕考的秀才,京師四大公子果然都有些名堂。又想到必就是被譽為天下第一美男子的簡歌公子,聽說此人貌賽潘安宋玉,更是熟讀萬卷,文才出衆,出口成章,極擅舌辯,乃是世間女子心目中的最佳檀郎。他不由偷偷看了幾眼宮滌塵,那京師城外溫泉潭底所見到的一幕重又浮現腦海,實在是永生難忘……在小弦的心目中,若論相貌,縱是那簡公子被衆人吹噓得天花亂墜,也難及宮滌塵之萬一!

  入了莊門,但見池榭樓台皆小巧玲珑,雖相隔不遠卻各自獨立、自成風景,又有一條蜿蜒流過的小溪将各方建築連為一體,雖已入冬,卻依然有零落的綠色鋪點在小溪周圍,令整個山莊透出一份寬敞明亮的清曠之氣。

  小弦極少來這等大戶人家的莊院,頓覺神清氣爽,暗想這亂雲公子定是一位胸有丘壑、腹藏玄機的飽學之士。相形之下,平山小鎮上朱員外的莊園雖是面積遠勝此處,精緻淨雅卻遠遠不及,猶如大雜院一般。

  宮滌塵顯然對清秋院中極為熟悉,帶小弦來到一個大廳中:“這裡是亂雲公子會客的地方,名叫梅蘭堂,五日後你就可以在此見到你的林叔叔了。”

  小弦強按下要見到林青的興奮,轉首四顧,先看到廳堂正中挂着一幅對聯:

  梅标清骨,舞衫歌扇花光裡。

  蘭挺幽芳,刀鋒劍芒水雲間。

  小弦品味其中那份微妙的意境,一時略有些茫然:“這是亂雲公子的手筆麼?嗯,下面還有幾個小字:暮寒題于乙戌年仲秋……原來是一個叫暮寒的人寫的,不知是誰?”宮滌塵笑道:“亂雲公子的大名便叫做郭暮寒。難道你還懂書法?”小弦鬧了個小笑話,赧然道:“我不懂書法,隻是看了這兩句對聯,總覺得好像有一種郁志難舒的感覺。”

  宮滌塵一愣,他雖是極細心之人,但來京師後諸事繁忙,來過幾次梅蘭堂,卻從未留意過這副對聯。此刻聽小弦所言,他當下凝神思索聯意,果然有一種在聲色犬馬中暗斂鋒芒,以圖東山再起的味道。宮滌塵心中一動:“你剛才看到明将軍時可有什麼感覺?”

  “好像也沒什麼特别的。”小弦回想起見到明将軍時的情形,呆呆道,“隻是有一點害怕,又有一點好奇,嗯,他的頭發好奇怪,像……”他想了想才總算找到一個合适的詞,“像一條剛剛從油裡拿出來、又燙熨平整的黑色綢緞。”

  宮滌塵随蒙泊國師精研佛法多年,對那些不可臆度的玄妙天機自有體會。是以他故意帶小弦去見明将軍,實想看看暗器王口中的“克星”會否令明将軍有什麼不同尋常的感受,不過看起來明将軍與小弦似乎都沒有何特别,聽小弦形容得有趣,不禁莞爾。

  小弦眨眨眼睛,似是想到了什麼:“将軍府中怎麼不見明夫人?”宮滌塵道:“此事亦算是一奇。明将軍年屆五十,卻僅收了四名小妾,正室之位一直虛席以待。有不少人是以懷疑他中意的某位女子早已身亡,是以甯可終身不娶。幾年前明将軍揮師塞外大勝而歸,手下有位千難和尚特意擒來一名回族的絕色少女獻給明将軍,誰知明将軍勃然大怒,竟在三軍陣前将千難枭首示衆,從此再無人敢提及此事。”

  小弦目瞪口呆,想不到父親許漠洋提起過的大仇人千難和尚竟是如此下場,雖有些快意,卻也心驚:“明将軍如此喜怒無常,為此事斬将,豈不令手下士兵心寒?”宮滌塵歎道:“你僅知其一不知其二。這個千難和尚乃是少林叛徒,無惡不作,最喜歡奸淫幼女。他投入将軍府後仍不知收斂,明将軍出兵寨外時權且用之,等大勝回師自然不容于他,找到機會便借題發揮,斬之以壯兵威。僅以此事而論,明将軍可得到我的七分敬重。”

  小弦一時茫然,實難判斷明将軍此舉的錯對。心想宮大哥敬重明将軍七分,不知還有三分又是什麼?又問道,“那明将軍可有子女?”官滌塵搖搖頭:“他雖收下四名小妾,卻并無聽出;聽說曾有位小妾懷了身孕,亦被他強行退服藥物堕胎……自古‘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明将軍的行徑委實叫人猜想不透。咦,你眼睛為何亂轉,可又想到了什麼?”

  小弦面色古怪,吐吐舌頭。原來他見宮滌塵特意帶他去将軍府,再加上京師中人人都想抓住自己,忽發奇想:當初日哭鬼、吊靴鬼不就是要把自已送給擒天堡主龍判官做幹兒子麼,難道明将軍亦有此意?是以才問起明将軍的夫人與子女之事;聽了宮滌塵的解釋,又自覺牽強,一暗暗失笑。

  小弦轉頭四顧,看那梅蘭堂地方并不大,僅可坐下二三十人,心想這等豪門賓客必是大擺灑席,場面奢華,不由問道:“除了林叔叔外,五天後還有什麼人來?這地方……夠麼?”

  “這就不由你這小鬼操心了。”宮滌塵笑道,“亂雲公子一向行事低調,不喜熱鬧,若不是礙于我的面子,又豈有請客的閑情逸緻?我自然也不好意思吵了清秋院的清靜,主賓一并也不過十九人而已。”小弦這才知道此次宴客之舉竟然是宮滌塵的主意,奇道:“為何是十九人,湊個整不好麼?”

  “你當我無事擺闊麼?這次來的都是京師内極有身份的人物,豈能随随便便拉人湊數?何況‘九’乃窮極待變之數,多一人反而不美。”宮滌塵望着小弦微笑道:“其實我本還差一位客人,正猶豫是否應該請顧清風之弟顧思空,湊巧你來了,恰好做第十九位小客人,也算是天意。”

  小弦吃了一驚,手指自己的鼻子:“我!其他還有什麼人?”宮滌塵悠然道:“京師三大掌門、三位公子、八方名動,再加上泰親王、太子殿下、明将軍、水知寒、鬼失驚與區區在下。”

  小弦目瞪口呆,想不到竟得宮滌塵如此看重,自己一個無名小卒能與這些名動江湖、朝野的人物并列,既覺自豪,又覺惶恐,忽又想到追捕王梁辰豈不也是座上嘉賓,若是找自己算賬,可不是鬧着玩的,急忙道:“宮大哥還是請來那顧什麼空吧,我……我可不行。”

  宮滌塵瞧出小弦的心思,拍拍他肩頭:“你放心吧,有宮大哥與你林叔叔在場、再加上明将軍派鬼失驚與你同行,再借追捕王十個膽子也不敢把你怎麼樣。”他又似笑非笑地補充道,“當然,如果你實在沒有信心,宮大哥也不會勉強你非要出席。”小弦受官滌塵一激,忍不住挺起小胸勝:“我當然有信心。”可想象着五天後的場面,終是有些心虛,“萬一有人臨時有事來不了呢?”他在心中暗暗盼望,最好追捕王與管平等人都來不了。

  官滌塵仰望着梅蘭堂的屋頂:“不看僧面着佛面:就算有人不給亂雲公子與我面子,為了一睹兼葭門主的雅姿玉容,也必會到場。”言下竟似也有幾分期盼之意。

  小弦雖然從末見過駱清幽,但因林青的關系對她的印象極好,聽說駱清幽一向深居簡出,少見外人,倒真想看一看這位被譽為江湖第一才女的奇女子是如何的“繡鞭绮陌,雨過明霞,細酌清泉,自語幽徑”。當下小弦嘻嘻一笑:“原來宮大哥的心上人也是駱姑姑。”他随口說出無心之言,自己倒是一愣,萬一宮滌塵當真喜歡駱清幽,豈不成了林青的“情敵”?心中不由将官滌塵與林青暗地比較,先且不論武功高下,兩人的外形可說難分伯仲,宮滌塵優雅的談吐與林青的從容氣度亦是各擅勝場,難分軒轅。

  宮滌塵笑罵道:“你這個小鬼頭休要胡說八道,駱掌門又豈會将我放在眼裡。”他不解釋還好,這句話反令小弦感應到一股微妙的情緒,對自己的判斷更是深信不疑。轉念一想,林青與官滌塵可算是自己最敬重的兩個人,若他們真的為駱清幽相争,實不知應當如何是好?

  小弦雖然聰明,遇上這等事情卻實在想不出個解決方法,隻好先把這念頭放置一邊,又朝宮滌塵問道:“宮大哥為什麼要請客啊?”宮滌塵淡然道:“一來是想結識一下京師各方人物,二來是要替師父完成一個心願。”

  小弦一臉糊塗:“你是說蒙泊大國師麼?他有什麼心願。”宮滌塵神秘一笑:“到時你就知道了。”

  正說着話,從堂外走來一位年紀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姑娘,站在門口,欠身一福:“宮先生回來了,可有什麼吩咐?”宮滌塵撫着小弦的頭:“平惑姑娘好,我帶來一個小弟弟,這幾日都住在清秋院内,麻煩你多照顧一下他的起居飲食。”那小姑娘長得淡眉亮目,一笑起來兩邊嘴角各露出個圓圓的灑窩,十分俏皮。她好奇地看看小弦一下,躬一身答應:“我這就先派人去打掃一下。”說完匆匆出堂而去。

  小弦低聲問道:“她是亂雲公子的女兒麼?”“亂雲公子年紀不過三十出頭,如何會有這麼大的女少兒?”官滌塵一時失笑,對小弦耐心解釋道,“她是亂雲公子的貼身小婢,别看她年齡小,卻極是善解人意,也可算是清秋院的小管家。”小弦抗議道:“我已經長大了,可不是什麼‘小弟弟’,以後宮大哥要介紹我的大名。”宮滌塵哈哈大笑:“以後我就說你是楊驚弦楊少俠,可好?”

