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臨近,買一張聖誕主題的CD送人本是個不壞的主意:選擇多,不貴,又貼合節日的氛圍。然而在實體音樂産品早已衰落的今天,買CD送人似乎不是個好點子了,畢竟,還有幾個人手邊有CD播放器呢?但無論是商場還是餐廳,咖啡館抑或是書店,聖誕主題的歡歌依舊是這個時節的背景音,在城中各處響起,就好比臨近春節時的中國娃娃或者劉德華的《恭喜發财》。
然而在#MeToo運動的影響下,美國俄亥俄州的一家文娛電台将《姑娘,外面冷》(Baby, It’s Cold Outside),一首播放了近70年的聖誕時節的經典歌曲,從播放清單中拿下了,因為歌曲似乎暗示乃至美化了一場約會強奸。“我們的世界已經變得更加敏感了,人們很容易被冒犯,盡管歌曲創作于另一個時代,但在#MeToo運動讓女性發聲的當下,它不再适宜被播放。”電台主持在他的部落格上寫道。這一事件在社交媒體上引起了廣泛的讨論。
創作于1944年的《姑娘,外面冷》,由裡卡多·蒙特爾班和埃絲特·威廉斯在1949年的電影《洛水神仙》(Neptune's Daughter)中演唱,從此廣為人知;歌曲并于次年在第22屆奧斯卡金像獎上赢得了最佳原創歌曲獎。

《洛水神仙》海報
《姑娘,外面冷》是一首男女對唱歌曲,據BBC概述,“描繪了一個男人,勸說到訪的女客和他再喝一杯,并與他共度夜晚,而不要冒險在惡劣的天氣條件下回家”。 歌詞中女方的一句“這杯酒裡有什麼?(What’s in this drink?)”和男方不着邊際的回應“街上已經打不到車了”被批評者認為暗示了正在進行或者即将到來的約會強奸。比如2012年刊于“沙龍”(salon.com)上的一篇文章就是這樣解讀的歌詞:女方明确地說不,但他卻仍想以魅力俘獲對方,直到某一刻,“女方高聲驚呼:‘酒裡有什麼?’是他給她灌了太多的酒呢,還是他在酒裡下了藥?”,作者引我們思考,并随即給出自己的結論:“到了這一步,一切都太明顯了,他是捕食者,而她是獵物”。
《洛水神仙》劇照,“姑娘,外面冷”一幕。左為埃絲特·威廉斯,右為裡卡多·蒙特爾班。
這首歌真的唱了一場約會強奸并被作為聖誕歡歌從上世紀50年代播放至今?
如果我們聽一下歌,或者至少完整地看一下歌詞的話,就會發現事情遠不像批評者想要我們相信的那樣簡單。歌曲以女方說“我得走了”開始,男方的回應是“但外面太冷了”。女方說:“這是個非常美好的夜晚(This evening has been so very nice)”,但如果還不走的話,“我的媽媽要擔心的” ,“我的爸爸要在屋子裡焦急地走來走去的”,“是以我真得趕快回去了”。但在他的挽留下,她說:“也許再喝上半杯也不妨(But maybe just half a drink more)”,然而酒剛倒上,她又開始顧慮起鄰居。
實際上,女方的擔心不僅來自對父母和鄰居的考量,她繼而在歌詞中透露,自己必須要考慮到哥哥、姐姐,還有未結婚的姨媽,對她的行為将會進行怎樣的評判。你知道,“我必須說‘不不不’(I ought to say: "No, no, no, sir")”,這樣“至少我可以(對别人解釋)說我嘗試過了(拒絕你)(At least I'm gonna say that I tried)”。而他呢,一邊贊美她的容貌,一邊反複申說着外面冷,她冒着風雪就這樣走的話,恐怕要得病的。
《洛水神仙》劇照
在她的顧慮和他的挽留下,“我受到的款待是那樣溫暖”,她說,“也許可以再抽上一支煙”。但來自他人的評判還是她揮之不去的陰影,“明天人們肯定要講閑話的(There's bound to be talk tomorrow)”,要不你借我一件大衣吧,她說。最後,她似乎決定留下來,因為他們倆一起唱道“外面确實是冷啊”。
如果說這首歌描述了什麼,它肯定不是一場約會強奸。這首歌反映的,是在一個女人不被認為可以自主地表達她們的性欲望或滿足她們的性需求的社會裡,一個好女孩兒在類似的情景下,所必須進行的推脫。盡管他的款待溫暖,盡管今晚是非常美好的夜晚,但是她不能夠主動表示她想要留下來。她要搬出她的母親、父親、哥哥和姐姐的擔憂,作為她不得不走的理由;她甚至也不能直接答應他不要走的請求,而要說她必須考慮到鄰居和人們的看法。她需要反複地拒絕,不停地說“不不不”。這樣,她才能在人們指責她的留宿時,說“我嘗試過拒絕他”。
埃絲特·威廉斯
至于“這杯酒裡有什麼?(What’s in this drink)”一句,如果你去聽歌曲相應的段落,或将這句歌詞放在整首歌詞的情景下去了解,就知道這既非驚呼,也非質問。她不是在質疑“我的酒裡有什麼!”,而是在以近乎撒嬌的口吻說“你都給我喝了什麼呀!”,為自己接下來可能選擇的留宿找一個理由或是借口。
王小波在《革命時期的愛情》裡有過一段描寫:X海鷹問我,“你喜歡讀什麼書”,我回答說喜歡讀《毛選》,X海鷹問:“說真的,你喜歡讀什麼書?”我回答說,說真的就是喜歡讀毛選。于是X海鷹隻好問“說假的你喜歡什麼書”以便知道“我”真的喜歡什麼書。
是以如果說《姑娘,外面冷》這首歌真的有什麼問題,不在于它描繪或是美化了一場約會強奸,而在于它提醒我們,在一個女人不能主動表達自己的性欲望的社會,她們必須說“不想”,盡管她們實際上“想”;而如果是這樣的話,當她們真的“不想”時,她們就很難讓對方清楚明了自己的意思了。
新京報記者 寇淮禹
編輯 董牧孜 校對:薛京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