  小弦撅嘴道:“我現在不叫楊驚弦,我叫許驚弦!”說罷又忍不住問道,“奇怪,官大哥是從什麼地方聽到過楊驚弦這個名字?”這确是他一直存于心頭的疑問。宮滌塵面色微變,目光閃動:“我是聽二師弟紮風說的。他對你的印象極深,贊不絕口呢。”

  小弦恍然大悟,困龍山莊一戰時,蒙泊國師的二弟子紮風喇嘛亦在當場,雖然小弦内心鄙夷紮風的為人,但想到他将自己的“英雄事迹”四處宣揚,又是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原來宮大哥早就知道我了,怪不得在那潭邊,一下就猜出了我的名字。”

  官滌塵點點頭,又闆起臉:“你忘了我們的約法三章了?”小弦這才想起與宮滌塵約好不能說起溫泉深潭見面之事,吐吐舌頭:“對了,宮大哥今年多大了?我今年十二歲,明年四月初七就滿十三了。”

  官滌塵不答反問:“你看我有多大年紀?”小弦嘻嘻一笑,湊到宮滌塵耳邊低聲道:“宮大哥現在的樣子看起來有二十五六,但我見過你真實的模樣應該還不到二十吧。”

  “我大你五歲。”宮滌塵淡然道,又哼一聲,“除了我的師父,見過我真面目的人沒有幾人。你可不許對人亂說。”小弦心頭泛起一種與官滌塵分享秘密的感覺,大是得意:“宮大哥騙人,難道除了你師父蒙泊國師,連你父母兄弟都末見過你的真面目?”

  “我的父母兄弟……”宮滌塵低低歎道,“我有很久未見過他們了。”小弦一怔,看宮滌塵言語間怅意叢生,莫非也有什麼難言之隐,更覺同病相憐,以後有機會倒要問問他。

  宮滌塵瞬間恢複,依然是那種萬事不萦于心的樣子:“你怎麼想到問我年齡了?”小弦道:“紮風喇嘛足有三四十歲,為什麼你還叫他二師弟?”

  宮滌塵道:“國師門下不分長幼,以入門光後排輩。我從小就随着國師學藝,自然是大師兄。”小弦想象着紮風一把胡子老大年紀,卻要忍氣吞聲叫宮滌塵師兄的樣子,不由哈哈大笑起來。

  這時,一道平和内斂的語聲從堂外傳來:“宮先生回來了。愚兄剛才送簡公子離莊,恕罪恕罪。咦,這孩子是誰?”人随聲到,一位一身材碩長的白衫秀士踏入梅蘭堂中。

  宮滌塵拱手道:“郭兄不必客氣。這位便是近日來令京師各路人馬皆不得安生的許驚弦許少俠了。”說罷自己也忍不住淡淡發笑。

  小弦聞聲瞧去。亂雲公子郭幕寒年紀三十出頭,面容白淨,最醒目的,是兩道如黎明曉月般的一對深眸,那眸子并不像武林高手般隐露光華,而是溫雅沖淡、明亮幽邃,與之對視毫無威懾感,卻又有一種敏銳的穿透力,仿佛任何心術不正之人都會在這雙擁有無上智慧、能包容世問一切善惡的眼光下無所遁形。

  小弦學着大人的模樣拱手抱拳:“久仰亂雲公子之名,今日相見,三生有幸。”亂雲公子一愣:“我聽說鬼失驚送官兄與這孩子一起回來的,本還以為是将軍府的什麼人,原來竟就是林青口中明将軍的……”

  亂雲公子“克星”二字尚未出口,宮滌塵己及時打斷他的話:“郭兄可不要小瞧這位許少俠,他今日剛剛從追捕王手中逃出,在京城外與我無意遇見。”亂雲公子臉上的表情如同吞下了一枚雞蛋:“追捕王!這怎麼可能?明将軍又怎會輕易放過他?”

  宮滌塵笑道:“世間的事往往無可揣測,若是郭兄知道追捕王在許少俠手裡吃了個什麼樣的大虧,隻怕更會覺得不可思議。”他将小弦捉弄追捕王之事大緻說出,亂雲公子一雙大眼仿佛要從眼眶中跳出,連呼:“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說着連忙伸出一雙如閨中女子般秀氣修長的手與小弦相握。

  小弦心頭卻有疑惑:看來林青說的那句話不但與自己有關,還牽涉到了明将軍,若非顧及到與宮滌塵的約法三章,真要朝這個毫無一點架子的亂雲公子問個明白。

  官滌塵又道:“許少俠來京城是為了找暗器王,我怕有何意外,便先帶他來此,這幾日都将暫時住在這裡,事情急迫一時不及通知郭兄,魯莽處還望莫怪。”亂雲公子笑道:“些許小事,宮先生不必挂在心上。”

  小弦注意到宮滌塵對亂雲公子的态度十分客氣,始終保持着若有若無的距離,看來他雖然住在清秋院,和亂雲公子卻也不過是普通朋友,遠不及對自己嬉笑怒罵全無隔閡,心底湧起一種莫名的得意之情。

  宮滌塵對小弦道:“我與郭兄有些事情商量,你先回房體息吧。”小弦雖不情願,卻也隻得無奈答應。亂雲公子叫來剛才的那位小婢,吩咐幾句,小婢朝小弦輕輕一笑:“小弟弟,跟我來。”當先帶路,走出梅蘭堂。

  小弦跟在那小脾後面,忍不住道:“我不是小弟弟、我有名字的,我叫許……咳,你就叫我小弦好了。”他本想報出大名,但而對這樣一個小姑娘似乎也太過鄭重,臨時改口。小婢嘻嘻一笑:“小弦小弦,還是個小弟弟。”

  小弦氣不過她,依稀記得官滌塵叫過她的名字,憤聲道:“蘋果蘋果,隻是一個小丫頭。”他也心中倒是奇怪,為何有人要叫“蘋果”,莫非還有婢女以其他水果為名?

  “什麼蘋果橘子?”平惑一瞪眼睛,“讓姐來告訴你,我的名字是平安的平,迷惑的惑,可記住了麼?”她這輕嗔薄怒的神情立時讓小弦想到了水柔清,心頭百般滋味湧上,無心與她争辯,喃喃道:“平惑,這名字好奇怪。”平惑笑道:“這你就不懂了吧。我來教你:我們的公子好學善問,常常說‘讀書越多,才知學海無涯’。是以給我們四個貼身丫環分别起了:平惑、舒疑、釋題、解問的名字。我年紀最大,她們都叫我姐姐,你以後也要叫我平惑姐姐。”她模樣嬌俏,加上口齒伶俐,聲音清脆,又故作老成,十分可愛。

  小弦這才明白過來,臉上一紅。平惑雖然隻比自己大三四歲的模樣,但既然在“好學善問”的亂雲公子門下,隻怕也讀了不少書,而自己從小到大也就僅看過《天命寶典》與《鑄兵神錄》,大概遠遠比不上她。可小弦心中十分不服,故作不屑:“這都是什麼怪名字啊?蘋果、樹葉和屍體也還罷了,竟然還有什麼接吻,真是羞死人了。”也虧他念頭轉得極快,眨眼間竟把平惑、舒疑、釋題、解問都以如此古怪的諧音念出。

  平惑柳眉倒豎,跺足道:“你敢嘲笑公子起的名字?我到時告訴他,有你好瞧!”小弦雖有點害怕,但看到平惑發怒的樣子又想起水柔清,隻想多看幾眼,冷笑道:“黃毛丫頭最是無用,就知道告狀。”隻因小弦對誤害水柔清父親莫斂鋒之事一直耿耿于懷,認定她定然不會原諒自己,恐怕再難相見,如今見到了相似之人,便想找出幾分影子來。卻不知天底下女孩子生氣的模樣皆是大同小異。不過縱是望梅止渴,亦是聊勝于無。

  平惑模樣乖巧,又是亂雲公子的貼身近婢,在清秋院中一向受人寵愛,何曾想過,這個不知哪裡來的小孩子對自己如此不敬,又想不出反駁的話兒來,氣得俏臉生寒,口唇微顫。冷哼一聲,大步前行,再也不理小弦。

  小弦一震:自己以前就總是不肯容讓清兒,處處與她針鋒相對。爹爹常說男子漢大丈夫得饒人處且饒人,何況她父親因我而死,豈能再惹她氣惱傷心?一念至此,心中登時軟了,快步上前:“你不要生氣了,我隻是開個玩笑。”這一刻,恍惚間當真以為面前的小女孩就是水柔清了。

  平惑怎料到小弦心中所想,平時小夥伴間賭氣誰也不肯服輸,他竟然這麼快就低頭認錯,一時反有些措手不及,氣消了大半,面子上卻還放不下來,“唔”了一聲,垂頭不語,腳步卻已放緩了。

  兩人繞過水池、花園,來到一座二層小樓,平惑低聲道:“你住在樓下南房,我已收拾好了,你如果肚子餓了,或另什麼要求,便可搖鈴喚我。”言罷帶小弦到房間中,闆着臉交代幾句,匆匆離去。

  小弦本還想問問宮滌塵的事,順便打聽一下那一句林青所說、關于自己的話,看平惑餘怒末消的樣子,也隻得作罷。

  房間雖小,卻是一應俱全,小弦和衣躺在溫暖舒适的床上,呆呆想着這一日的“奇遇”:先是追捕王與那無念宗的談歌和尚相鬥,自己趁機下了巴豆,逃到山中溫泉,竟然遇見了宮滌塵,不但帶自己平安人京,更看到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将軍,鬼失驚反而成了自己的保镖,又見到了京師認三公子之一亂雲公子,再過五天便能與林青重聚……隻覺自己活了十餘年,唯有這一天最是多姿多彩。

  他忽又想到宮滌塵請客之事,一時無聊,掰着指頭計算五日後将會遇見的人物:三大掌門、三位公子,八方名動中除了已死的顧清風外還有七人,再加上泰親王、太子與明将軍、水知寒、鬼失驚三人……

  “哎呀。”小弦驚叫一聲,加上宮滌塵與自己,竟然不多不少恰好是二十人。難道是宮滌塵算錯了?他再重新算了一遍,依然是二十位。小弦本就不想參加宴會,此刻更加生怕自己成一個多餘的客人,一再逐個念着名字反複計算不休。他對京師諸人本就是僅聞其名,加之與追捕王在一起擔驚受怕了幾日,早已是疲倦不堪,不幾下便算得頭暈腦脹,漸漸睡去。

  小弦醒來時天色己黑,隐約見到一張可愛的俏面在眼前晃來晃去,依稀是水柔清的模樣,他大叫一聲:“清兒,你怎麼來了……”一把抓住她的手,手上卻是一痛,被人結結實實打了一巴掌。“你做什麼,信不信我砍了你的手。”那聲音冷冷的,又帶着一絲受驚之後的惶惑。

  小弦揉揉眼睛,這才想到自己是在清秋院中,面前之人并非水柔清,而是平惑。他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我,我認錯人了。”平惑哼道:“看不出你倒是個小色鬼。什麼清兒情兒的?”

  小弦破天荒被人冠以“小色鬼”之稱,大怒之下一躍而起,忽覺身上涼飕飕的,才發現僅穿了貼身内衣内褲,身上還蓋着一床散發着淡淡花香的絨被,這一驚非同小可,瞬間又縮回被中,速度比跳起來時還要快上數倍,顫聲道:“你脫我衣服?”他雖是男孩子,卻是情思初萌的年紀,若是被這年齡相仿的小姑娘看到自己的身體,簡直比打他一巴掌還難過。

  平惑全不明白小弦為何一臉驚惶,看他那副活像見鬼的模樣,忍不住哈哈大笑:“脫你衣服怎麼了?又不是殺了你。”

  小弦全身和腦袋都藏在被中,僅露出兩隻滴溜亂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虧你還像讀過些書的樣子,難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平惑沒好氣道:“誰耐煩伺候你,宮先生下午來過,大概是他給你寬衣的。”

  小弦總算松了一口氣,心想與宮大哥相識不過半日,他卻對自己如此之好,有機會一定要好好報答,望着平惑不解道:“那你來做什麼?”平惑道個萬福,姿勢極其誇張,不冷不熱道地:“請少……爺起床用餐。”這一聲“少爺”,當真是叫得抑揚頓挫,眼中卻滿是揶揄的笑意。

  小弦這才覺出肚中饑餓,卻不好意思當着平惑的面下床穿衣:“你先出去。”平惑奇道:“為什麼?”小弦紅着臉道:“我要起床,你當然要回避。”

  平惑自小服侍亂雲公子起居,哪曾想到小弦會如此,頓時笑得花枝亂顫:“哎喲,我剛才真是冤枉你了,原來小弟弟竟是個正人君子呢:外面天寒地凍的,也别讓我出去了,我轉過身不看你就是了。”小弦無奈,請平惑将衣服拿來,在被中穿衣。平惑果然轉過身去,不看一眼。

  小弦随口問道:“宮大哥在哪裡?”平惑答道:“宮先生似乎有什麼急事,用過晚餐後就匆匆離開清秋院。臨走前還專門囑咐,讓我好好照看你。”

  聽到宮滌塵不在,小弦略有些失望,又聽平惑道:“宮先生到了清秋院十幾天了,無論是在公子面前還是下人面前都是彬彬有禮,既讓人覺得惬意,又覺得不能親近。我還從末見過他對人這麼關心,難道你真是他兄弟?”

  小弦聽出平惑言中的一絲酸意,頗自豪地昂頭答道:“他是我大哥!”平惑自言自語般喃喃道:“嗯,模樣有點不像,肯定不是同胞吧……”

  這一句無心之一言觸到小弦的痛處,大聲道:“我們雖然不是同胞兄弟,但大哥和我的感情比同胞兄弟還要親!哼,我知道自己的樣子不好看,你也不用故意諷刺我。”

  小弦畢竟是清秋院的客人,平惑不料他如此敏感,略有些慌神:“小弦不要誤會,我不是這個意思。嗯,其實你樣子也不難看,眼睛大大的,額頭又高,一見就讓人喜歡。”小弦從未聽過别人這樣誇獎自己的相貌,一時竟不知應該高興,還是應謙虛幾句,又聽平惑說到“喜歡”兩字,才稍稍平複的臉色又泛起一層紅暈,讪讪地說不出話來。

  “咕噜……”小弦肚子發出陣陣叫聲。平惑一本正經道:““難道你會腹語術?這是在說什麼?”她自幼呆在錦衣玉食、不愁吃穿的清秋院,确是極少聽到這樣的聲音。小弦氣苦,隻道平惑嘲笑自己,大聲道:“肚子在說:‘我要吃肉’。”平惑這才明白過來,與小弦大眼瞪小眼片刻,終于都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友誼就這樣悄悄地在兩個孩子之間建立了起來。

  小弦穿好衣服,平惑端來一隻青瓷細碗,笑道:“看你餓得厲害,也不用起床了,趁熱喝了這碗燕窩粥吧。這是公子特意讓我端給你的。”

  “燕窩!”小弦兩眼放光,他自小與許漠洋在清水小鎮過着清貧的生活,這等美味隻從聽書看戲中得知,想不到今日終于有幸一嘗滋味,他也瞅到平惑驚詫的目光,連忙收斂起來。

  小弦小心翼翼用銀勺舀一勺燕窩粥放在口中,若非礙于平惑在旁,定要閉上眼細品,卻覺得口中并無什麼特别的感覺,除了略略滑膩一些,與普通的白粥似乎也沒有多大的分别。他實在是餓得厲害,終于顧不得吃相,狼吞虎咽地送下肚去,意猶末盡,剛想開口再要一碗,平惑早已端來。

  小弦連吃四五碗方才停下,心想等到林叔叔擊敗明将軍後,定要讓他請自己大吃一頓燕窩粥,那時細嚼慢咽,再細細品味其中滋味,又想到不知父親許漠洋是否吃過這樣名貴的東西,若是能捧一碗給他,不知會多高興……他忽覺悲從中來,别過頭去不讓平惑看到微紅的眼,長歎一聲。

  “小弦,你為什麼長籲短歎,是不是平惑惹你生氣了?”亂雲公子從門外進來,恰好聽到小弦一聲長歎。小弦連忙道:“不關平惑姐姐的事。她對我很好。”小弦本來賭氣不願叫平惑一聲姐姐,此刻生怕亂雲公子錯怪她,情急下竟脫口而出,觸到平惑感激的目光,微微一笑,一股保護嬌弱女子的豪氣油然而生。

  亂雲公子柔聲道:“燕窩粥吃了麼,若想吃其餘東西,盡可對平惑說。”小弦點點頭:“我吃飽了,很好吃。”

  “你宮大哥對我說過了,這五日你都住在這裡,有什麼不合心意的地方不必隐瞞,我雖不精于待客之道,卻也決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小弦本以為京師三大公子必都是眼高于頂之輩,想不到亂雲公子竟如比平易近人。續毫沒有架子。但或許是他威名極盛,小弦心裡總還隐隐有些畏縮,隻是連還點失,不知說什麼好。

  亂雲公子道:“小弦想必累了,早些休息吧。若是覺得無聊,明早到我書房找些書看。”他關切地給小弦掖好被角,吩咐平惑幾句,轉身出門。

  平惑奇道:“公子一向隻知讀書不理諸事,竟然也會專門來看你,難道你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亂雲公子一走,小弦頓覺心裡輕松了許多,嘻嘻一笑:“這叫人不可貌相。”

  平惑扁扁嘴:“好了不起麼,我可不想沽你半點光。”小弦一本正經道:“我又不是油燈蠟燭,沾什麼光?”兩人相視而笑。經過一陣相處,雖仍是故意闆着臉說話,心中卻旱沒有賭氣的念頭。

  平惑笑道:“乖弟弟,你剛才在公子面前叫我什麼,不妨再叫一聲聽聽。”小弦瞪起眼睛,蘋果橘子一陣亂叫,氣得平惑直跺腳。

  小弦心中一動:“你若能叫答我一個問題,我就叫你姐姐。”“哎!”平惑當仁不讓,先答應一聲,“弟弟有什麼問題?”小弦正色道:“你可知道,前幾天我林叔叔……哦,就是暗器王林青進京時,說的那句話是什麼?”

  平惑長長“哦”了一聲,臉露恍然之色:“你竟然是暗器王的侄子,果然是有些來曆,怪不得宮先生和公子都如此看重你。”她旋即反問道,“我好像也聽人說他來到京城,他說什麼了?”她雖身為京師三大公子的貼身近婢,奈何亂雲公子郭暮寒一向不理閑事,清秋院亦不參與京師派系争鬥,雖得知林青入京之事,卻知之不詳。

  小弦看平惑的神情絕非作僞,略微一怔,這才知道宮滌塵口中的“京師人人皆知”,至少決不适用在面前這小姑娘身上,悻然道:“既然你不知道,我就不叫你……”他連忙住口,生怕被平惑又借機占去便宜。

  平惑偏着頭道:“我雖然不知道你打聽的事,但隻要你叫我一聲姐姐,我可以讓你去找一個人,他一定知道。”小弦反問道:”你怎麼知道他一定知道,萬一他并不知道,我豈不是白叫了你一聲?”

  平惑道:“這個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天下的事幾乎沒有他不知遴的,隻要你有銀子,他就會告訴你。”小弦心生疑惑,不由摸摸懷中的銀子:“你說得未免太絕對了吧,天下之事何止萬千,他怎麼可能全都知道?”平惑嘻嘻一笑:“信不信由你。反正‘君無戲言’這四個字是京師一個響當當的招牌,至少到現在為止,似乎還沒有他不知道的事。

  小弦大生興趣:“是嗎?快給我講講。”平惑高高一昂頭:“你先叫姐姐。”小弦亦是昂首挺胸,隻可惜個頭本就沒有平惑高,又是坐在床上,終是趕不上她的高度,哼道:“你先說,若是有理,再叫不遲。”

  “好吧。”平惑拗不過小弦,隻好道,“這‘君無戲言’吳先生乃是京師中極有趣的一個人物,看模樣雖像個算命先生,卻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最奇特的是,他可以回答任何人的問題,但每個問題都要收費,費用由問題的難易程度決定,有的隻要一個銅闆,有的卻要幾千上萬兩銀子。”

  小弦第一次聽到這等新鮮事:“難道就從沒有問題能難住他?”“那也不盡然。你若是讓他回答你今晚喝了幾碗燕窩粥,他定是不知道。”平惑笑道,“不過隻要是有意義的問題,确是從未出過錯。京城人都知道,‘君無戲言’答出問題不奇怪,若是有天對你說聲‘不知道!’,那才是天下奇聞。”

  小弦聽得意動,心想若不見這位如此有趣的“君無戲言”,豈不白來一次京師?反正有鬼失驚保護自己,明日就去找他問個明白。小弦張嘴想說話,卻先打了個哈欠。

  平惑道:“你困了,那就先睡吧。”替他将淩亂的床鋪平,将衣物放在枕邊,又細細囑咐夜壺的方位等等瑣事,聽得小弦臉紅不己。他從未受過這般精細的服侍,瞧平惑做得理所當然,開口道謝似乎也太小家子氣,嗫嚅說不出話來。

  平惑笑道:“你不用謝我,叫聲姐姐就行了。”小弦不肯受她“要挾”,嘴硬道:“等我見過那個‘君無戲言’後,如果真如你所說,就叫你一聲。”

  平惑一早領受到小弦固執的性子,也不迫他,扶他躺好,又柔聲道:“你若是怕黑,我就不吹燈了,要不要将火苗撥小一些?”

  小弦點點頭,眼中莫名一濕,忽覺入京以來遇見的幾乎每個人都對自己好得無以複加。宮滌塵自不必說,亂雲公子和顔悅色,就連鬼失驚那惡人也對自己輕言細語……如今平惑更是将自己當作親弟弟一般疼惜。他自小沒有母親,又是一個極重感情的性情中人,平惑雖然做的是分内之事,卻令他感動不已。

  平惑撥小燭火,走到門邊,忽聽小弦低低叫了一聲:“蘋果姐姐。”這一聲雖叫得不倫不類,但那份滿溢而出的真心實意卻更令平惑動容,一時都忘了答應,怔了一下,方回頭嫣然一笑:“乖弟弟好好睡吧,做個美夢。”

  小弦忽覺心中有許多話想對平惑說,想叫她到床邊輕聲低訴,眼皮卻沉重如山,心想剛剛睡了一下午,怎還會如此疲乏,幾個念頭閃過,終于抗不住襲來的倦意,沉沉睡去。

  小弦一覺醒來,眯着眼看着窗外兒已升至頭頂的太陽,覺得平生唯有此覺睡得最為香甜,連夢也未做一個。

  他生怕平惑來服侍自己穿衣,急忙起床,洗漱完畢,呆呆坐在床上不不知如何是好。卻見桌上已擺着一個青瓷細碗,果然又是一碗燕窩粥。大概是平惑久等他不醒,放在桌上先去了。

  這一次小弦是細細喝完燕窩粥,咂咂嘴巴,仍是絲毫感覺不出燕窩有何異常之處,搖頭苦笑,剛想出門去找宮滌塵,平惑踏進門來:“咦,大懶鬼都起床了?公子叫你去書房見他。”小弦低聲嘀咕道:“我才不是什麼大懶鬼。”随着平惑一路開着玩笑,往書房而去。

  那書房位于清秋院西端,與亂雲公子的卧室相接,上面寫着三個大字:磨性齋!

  小弦心想這書房的名字起得好,對于讀書之人來說,任他在外面受了多少閑氣,隻要有一卷在手,全可不聞不顧,可不正是磨去了心頭那份火氣麼?想到平惑說到亂雲公子“好學善問”,不免有些忐忑。好學也還罷了,若是自己這個沒讀幾本書的人被他一問三不知,豈不是太沒有面子?

  他低聲問平惑:“公子叫我做什麼?”平惑笑道:“公子性子随和,對下人從不打罵。你不必害怕。他大概是怕你一個人無聊,是以找你說說話。”

  到了書房門口,平惑叫一聲:“公子,小弦來了。”裡面傳來亂雲公子的聲音:“讓他進來吧。”

  平惑對小弦眨眨眼睛,低聲道:“公子最寶貝他那些書,輕易不讓人碰。我就不陪你了,自個兒去吧。”說罷朝小弦揮揮手,徑自走了。

  小弦硬着頭皮推開房門,霎時間驚得張口結舌。

  ——但見書房中足足有二三十個大書架,每個書架分為五六層,每一層上都密密麻麻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籍:紙書、帛書、石闆書、絹書、羊皮書等等不一而足,大概有幾萬本。隻怕小弦從小到大見過的所有書本、紙張加在一起,也沒有面前這麼多。

  亂雲公子靜靜坐在數個書架中問的一張檀木桌前,似正遇到什麼疑難,見到小弦進來,淡淡一笑,招手道:“小弦早啊,快過來。”

  小弦自小頑皮好動,許漠洋本有意送他上私塾讀書,奈何小弦堅決不肯,隻得作罷,僅在家中教他識文斷字,又把自己記憶中零落的《天命寶典》與杜四留下的《鑄兵神錄》傳給小弦。其實小弦雖然貪玩,卻亦有好學之心,不然也不會将那《鑄兵神錄》背得滾瓜爛熟,但他早熟懂事,知道家中拮據,許漠洋不過是一名小鎮鐵匠,豈能付得起自己入學堂的費用,是以才不肯上學,其實心底對學堂中的學生卻極為羨慕,見到秀才模樣的先生亦是畢恭畢敬。此刻見到亂雲公子安然坐于書洋籍海之中,眉目間氣韻漾然,一股崇敬之情頓時油然而生,但覺亂雲公子那一笑中才情盡顯,午後的陽光透過重簾的縫隙,将斑斑點點的光彩灑在他臉上,更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清塵之氣。

  小弦心神震撼,垂首蹑足走前兩步,腳下一軟,差點軟倒。亂雲公子跨上一步,輕輕扶住小弦,隻聽小弦恍如夢遊般喃喃吐出幾個字來:“天,好多書啊。”

  亂雲公子哪知小弦的心思,他最喜歡結交文士,見小弦魂不守舍的樣子,隻道他亦是愛書之人,大喜道:“你既然喜歡讀書,這幾日皆可來此翻閱。我這就下令,無論我在不在家,任何人都不得阻攔你來書房。”他又傲然一笑,“我郭暮寒别無所長,這磨性齋中藏書之豐卻足可慰懷,便是皇宮中的庫藏怕亦不過如此。”對于嗜書如命、不擅交際的亂雲公子來說,将書房開放可謂是他最為鄭重的待客之道。

  小弦心神稍定,紅着臉道:“公子不要笑話,我……我未讀過幾本書。”他眼望四周,咋舌道,“天啊,隻怕一輩子也無法把這些書都看完……”

  亂雲公子正色道:“古人雲:讀萬卷書勝行萬裡路。這書中不但有安邦治國的道理,亦可修身養性。沉溺其中,自得其樂,遠離紛擾紅塵,豈不快哉?”他加重語氣道,“人生在世,怎可沒有好學上進之心?若非宮兄是一個滿腹經綸的飽學之士,我亦不會與他結交。”

  小弦聽亂雲公子提到宮滌塵,心想自己可不能給宮大哥丢臉,連忙分辯:“我可絕非不好學上進,雖然家裡窮,未進過學堂,但也算知道一些書本的道理。”“那我可要考考你。”亂雲公子悠然道,“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你可知何為五美,何為四惡?”

  小弦口瞪口呆,這才知道平惑提到亂雲公子“好學善問”實非信口開河。這“好學”也就罷了,“善問”才真是令人頭疼。

  亂雲公子自顧自地解答:“‘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此為五美,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緻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此乃四惡。這都是做人的至理名言,豈可不知?”’當下又細細解釋一遍。小弦大有所悟,連連點頭。

  亂雲公子又問道:“管子曰:尺寸尋丈者,是以得長短之情也,故以尺寸量短長,則萬舉而萬不失矣。此句何解?”小弦聽得頭昏腦脹,呆呆道:“管子是誰?難道是個裁縫?”亂雲公子微怒道:“孺子怎可不敬賢者?管子乃是春秋名相,這句話教人做事須從細微處着手,謹慎可防纰漏……”

  小弦吐吐舌頭,專心聽亂雲公子的講解。亂雲公子見小弦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面色稍霁:“且考你一個簡單的。淮南子曰:‘鳥窮則搏,獸窮則攫’。你可知是什麼意思?”小弦怕惹亂雲公子恥笑,不敢胡亂開口,隻是搖頭。亂雲公子解釋道:“世人隻道鷹虎兇殘,其實世間萬物無論禽獸皆有性靈,若非迫不得已,何願傷人?亦唯求一席溫飽罷了。”

  小弦脫口道:“狗急跳牆就是這樣吧。”亂雲公子原是一本正經,亦不禁被小弦惹得失聲而笑:“道理是差不多,卻稍嫌粗陋。嗯,那你可知道‘惚恍有象,明錯有物,念之則濁,棄之則清’是什麼意思?”

  小弦大喜,這一句乃是《天命寶典》上的話,自是熟知,挺胸答道:“這是說凡人的幻覺裡皆隐露天機,譬如人在做夢時就是一種預示。但卻不能太過執于其間,須得抱着一種平常心對待……”

  亂雲公子眼神微凜,淡然“哦”了一聲,柔聲道:“着來小弦亦非是不學無術,竟然能解出公羊先生的話。”小弦不知道“公羊先生”是什麼人,料想亦是如孔子、管子、淮南子一般的古代賢者。聽亂雲公子語中不乏誇獎,心頭大是得意:“我看的書雖然不多,但記性還算不錯。公子不妨多給我講些‘五美四惡’的道理,我一定會牢牢記住。”亂雲公子笑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如此方是勤學求知的态度。那我再問你,何為‘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當下又提出許多問題。

  京師三大公子中,淩霄公子何其狂勝于武功,天下第一美男子簡公子勝于雜學,亂雲公子郭幕寒則勝于文采。他一向低調,不擅交際,唯喜讀書,胸中所學何止萬于,随口引經據典,皆是小弦聞所末聞的新奇之見。大多問題全然不知,偶爾聽到《天命寶典》中的句子頓時如獲至寶,仿如遇上了多年不見的知交好友,一心要讓亂雲公子對自己刮目相看,頗為賣弄地細細道來……

  不覺過了兩個時辰,亂雲公子道:“今天就到這裡,先去吃飯吧。”小弦意猶未盡:“我不餓,公子先去吃飯吧,我想留在這裡看一會兒書。”

  亂雲公子面色欣然,撫着小弦的頭呵呵一笑:“你有好學之心當然最好,我将書房的鑰匙留給你一把,你随時可來此讀書。不過若是碰上了我,可要考你學習的進度了。”

  小弦極為好勝,重重點頭。心想下次決不能再這般一問三不知,自己被亂雲公子瞧不起不說,還累得宮大哥也沒有面子。他又問起官滌塵的消息,才知宮滌塵昨夜極晚才歸,一早又外出了。

  小弦知道宮滌塵年齡雖不大,卻是極有主見,此次來京諸事繁忙,自己可不能總纏着他不放。打定主意這兒日就留在磨性齋中看書,宮大哥知道自己如此勤奮,想必亦會極為高興。

  亂雲公子将鑰匙交給小弦後自行離去。小弦便一頭紮進書海中,先找到一本《論語》,翻到“五美四惡”那一段,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時光,書房門一響,平惑端着一盤點心走進來:“公子有事出去了,吩咐我給你拿些點心充饑。”

  小弦目光盯着書本,随手拿起一塊點心放在口中,食而不知其味:“平惑姐姐,這是什麼字?”原來他雖是讀得極有興緻,奈何那些書籍大多是篆文所書,許多字都認不出來。

  平惑聽小弦叫這一聲姐姐,心花怒放:“我家小弦弟弟才高八鬥,他都不認得的字,我怎麼能知道?嘻嘻,你終于叫我姐姐了。”

  小弦醒悟過來,目光從書本上移開,白一眼平惑:“哼,現在叫了,以後就不叫了。等我見了那個什麼‘君無戲言’,若是你騙我,一定還要讨回。”

  平惑笑道:“怎麼讨?難道我還叫你姐姐不成?”小弦語塞,大叫一聲:“臭蘋果!”平惑佯怒,作勢欲打,小弦抛下手中書本,閃入書架後。兩個孩子在書房中捉起了迷藏。

  亂雲公子雖然待人和善,但向來不拘言笑。平惑看小弦活潑可愛,又與她年紀相仿,與之鬥嘴極為有趣,玩得忘形,差點撞翻書架,頓然停步,吐吐舌頭:“哎呀,姐姐捉不住你,認輸好了。”小弦從書架後探出頭來:“你認輸就認輸吧,為什麼還要自稱姐姐……”

  平惑忙不疊趁機答應,誰知小弦早有防備,這一聲“姐姐”拖得極長,等到平惑答應時,口中蓦然又蹦出一個“臭”字,見平惑中計,拍手大笑。

  平惑卻不再追上小弦:“公子的書房從不讓人進,我以前也就來過兩次,這次還多半是瞧在你的面子呢。我們不要鬧了,若是打壞什麼東西可就糟糕了。”言罷東張西望,看個不停。

  小弦把手中的鑰匙一亮,炫耀道:“不怕,我有這‘磨性齋’的鑰匙,隻要你乖乖的,我就帶你來玩。”平惑啐道:“沒大沒小,這樣對姐姐說話。”她眉頭一皺,略含羨慕道,“公子對你真是太好了,竟然連書房的鑰匙都給你,真是難以置信。”

  小弦得意一笑:“那你還不好好巴結我。”心中不由對亂雲公子甚是感激。他小孩子心性,剛才讀書入迷,不覺疲勞,這時玩鬧一陣,反倒不想繼續看下去了。心想這些書也不會長腳跑路,遲早可讀,還是先去京城逛逛,找到那個“君無戲言”問清楚林叔叔到底說了什麼關于自己的話……

  當下小弦匆匆吃了幾塊點心:“臭蘋果,我要出去玩,你陪不陪我去找那一個‘君無戲言’?”平惑怒道:“再叫我什麼臭蘋果,我就不睬你了。”

  小弦哼着小曲:“不睬就不睬吧,我自己去玩。”平惑急道:“我沒有公子的允許,可不能随便出去。你一個人出門怎麼能讓人放心,我去找個家丁陪你一路。”小弦笑道:“我這麼大的人了才不要陪,晚上見。”

  他對平惑揮揮手,蹦蹦跳跳跑出書房。平惑追趕不及,手忙腳亂地收拾好餐具,等她走出磨性齋,小弦早已去得遠了。

  想必亂雲公子早己關照過下人,大家都知道清秋院中來了一個小客人,那一些家丁、婢女等見到小弦都是客客氣氣,也不阻攔。小弦走出清秋院,依稀記得來時的道路,獨自走去,反正知道鬼失驚必會在暗中保護,一點也不覺害怕。

  雖是初冬天氣,但此時正是午後未時,陽光斜照頭頂,加上小弦一路小跑,倒也不覺寒冷。繞過梳玉湖後行人漸多,已至京師中最繁華的地段。

  小弦一路上留神身後,卻并未發現鬼失驚的影子,不過知道這黑道殺手之王向來神出鬼沒,保不準就在什麼地方偷看自己,可不能露怯讓他小瞧,當即挺起胸膛,邁着方步,東瞅西看,倒也惬意。

  京師熙熙攘攘,天南海北各種風物應有盡有,小弦看得眼花缭亂。又見百姓們雖然衣着稍顯富裕,模樣卻也與清水小鎮的人們沒什麼不同,心氣漸足,拉着路邊一位面貌和藹的漢子問道:“大叔,你可知道‘君無戲言’在什麼地方?”那人見小弦年紀雖小,卻是極有禮貌,倒也喜歡,細細答道:“你是問吳先生啊。他一向在城東幕顔街上,沿着這條路直走四五百步,再左轉就是了。”

  小弦問清道路,謝過漢子,不多時便已到了幕顔街。遠遠就看到街邊擺着一個攤子,攤前一面髒污不堪的布旗迎風飄揚,上面四個大字正是:君無戲言!

  小弦緩緩走近,看到攤前坐了一位中年人,面淡若金,亂發垂肩,一件打了無數更新檔的褂子上油迹斑駁,根本瞧不出原來的顔色。那攤子不大,僅是張斷了一條腿、搖搖欲墜的木桌,一與兩把同樣破敗的椅子,桌上還放了兩個木牌,左邊寫着:貨真價實。右面寫着:童叟無欺。那書法也還罷了,木牌上卻同樣藏污納垢,字迹模糊不清,令人懷疑那字不是用筆墨所書,而是随便從陰溝裡舀了些髒水匆匆寫就。

  小弦心中頗為疑惑:在他心目中,這“君無戲言”原應是一個外表幹淨、相貌儒雅的世外隐者,誰知竟是這般模樣,活似落泊街頭的叫花子。

  吳戲言遠遠見小弦走來,仍是懶洋洋、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小弦吸口氣定定神:“你就是吳先生吧。”

  吳戲言擡起頭來,着清了小弦的相貌,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芒,笑道:“小兄弟可有什麼疑難之事?”這一笑露出嘴裡兩排不知多久未漱洗的黃牙,牙縫中青葉茂盛、綠意橫生,刹那間小弦隻覺雞皮疙瘩層層翻起,若非聽他說話還算有些禮數,幾乎要奪路而逃。

  吳戲言看出小弦的心思,傲然一指頭頂上的布旗:“你可不要瞧不起我,非是吹噓,這‘君無戲言’四個字亦是京城中響當當的一面招牌。”小弦雖是疑慮叢生,卻總不能白來一趟,咬唇道:“久仰吳先生大名,特來請教。”

  吳戲言顯然想不到小弦說話的口氣渾如成年人,不過他見過天南海北各等人物,倒也不以為奇,清清喉嚨:“你可有銀子?”“我有銀子,就是不……太多、”看到吳戲言倨傲的神情,小弦有些心虛,小聲道,“不知吳先生費用幾何?”

  吳戲言淡然道:“那要看你問什麼問題,隻要我能問答,就有價。嗯,也罷,這‘童雯無欺’也不是白叫的,無論你問什麼問題,便是十兩銀子吧。”這一刻他再不似個叫花子,倒像個精打細算、收租要賬的賬房先生。

  小弦從黑二那裡得了七兩銀子,買巴豆等物用去七錢多,還剩六兩多的銀子,本以為足夠。誰知吳戲言開口竟要十兩,想走又不甘心,暗忖你可以漫天要價,我也可以坐地還錢:“五兩銀子如何?”他人小鬼大,料想要讨價還價一番,并不直接盡其所有說六兩,以備萬一。

  吳戲言在京師呆了數年,大凡找他提問的都是京中權貴,倒是第一次遇到有人砍價。他呆了一下:“好吧,五兩便是五兩。”卻不知在小弦的心目中,越是驕狂的人越有木事,看吳戲言如此好說話,反以為他是個浪得虛名、騙人錢财的家夥,猶豫道:“我,我又不想問了。”

  “那也由你,我吳戲言豈會強人所難?”吳戲言也不動氣,嘿嘿一笑,“你這小家夥,倒真是金魚口裡的水……”小弦奇道:“什麼意思?”吳戲言自他一眼,慢慢道:“吞吞吐吐。”

  小弦這才反應過來,覺得這話有趣,暗中記下以備不時之需,眼睛卻瞪了起來:“你開口損人,這算什麼?”他雖然一向害怕鬼失驚,但有他保護自己,膽量倒是大了幾分。吳戲言冷笑:“就算是京城裡的皇親國戚見了我也是恭恭敬敬,說你幾句又怎麼樣?當真是一個人拜把子……”他話說到一半,卻又住口不言。

  小弦最擅長賣關子這套小把戲,明知吳戲言接下來必定不是下是什麼好聽的話,卻終于忍不住好奇心:“這一句又是什麼意思?”吳戲言接口道:“你算老兒?”

  小弦雖然被罵,心裡卻暗笑不止,連忙把這一句也牢牢記住。比起亂雲公子的引經據典,倒是吳戲言的巷語村言更合他的心意。小弦大覺此人有趣,嘻嘻一笑,掏出五兩銀子放在桌上:“成交。”

  吳戲言冷哼一聲,慢條斯理地将銀子收起:“早知如此,何必多事。豈不是兩個盤子裝一條魚……”小弦一愣,瞬間反應過來,與吳戲言異口同聲道:“多餘(魚)。”兩人一齊大笑起來。

  吳戲言道:“你這小鬼倒是心思靈活,想要問我什麼事?”小弦此刻已然相信吳戲言真是一名遊戲風塵的隐者,想了想:“你可知道暗器王林青?”吳戲言點點頭:“自然知道。”小弦問道:“那你可知他前兒日入京時說了一句什麼話?嗯,這句話與一個小孩子有關。”

  吳戲言卻不答,伸出手來攤在桌上。他的指甲上全是污垢,隻怕比木桌還要髒上幾分。

  小弦奇道:“難道你不知道?”“貨真價實!”吳戲言點點左邊的木牌,正色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不給銀子,我為什麼要回答?”

  小弦一呆:“不是剛剛給你了麼?”吳戲言臉上的神情一點也不似開玩笑:“說好五兩銀子一個問題,你問了,我也答了,想問第二個問題,自然要繼續掏銀子。”

  小弦大驚:“你什麼時候答我的問題了?”吳戲言嘿嘿一笑:“你問我,你可知道暗器王林青麼?我答:自然知道。莫非你想耍賴?”

  小弦幾乎從那破舊的椅子摔下去,張目結舌:“這,這也算數?”吳戲言冷哼一聲:“怎麼不算?你當我這張嘴能随随便便開口麼?”

  小弦氣得七竅生煙:“你這人怎麼這樣?虧你還是京師的成名人物,竟然如此賴皮。我,我……”他一時口不擇言,“信不信我叫人揍你?”這一刻,真想大聲喚出鬼失驚,給這騙子一點教訓。

  吳戲言臉色絲毫不變:“我在京城十幾年了,也從不見有人敢動我一根毫毛。我看你這小子真是脫掉褲子打老虎……”小弦縱是氣得小臉發白,也忍不住追問:“怎麼講?”吳戲言悠然道:“既不要臉又不要命!”

  小弦明知此刻應該闆起臉來,卻終于壓不住一腔笑意,仰天長歎:“天啊,我怎麼會遇上這樣不講道理的人。”吳戲言嗤笑道:“三百六十行,各有行規。就算你告到金寶殿,我吳戲言也不理虧。”

  小弦看吳戲言渾然無愧的樣子,着實拿他無法,心想吳戲言既然在京師大大有名,應該不是胡攪蠻纏之輩,畢竟也回答了自己不是問題的問題。他天性善良,倒先從對方的角度着想,越想越覺得自己也并非理直氣壯,可又實在不甘心,撓撓頭:“可我現在沒有多餘的銀子了,要麼先欠着你,你告訴我答案,明天我就給你拿來。”吳戲言搖搖頭:“京師這麼多人,你若賴賬我又去何處找?何況我從未讓人欠賬,豈能因你破例?”

  小弦無奈,垂失喪氣往回走。吳戲言目光閃動,叫住小弦:“也罷,念在你初次問不懂規矩,便給你一個機會。”小弦大喜回身:“好啊,明天給你十兩銀子都不成問題。”他心想如此丢人現眼的事就不必對亂雲公子說了,等宮滌塵晚上回來,再朝他借銀子。

  吳戲言又搖搖頭:“我行蹤不定,明日未必在這裡。”小弦不解:“那你要怎麼樣?”吳戲言淡淡道:“我是個生意人,自然要立下借據。或許以後我們有緣相遇,便可索取。”

  小弦隐隐覺出不對:“也不必這樣小題大做吧?不過是幾兩銀子而已……”吳戲言截口道:“我既然為你破例,自然不會按原先的價格。我隻要你答應我一件事……”看小弦滿臉迷惑,吳戲言微微一笑,“隻要你答應了這件事,立下自紙黑字的憑據,我馬上就将答案告訴你。”

  小弦猜不透吳戲言的心思:“你先說說要我答應你什麼事情?”吳戲言面容嚴肅,緩緩吐出一句奇怪至極的話:“我要你二十年後全部财産的萬分之一!”

  第十章 天機隐現

聽吳戲言說出如此奇怪的話,小弦怔了一下,心頭暗暗算計:如果二十年後自己有一萬兩銀子,也隻須給他一兩;如果發了大财,有一百萬兩銀子,卻要給他一百兩,聽起來似乎很多,但既然有一百萬兩銀子的财産,一百兩銀子也不過是九牛一毛……

  吳戲言道:“看起來小兄弟也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這個條件絕非苛刻。”小弦道:“萬一,萬一二十年後你……咳咳,死了呢?”吳戲言笑道:“我若是活不到那個時候,契約也就自然廢棄了。”

  若是一般人,聽到這般條件必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小弦卻直覺其中有什麼古怪,偏着頭想了一會:“不行不行,我不答應。”吳戲言奇道:“此事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弊,為何不答應?縱然你以後富甲一方,萬分之一亦是微不足道……”

  小弦嘻嘻一笑:“如果我二十年後是個窮光蛋,不免對你心懷愧疚;如果我真的變得很有錢,自然就變成個小氣鬼,不免又心疼銀子,每天還要提心吊膽怕你上門要債,哪裡還有半分快活?”在他心目中,有錢的财主大多都極為吝啬,想必自己也不能免俗。

  吳戲言一歎:“你這小孩子可真是鐵鍋子裡炒石頭……哼,不進油鹽。”

  小弦絞盡腦汁,總算想到小時候聽過的一句話:“吳大叔也不用敲鑼捉麻雀,嘻嘻,枉費心機了。”

  吳戲言面色一正:“既然如此,你沒有銀子,我也不會回答你的問題。你且回家吧,下次帶上銀子再來找我。”小弦心有不甘:“你先等我一會,我找人借銀子。”

  他走到街角,左顧右盼,哪兒看得到鬼失驚的影子,剛欲張口大叫,忽想到鬼失驚身為桀骜不馴的黑道殺手之王,豈會任自己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若他現身還好,若是不出現,自己豈不是大失面子?更何況,光天化日之下叫“鬼”,别人多半會當自己是個小瘋子……猶豫良久,終于還是忍住了。

  吳戲言不知小弦在搞什麼名堂:“我可沒空等你,一會就收攤了。”小弦急道:“再給我半個時辰。”吳戲言嘿嘿一笑:“也罷,你不妨再考慮一下我的條件,半個時辰内改變了主意,盡可來找我。”

  小弦正仿徨無計,眼前一亮。卻見幕顔街頭有一個大大的“賭”字,卻是一家賭坊,他心想自己懷裡還剩下一兩銀子,何不去碰碰運氣,急忙往那賭坊跑去,走出兩步又不放心,轉身望着吳戲言:“先說好,你再等我半個時辰,隻要我能拿來五兩銀子,你就必須回答問題,不能再漲價了。”

  吳戲言老于江湖,如何不知小弦的心思,冷笑道:“你當‘君無戲言’這幾個字是白叫的麼?不過我也要提醒小兄弟一聲:賭博害人不淺,莫要沉溺其中難以自拔。”小弦不理吳戲言,一溜煙跑入賭坊中。

  這隻是一家坊間私設的小賭場,任何人都可以來賭。小弦年紀雖小,卻也暢行無阻。

  賭坊裡煙氣缭繞,人聲鼎沸,數十個形貌各異之人圍着三張大賭桌,賭得不可開交。不但男女老少俱全,竟然還有兩個和尚與一個道士。各種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聞之欲嘔卻又令人興奮的氣息。

  小弦從小在清水小鎮就想去賭場中長長見識,奈何許漠洋在這方面管教極嚴,從不允他涉足,今天陰差陽錯下總算一償夙願,呆呆看了一會,漸漸悟出些門道。

  前兩張賭桌一是賭牌九,一是互擲骰子。牌九小弦自然不懂,雖在嶽陽府見識過林青與那“嶽陽賭王”秦龍賭骰子。卻搞不明白為何莊家的“一三三”不過七點,卻能赢下閑家的“三四六”十三點?他不知賭骰子須得看兩個同點的大小,像秦龍那般一把擲出滿堂紅十八點“至尊通殺”,實是千中無一。

  小弦摸着懷裡僅餘的一兩銀子,不敢貿然下注,又來到人最多的第三張賭桌前。這一桌的賭法卻極其簡單,賭桌兩邊分寫“大”“小”兩字,莊家擲骰,閑家押注大小,押一賠一。這種賭法雖然沒有前兩桌有趣,卻是大合小弦的心意,何況輸赢皆是一半機率,隻要運氣好便足夠。

  小弦正想将手中捏出汗的那錠銀子押上賭桌,忽覺有人進入賭坊,目光直直盯在自己身上,擡頭看去,卻是一個索末謀面的老人。

  老人須發皆白,隻怕已有七八十的年紀,下巴上五縷白髯,穿一身漿洗得發白的青衫,身材并不高大,相貌卻很普通,唯一的特點便是右頰那顆豆大的青痣。

  老人的月光與小弦輕觸,并不回避,反而隐隐露出一絲笑意。小弦微微一愣,如此大年紀依然精神矍礫的老人雖不常見,但亦不算出奇,但乍然出現在賭場中卻是太不尋常。他又蓦然警醒:賭場裡每時每刻都有人進出,自己為何偏偏對他的出現有極強感應?仔細看幾眼,隻見這老人雖然衣着并不華麗,甚至有些破舊,卻幹淨得不可思議,似乎連賭場裡飛揚的塵土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他。

  老人的目光始終盯在小弦身上,就像是在研究一般:小弦心中一動,一般人如何會注意自己這個小孩子?鬼失驚既然說要随身緊跟,總不能呆在賭場外。久聞黑道殺手之王精于易容,化身萬千,令人防不勝防,莫非故意扮成這老人以便保護自己?小弦雖精通陰陽利推骨術,看出這老人的身材比不鬼失驚高大,但宮滌塵都可以運功将鼻骨變形,想必鬼失驚亦有縮骨的本事,越想越覺得自己的推測不假,擠過人群,來到那老人身邊,低聲道:“大叔,借我五兩,不,四兩銀子就行了。”他知道鬼失驚必不願意讓周圍人瞧出身份,是以并不稱呼他那萬分特别的姓氏。

  老人含笑望着小弦走近,卻着實未料到他開口就借銀子,不由大是錯愕:“你說什麼?”他的聲音溫潤如玉,有一種欲吐還休的磁性,聽在耳中十分舒服,與鬼失驚那喑啞如鐵石的聲音大相徑庭,猶如天壤之别。

  小弦卻認定老人必是鬼失驚所扮,心想我也會變聲,當下按宮滌塵教的法子憋住喉頭一口氣,破聲破氣道:“嘻嘻,大叔雖然變了個模樣,又豈能瞞過我的火眼金睛。咳咳……”賭場裡本就空氣不暢,他的變聲術又學得不到家,勉強說了幾句,忍不住嗆咳起來。

  老人面上的愕然之色一閃而逝,微微一笑,擡眼望望四周,仿佛照顧小弦的自尊一般壓低聲音道:“在賭場中借銀子乃是最忌諱的事,你若沒有一個特别的理由,我可不能借給你。”

  小弦一愣,立知自己竟然認錯了人。老人臉上神情悠然,流目四顧,與賭場中的氣氛格格不入,仿佛來到的并不是龍蛇混雜、市井走卒出入的坊間賭場,而是在出席名門望族的盛會……這份雍容華貴的氣度絕非鬼失驚所有。

  小弦臉上一紅:“哎呀,大叔,不對不對,老爺爺對不起,我認錯人了。”說完轉一身就走。老人也不攔住小弦,隻是淡然道:“欠人銀子終是要還,若是有志氣,就要憑自己的本事去掙。”這句話不知他用了何方法說出,渾如近在小弦耳邊,語意中雖隐有見責之意,語氣卻始終輕言細語、不溫不火。

  小弦一愣,緩緩回過失來:“難道賭博也算本事麼?”老人正色道:“賭桌上鬥智鬥勇,隻要你能憑自己的智慧赢下賭局,當然是本事。”

  “也許你說得有道理。”小弦撓撓頭,“可是爹爹與叔叔都從不讓我沾賭,說是一旦深陷身其中,輕則喪志亂性,重則傾家蕩産。若非不得已,我可不會來賭博。”他生怕半個時辰一過,吳戲言就會離開,本是急于去賭桌上下賭注但被那老人出塵的氣質所感,心生敬仰,忍不住想多說幾句,又恐被老人誤解自己是個小賭棍,連忙解釋。

  老人笑道:“人生在世,無論為名為利、求财求官,都不過是一場豪賭。隻要能把握尺度,不緻沉迷,原不必太過束縛自己。”小弦生性好玩,對世間諸事都想親身體驗一番,大起同感,嘻嘻一笑:“老爺爺放心,我決不會執迷其中。你看我就隻有這一兩銀子,若是運氣不好,想翻本也沒辦法。”

  老人淡淡道:“若是你輸了,我可以借給你銀子翻本。不過你赢後要雙倍奉還。”“高利貸!”小弦驚得睜大雙眼,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面前這位老人與那些面目陰險的放貸人拉上關系,連連搖頭,“打死我也不會借高利貸。”老人的形象在他的心中瞬間低了幾分。

  老人看出小弦神情中的輕屑,哂然一笑:“不必疑心,我隻是試試你罷了。”小弦暗暗松了一口氣,在他心目中,這個突然出現的老人身上有一種與林青、宮滌塵相近的氣質,雖然素不相識,卻實不願他竟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内的人。

  老人輕聲道:“你很瞧不起放高利貸的人麼?”小弦點頭:“我聽爹爹說起,那些放高利貸者害得别人傾家蕩産,都不是好人。”老人道:“這個也不盡然,對于那些困于絕境中的人來說,這亦是唯一的一條出路。你可以不借高利貸,卻也不要是以對他們有成見。”

  小弦咬着嘴唇,頗倔強道地:“好就是好,壞就是壞。”“好吧,你堅持自己的觀點也無錯處。”老人一歎,語中大有深意,“但這世間的好與壞并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絕對,凡事要從多方面去想,切不能貿然定論。”

  小弦一怔,想到林青亦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自是有其道理。他雖不明白老人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毫不相關的事,但顯然并無惡意,朝老人調皮一笑,轉身往第三張賭桌走去。

  隻見賭桌旁一個肌肉橫生、活似賣肉屠夫的一條大漢,大冷的天上身赤膊,滿頭大汗,一隻腳還踩在凳子上,罵罵咧咧:“他媽的,連開七把小,老子就不信這個邪,這八兩銀子全押在大上!”

  莊家開盅,口中唱道:“二二三,七點小。”拿個長鈎,将大漢押上的銀子全撥到身旁。大漢長歎:“真是沒天理。”他轉身朝身旁一人道,“周老弟,借我五兩銀子。”那姓周的道:“你上個月借的五兩銀子還沒還呢。”

  大漢怒道:“你前年娶媳婦的時候我送你的十斤豬肉,你都忘了?”旁人一齊笑了起來。姓周的懼大漢一身蠻力,隻好拿出五兩銀子給他,口中兀自嘀咕不停。

  大漢接過銀子,往手心裡吐口唾沫,再往賭桌上重重一拍:“還是大!”他瞪一眼莊家:“擲骰子!”莊家卻不吃他那套:“還有沒有人下注?”旁人或押大或押小,場面紛亂。

  小弦被周圍狂熱的人群所惑,連忙掏出銀子,正猶豫應該押大還是押小,耳中忽傳來那老人的聲音:“你可知賭桌上最重要的是什麼?”小弦眼望賭桌,緩緩搖頭。

  老人繼續道:“勝而不驕,敗而不餒,方可無往不利。無論賭桌上也好,做任何事也好,保持一份平常心才是最重要的。”

  小弦大有所悟,冷靜下來。記得林青在嶽陽府中曾說過十賭九騙,這些賭場表面看來公平,暗地裡卻可大做手腳,莊家或可先讓對方小赢些嘗點甜頭,最終的結果卻大都輸得精光……看到賭桌上押下了一大堆銀兩銅錢,押大的除了那大漢的五兩銀子,便隻有零星幾個銅闆,而押在小注上的卻足有十餘兩銀錢。

  那大漢口中還大呼小叫個不停:“難道能連開出九把小?小勇、痢頭,你們若是信我,就陪我押一把大……”但諸人顯然都認定他今日黴運高照,除了那兩位被點名者礙不過情面,押了幾枚銅錢在“大”字上,又有幾人将銀兩押在“小”上。

  小弦揣摩着莊家的心理:“等一下,我也押,一兩銀子。”他個子太小,夠不着賭台,跳起來将銀子一推,卻隻推到“小”字上。

  大漢怒道:“你這小鬼不好好呆在家裡,來賭場湊什麼熱鬧?”小弦白他一眼:“你能來我為何不能來?嗯,幫忙把我的銀子放到‘大’字上可好?”

  大漢總算找到“自願同盟者”,大喜道:“小兄弟眼光高明。”當下幫小弦将銀子放在“大”上。

  莊家拿起骰盅“叮叮當當”一陣亂搖,拍在桌上緩緩揭起,面無表情唱道:“四五五,十四點大!”大漢拍着滿是長毛的大腿哈哈大笑。其餘押錯的人則是垂頭喪氣,怨天怨地。

  大漢樂得滿臉開花:“小兄弟是個福星,這一注押的什麼?”小弦嘻嘻一笑:“這一注我不押。”

  又連開了幾局,卻是連着四次大。那老人亦不參賭,隻是饒有興緻地在一邊觀看。大漢小有盈餘,急于翻本,将面前十餘兩銀子又統統押在“大”上:“今天的賭桌真是邪門,看來連開九把小後又要連出五六把大。”旁邊人見到大漢時來運轉,亦是忙不疊将賭注跟押在“大”字上。

  小弦卻隻在一旁靜靜觀察,前幾局大小上所押的銀兩相差不多,他沒有把握。這一次看到機會,好不猶豫,又跳起來把二兩銀子一推,仍是在“小”字上。

  大漢笑道:“小兄弟不要急,我幫你。”小弦卻道:“不要動,這一次我押小。”賭盅一開,果然開出了小。小弦的二兩銀子已變為四兩,而那大漢卻輸個精光,跳腳大罵悻悻離去。小弦大是開心,想了想,将三兩銀子收入懷裡,僅拿一兩在手。

  老人的聲音突然傳來:“你這麼好手氣,為何不全押上,多赢一些?”小弦笑道:“我隻要五兩銀子就夠了,何況萬一輸了,豈不是連翻本的機會都沒了。”

  老人點頭不語。奈何那豪賭成性的大漢一去,押“大”押“小”的銀錢都差不多,小弦一時找不到機會,手中的一兩銀子遲遲押不出去。他隻怕時辰一過,吳戲言就會離開,不免有些着急,正要閉着眼賭一把運氣,忽聽那老人道:“這一局我押一百兩銀子。”

  場中靜了片刻,無數驚訝的眼神往這邊瞧來。對于這種小賭場來說,來賭博的大多是辛苦一天求些刺激的小販勞工,每日進賬恐怕也就七八十兩銀子,一百兩實是不可多見的豪注。

  老人續道:“無論輸赢,老夫隻賭一局。”他又低頭對小弦道,“你陪爺爺賭這最後一局,然後就走,如何?”

  小弦刹那間已知老人的用意。他既公然言明賭一局就走,賭場豈會放過這樣一個送上門來的“肥羊”,而隻要自己與他押得相反,幾乎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赢得這一注,老人分明是故意用必輸的一局換回自己的勝利。他與自己非親非故,何須如此?而且輸一百兩赢一兩,簡直太不成比例,老人若有心幫自己,大可借自己幾兩銀子了事,又何必大費周折?若是自己不識他的苦心,豈不是浪費了銀子,亦不讨好?

  這一刻,小弦心中天人交戰,雖急于赢一兩銀子去找吳戲言,卻不願平白受他恩惠,一咬牙,低聲道:“老爺爺,我們走吧,不賭了。”

  老人眼中露出一絲欣賞,淡然道:“老夫最重承諾,既已開口,怎能反悔?”他緩緩拿出一張百兩銀票,端端正正地放在“大”字上。他的動作是如此鄭重,仿佛還帶着一絲小心翼翼,像是生怕一陣風吹走了銀票。小弦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光潤纖細,一絲皺折也沒有,指縫修剪得十淨清爽,不沽灰塵。

  小弦雖是第一次見到這老人,卻不料他對自己如此之好。一百兩銀子或許并不是什麼大數目,但老人卻用這種不露聲色的方式幫助自己,這份恩情已遠遠在那一百兩銀子之上。自己此刻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辜負他的一番心意。

  當下小弦雙手把那一兩銀子遞給老人:“老爺爺,你幫我押在小上吧。呵呵,我的運氣一定比你好。”他口中雖是渾若無事地說笑,眼中卻已隐有淚光。他本就是個性情中人,心中對老人感激不已,心想若是此刻自己身上有二百兩銀子,必會毫不猶豫地押在“小”上,好讓老人赢去這一局。

  周圍賭客着到這百兩銀票與一兩銀子分放在“大”、“小”土,皆有些莫名其妙,不知老人與小弦的關系,一時都忘了下注。

  老人望着有些發呆的莊家:“搖骰吧。”

  不出小弦所料,骰盅中是“二二三”七點小。老人大笑起身,帶着小弦離開賭場。小弦拿着五兩銀子,隻覺比子金還重。

  出了賭場,老人停下腳步,目光望着仍在原處的吳戲言:“你赢夠了銀子,去做你要做的事吧。我也要走了。”小弦一呆,原以為老人會對自己說些什麼,誰知他竟開門告辭,脫口道:“老爺爺要去哪裡?”

  老人悠然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若是有緣,後會有期。何必再問?”

  這本是小弦經常說的話,此刻聽來别有滋味,呆呆問道:“為什麼?”

  老人微笑:“緣分而已。”小弦本意是問老人為何要平白無故幫助自己。老人的回答卻似是一語雙關,既回答了為何就此揮别,亦解釋了為何要助他一臂之力。

  “緣分而已!”這短短四個字在小弦心底産生的沖擊,實難言語形容。

  老人忽然而色一變,一把抱起小弦,騰身而起。小弦尚在回味老人的話,不知他意欲為何。

  隻聽老人低低驚歎一聲:“好家夥,竟然是鬼失驚!”他身法加速,往街口疾奔。小弦從老人的懷中往後看去,一道人影如閃電般蹑在老人身後五步外,移動太快根本看不清相貌,耳邊傳來破啞的語聲:“你是誰?放下他。”正是鬼失驚那铿锵如金石相擊的腔調。黑道殺手之王雖見慣風浪,此刻的聲音中竟也有一絲猝不及防的驚恐。

  老人冷笑:“對付一個小孩子,将軍府也用得着如此工于心計麼?”說話間腳一下不停,眨眼間已掠過兩條大街,一座小橋。

  小弦這才知道老人誤會了鬼失驚保護自己的用意,剛想解釋,才一開口,勁風撲面竟然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老人的身法實在太快,隻着到周圍的景物如飛,渾如無數連貫的畫面在眼前閃現,這份經曆當真是前所未有。隻有鬼失驚那一張令人驚怖的面孔始終保持在身後,緩緩地、一寸一寸地往後退去。小弦大感驚:鬼失驚可謂是江湖上頂尖的高手,但在輕功上無疑已輸給這老人一籌,那麼這個老人到底是誰!

  鬼失驚自知遇見勁敵,依然淩厲的眼神已隐有懼意,卻隻是咬緊牙關緊追不舍。

  老人歎道:“鬼失驚你不是我的對手,何苦相逼太甚?”鬼失驚啞聲道:“隻要你放下這孩子,我就決不再追。若不然,我就放出信号,你可有把握從将軍府的圍攻中突圍?”老人大笑:“鬼失驚竟也會出言要挾,當真是天下奇聞。嘿嘿,隻要明宗越不出手,将軍府卻還未放在我眼裡。”小弦聽他門氣如此之大,卻也對明将軍不無顧忌,心中不由暗歎一聲:普天之下,也隻有明将軍一人也達到如此令敵友皆敬的地位!

  鬼失驚沉聲道:“在下受明将軍所托,決不容這孩子受到傷害。閣下若是有膽,便與我一戰。”他拼盡全力,距離仍是越來越遠,眼見就要出了京師城門,若到了城外,沒有民舍的阻擋,更難追上,隻好出言求戰。

  老人一愣,低頭望向小弦。小弦說不出話來,隻能重重點頭,示意鬼失驚并非虛言。

  老人長歎:“明将軍行事當真是鬼神莫測。”說話間已至城牆邊,蓦然縱身直上,腳尖連點,竟在筆直上的城牆上行步如飛,宛如踏足平地,同時揚聲道:“鬼兄不必驚慌,老夫與這小娃娃說幾句話就走,決不會害他。”眨眼間已攀至城牆頂,輕輕将小弦放下。

  鬼失驚雖亦可随之登牆,卻自知無法如這老人一般在空中換氣說話,在城牆下定住身形,緩緩掏出一雙顔色透明、如絲如璃的手套,一字一句道:“我給你一竈香工夫,若是老人家有半分逛語,鬼某武功或許不敵你,至少也有幾分同歸于盡的把握。”老人驚訝道:“鬼兄竟然不惜以性命維護這孩子,縱是有明将軍的指令,似乎也與鬼兄平日作風不符。”鬼失驚并不解釋,隻是慢慢将那雙手套戴在手上,那陰冷的神情足以令人毛骨驚然。

  小弦心頭大震,從末想到鬼失驚這樣的大惡人竟會如此看重自己,看來當真是把自己當作救命恩人,一時茫然。

  兩名城牆上的守衛一路叱喝着趕來,老人袍袖輕拂,二道指風發出,兩名守衛哼也末及哼一聲,俱被點中穴道,軟倒在地。

  老人歎道:“老夫本還想在京師多呆些日子,着來是不行了。”小弦奇道:“老爺爺武功這麼高,難道還怕他們不成?”

  老人一笑:“老夫在家裡呆得氣悶,一時意動來京師松活一下筋骨,若是整日被官兵通緝,哪還有半分興緻?等下次想找麻煩時,再來大鬧一場!”他本是保持着那不疾不徐的聲音,說到最後一句時,卻是豪情四溢,意氣風發,雪自的發須在京師城頭迎風飛舞,就如一位傲視天下的大将軍。

  小弦情知遇上了高人:“老爺爺想對我說什麼話?”老人呵呵一笑:“其實本來無話,被鬼失驚一追,反而想到一些事情。我且問你,為什麼剛才在賭場中的最後一局,你明知必勝,仍隻押一兩銀子?”

  小弦縱是聰明,也想不到老人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如實道:“讓老爺爺破費我就已經心中不安了,豈能趁機多占便宜。”老人含笑點頭:“隻要你能一直保持這份淳樸,老夫就放心了。希望以後我們還能有機會再見。

  小弦糊裡糊塗,聽老人似要離開,連忙拉住他的衣衫:“老爺爺先不要走,我也有問題要問你?”老人淡淡道:“你不必問老夫為什麼會幫你,或許隻是見你投緣,或許隻是一時興起,原不必放在心上。”

  小弦的問題被老人搶先說出,眼珠一轉:“我欠你一百兩銀子,要不要二十年後還你?”老人一愣:“為何要二十年後?”

  小弦本以為老人也許是偷聽了自己與吳戲言的對話,方才入賭場中找自己。但看老人的神情,分明他并不知此事,而且昨日鬼失驚與宮滌塵一路送他去清秋院,京師中人人都知道将軍府的态度,老人卻也是毫不知情的樣子,心裡更是奇怪:“為什麼老爺爺會來賭場找我呢?”

  老人眨眨眼睛:“老夫今日才入京,本就在街上随意逛逛,誰說是特意找你?”小弦撒嬌般不依:“老爺爺不許騙人,你一入賭場,眼睛就盯在我身上,當然是找我了。”

  老人哈哈大笑:“好,老夫不妨告訴你,老夫入京确是想順便見一見你,但當時在賭場中,卻并不知道遇見的人就是你,隻是瞧見同樣年齡的孩子不免多留意一下。誰知正好撞見,也算是天意吧。”

  老人這番話可謂是沖突百出,小弦低頭想了一會兒才漸漸明白過來:“嗯,原來老爺爺知道有我這樣一個人,卻并不知道我長的是什麼模樣,這到底是為什麼呢?”老人輕歎一聲:“這原因現在還不能告訴你。”

  小弦撅起小嘴:“為什麼每個人都好像有什麼秘密瞞着我?”他心想自從在鳴佩峰中遇見愚大師開始,他不肯說出苦慧大師的谶語、宮滌塵不肯說出林青的那句話、現在這老人亦來賣關子。

  老人正色道:“老夫答應你,如果你我下次有緣再遇上,老夫決不隐滿。你為何要去賭場?”

  小弦與吳戲言之間的對話原原本本地說出,老人眼中精光一閃:“好一個‘君無戲言’,竟然也能瞧出你二十年後的成就!”這句話在小弦心中掀起滔天波瀾,從沒有一刻,對自己的信心如此之足,脫口道:“我二十年後會是什麼樣的人?”

  老人沉吟不答,忽然手指空中飛過的一隻鳥兒:“你可見過鳥兒是如何飛翔的?”小弦茫然搖頭。老人道:“鳥兒在起飛前,先要縮胸收羽,然後才能展翅翺翔。做人也是一樣,欲想一飛沖天,便先要儲備足夠的力量。”小弦眼睛一亮,隐隐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老人續道:“是以,你現在不必去想以後會成為什麼樣的人,隻要先紮紮實實地學好本事,日後自然水到渠成。”“可是,我……”小弦一咬牙,覺得在老人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光下,根本無須隐瞞任何事,“可是我已是一個廢人,根本無法修習武功!想學本事也不行啊。”

  老人一怔,握住小弦的手腕替他把脈,面色微變:“誰下的毒手?”小弦恨恨道:“是四大家族的盟主景成像。”老人搖頭長歎:“逆天行事,恐怕也難以扭轉乾坤!”小弦一喜:“還可以補救麼?”老人苦笑:“老夫沒有這個能力。”

  小弦雀躍的心情瞬間降至冰點,鬼失驚如此忌憚這老人,無疑有着驚世駭俗的本事,可是連他都回天無力,自己注定永遠都是一個不通武功的普通人……良久,他垂頭喪氣道:“老爺爺不必說了,我這個樣子根本無法學什麼本事,以後還能有什麼成就?”老人一笑:“你無須沮喪,武功并不能解決一切。不能習武,卻可從文。你可讀過什麼書麼?”

  小弦歎道:“我雖讀過幾本書,可那又有什麼用,又不能幫我報仇。”老人反問:“那些名垂青史的人物難道都是武林高手?像諸葛武侯不過一介文弱書生,卻能輔佐劉皇叔計定中原、三分天下,誰敢說他不是個人物?”

  “諸将亮當然了不起!”小弦從小聽過許多三國故事,對諸葛亮敬若天人,吐吐舌頭:“可那需要讀多少年的書啊?”

  老人肅容道:“你可知人生在世欲有所成,最重要的是什麼?”老人慈祥的目光望定小弦,緩緩吐出兩個字,“執著!”小弦沉思。

  老人長身而起:“官兵來了,我們走吧。”京師城防極嚴,剛才老人出手制住兩名守衛,早被箭塔官兵發現,不一會已調集來數百人,列起戰陣,緩緩朝兩人逼近。

  老人抱住小弦,站在城牆邊,望着城下蓄勢待發的鬼失驚:“老夫剛才對你說的話皆是暗中傳音,你無須告訴别人,此事關系你性命安危,切記!”

  小弦從沉思中驚醒:“老爺爺要走了麼?我們還能再見面嗎?”老人微微一笑:“老夫有一種預感,我們必會再見。”小弦略有些不舍地抱緊老人:“我,我怎麼稱呼您?”老人猶豫一下:“在下次見面之前,你隻要記住我的話,無須記住我的人。”說完,老人縱然一躍,從高高的城牆上飛下,穩穩落在鬼失驚面前:“無論江湖上對鬼兄有何評價,老夫亦敬你是條漢子。”他再對小弦微微一笑,翩然而去。

  鬼失驚一躍拉住小弦的羊,默然無語地望着老人漸漸遠去的背影,擡手止住欲上前圍堵老人的官兵,那一雙如臨大敵的眼中還隐隐流露出一分敬重與一分驚悸。

  小弦本已在京師中轉得分不清方向,傍晚時分,鬼失驚帶他重新到了幕顔街,吳戲言早已不知去向。一路上,小弦向鬼失驚問起那老人的來曆,鬼失驚卻隻是閉口不語。

  小弦想到鬼失驚剛才舍命維護自己,對他的觀感大大改變,眼見天色已晚,道:“鬼叔叔,我有點餓了,剛才正好在賭場中赢了幾兩銀子,一起去吃飯好不好?”他對鬼失驚畢竟還有些害怕,雖有請客相謝之意,卻不明說,倒似是央鬼失驚陪自己去吃飯一般。

  鬼失驚不置可否,依然是冷冰冰的,卻帶着小弦到了一家小酒樓中,也不要酒,僅是随便點了幾樣小菜,反是小弦過意不去,看着價格估摸着懷裡的五兩銀子,又多叫了些菜肴。

  兩人默然吃了一會,鬼失驚忽然一歎:“這幾日你最好呆在清秋院中不要外出,若是再遇見這樣的高手,我亦護不住你。”言語間頗為沮喪。剛才他竭盡全力追趕,亦末能觸及那老人半片衣角,可謂是這黑道殺手之王出道至今,所受的最大挫折。

  小弦眼珠一轉:“我本還打算明天再來找‘君無戲言’的,既然鬼叔叔這樣說,我就不來了。但你要告訴我,林叔叔入京城時說的那句話才行。”

  小弦本以為鬼失驚必也不會輕易說出,權且一試,誰知鬼失驚略一沉吟,緩緩答道:“暗器王說:你是昊空門前輩全力打造之人,乃是明将軍的克星。”或許在鬼失驚的心日中,這番話乃是無稽之談,不需要隐瞞。

  小弦一震,雖然愚大師早透露過這意思,但林青公然宣稱仍是令他措手不及:“明将軍既然知道這事,為何還要讓鬼叔叔保護我?”鬼失驚淡然道:“我從不猜測明将軍的意圖,隻是遵命行事。”

  小弦不得要領,心想明将軍會不會另施計謀對付自己?但轉念一想,自己隻是一個身無武功的無名小卒,本不值得天下第一高手放在心上,當下自嘲一笑:“鬼叔叔想必也不會信這樣的話吧!”鬼失驚一字一句道:“我本不相信,但現在卻信三分。”小弦一驚:“為什麼?”

  鬼失驚并不回答,日光卻定在小弦臉上,直看得小弦心頭發虛,垂下頭去。他蓦然醒悟:鬼失驚告訴自己這句話時,自己原應該大吃一驚才合情理,可自己剛才的神情分明是對此事早有預料。小弦不由有些後悔,若是鬼失驚把此事再轉告明将軍,會不會改變明将軍對自己的态度?

  小弦心頭忐忑,食之無味。鬼失驚本是慢條斯理地吃菜,見小弦停著不食,亦放下筷子:“那就走吧。”小弦連忙道:“鬼叔叔慢慢吃,我等你。”

  鬼失驚忽道:“你可知我為何吃得這麼慢?”小弦茫然搖頭。鬼失驚漠然道:“如果你曾被餓過半個月,也會如此。”小弦心中猛然湧起一股對鬼失驚的同情:這個人人懼怕的黑道煞星,是否也有外人不曾了解的痛苦?

  他一時也不知說些什麼好,重新拿起筷子:“我陪你再吃些好了。”鬼失驚似乎感應到小弦的心思,嘿嘿一笑:“男子漢大丈夫,豈可為了一些小事茶飯不思?小弦你說對不對?”

  小弦點點頭,放開心懷大吃起來,将幾盤菜吃得精光。又搶着付了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