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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國釣鳟魚 追索自我的奇異之旅

在美國釣鳟魚 追索自我的奇異之旅

布勞提根(左)。此照為1967年英文版《在美國釣鳟魚》的封面照。

在美國釣鳟魚 追索自我的奇異之旅

布勞提根畫作,配文為:Shadow of a Car in the Eye of a Trout。

在美國釣鳟魚 追索自我的奇異之旅

《在美國釣鳟魚》

作者:(美)理查德·布勞提根

譯者:陳汐 肖水

版本:新民說·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8年5月

福克納、海明威、勞倫斯、喬伊斯、馬爾克斯這些小說家,早期都寫過詩,安徒生也寫過詩,阿巴斯也寫過詩,米開朗琪羅也寫過詩。而詩人凱魯亞克的《在路上》《達摩流浪者》已經有了繁體字版,布考斯基、威廉·巴勒斯、布勞提根的小說還在尋找翻譯的路上。我的朋友阿黃的人生理想是,終其一生把布考斯基全集翻譯完。出版人大劉正在四處找人翻譯威廉·巴勒斯的《裸體午餐》。廣西的詩人老羅則因為布勞提根而欣喜若狂。那時候還是部落格時期,老羅每翻譯完一首就貼到部落格裡,我們就像等待定點喂食的魚一樣彙集過去。那時候,我還記得阿黃和老羅經常念叨的:布(布考斯基和布勞提根)的小說也極好,等我再翻譯完一些詩後,就動手翻譯一兩部他的小說。

不知道是誰說的。不成功的詩人轉行後,很有可能成為偉大的小說家。而一個成功的詩人寫的小說,又會大膽跳脫,不循規制,呈現出瘋狂的、神經質的特點,讓人過目難忘。《苦水音樂》《裸體午餐》《在美國釣鳟魚》莫不如此。千萬别忘了布勞提根首先且一直是位詩人,寫出過《在咖啡館》這樣的詩:“我看到一個男人在咖啡館折一片面包/仿佛他正在疊出生證或看情人的遺照。”

冰冷、荒誕、詩性的氣息

布勞提根的《在美國釣鳟魚》非常怪誕,難以歸類。它的體例看起來是一部小說集,由47則自成一體的短故事——其實更像是随手寫的文體——說明性文字、日記、通信、玩笑、戲文等等,與莉迪亞·戴維斯的小說風格有點類似——組成,但讀完之後覺得更像是一部自足的長篇小說,以“我”貫穿全文,由“在美國釣鳟魚”統攝全文。雖然“在美國釣鳟魚”這一表述讓人困惑,擁有千奇百怪的分身:一個通信者,一位美食家,詩人拜倫,寫在國小生背後的一行字,一個矮子的綽号,一個衣服品牌,一家飯店,一個地名,一次遊行,凡此種種,其魔性像萬花筒一般變幻無常,但總是又萬變不離其宗,自帶固定的屬性,流露出冰冷、荒誕、詩性的氣息。

我懷疑布勞提根壓根沒打算給我們老老實實講一個正經的故事。即使有一個叙事的支撐點,或者一個完整的故事核,他也總是随心所欲地展開講述,不求一針見血,但求會心一笑,顯得遊離、閃爍、片面,每一個單獨成篇的小說都像一顆彈珠,具有離心力,放在一起形成閉環後,又産生了難以擺脫的向心力。就好像“我”在童年時期中了釣鳟魚的毒,成年之後便熱衷于在一條條溪流之上展開釣鳟魚之旅。釣鳟魚變成不停地釣鳟魚,這種重複很難不産生隐喻。比如死亡,死亡的意象在小說中比比皆是,槍殺老鼠,毒殺土狼,墓地,溫泉屠宰場;比如自我,自我就像永遠抓不住特别聰明的那條鳟魚;比如惡作劇,在一年級學生背後寫“在美國釣鳟魚”,給一條鳟魚猛灌波特酒,直到它醉死過去為止。這些都很瘋癫、殘酷,卻又不失輕盈,流露出純淨和天真。換句話說,很布勞提根。

不動聲色的反諷

其中有三章,值得像釣鳟魚一樣把它們抓住,分别是《克利夫蘭拆解場》《在永恒之街釣鳟魚》和《敲木頭》。

在《克利夫蘭拆解場》中,布勞提根寫了一段話,發生在“我”參觀完朋友家的奇怪屋頂之後,“我覺得那個屋頂就像一隻漏勺。那個屋頂如果在海灣牧場那兒跟雨打起來,我賭雨赢,我會把赢來的錢花在西雅圖世博會上。”

作為一個不動聲色的極其辛辣的反諷高手,布勞提根的小說中随處可見驚人之語。比如說,他夢見達·芬奇發明了旋轉釣餌,達·芬奇将之命名為“最後的晚餐”。一條鳟魚也沒有的梵蒂岡卻預訂了一萬隻,三十四位美國前總統則一緻稱贊:“‘最後的晚餐’,超乎我的想象。”“我會把打賭赢來的錢花在世博會上”這一說法,究竟是真誠的表态還是調侃的說法呢?

1962年舉辦的西雅圖世博會的主題是“太空時代的人類”,其設想之一是,未來人類用于工作的時間會越來越短,更多的時間可以花在藝術、運動和個人愛好上。對布勞提根來說,還有什麼比在美國釣鳟魚更吸引他?

布勞提根筆下的克利夫蘭拆解場更像是西雅圖世博會上的産物,是未來才會出現的大賣場,在這裡,居然按英尺售賣二手鳟魚溪和瀑布,有一打左右的瀑布,還有被截成不同長度堆放着的鳟魚溪,溪裡有很好的鳟魚,還有蝲蛄。此外,還出售動物、鳥類、昆蟲、樹木、花草和蕨類植物。

這就像是一個夢,或者說,進入未來之後看到的人世縮影,生活也好,世界也好,釣鳟魚也好,不再是流淌着的不可把握之物,而是可以随意提取的橫截面。就好像《敲木頭》中把白色的木梯和老婦人看成有鳟魚的小溪。詩人楊黎有過類似的描述,“天花闆上有魚”。這讓我每次在特别地注意到天花闆時,就會下意識地等待遊魚經過。天花闆被句法和詩意解放,随時可能變成一條河,在我們的頭頂流淌。

雖然布勞提根借助通信人“在美國釣鳟魚”之口說:“我不能把一架木梯子變成一條小溪。”但木梯和老婦人是可能變成小溪的,在那種情況下,溪水裡自然就有鳟魚。再不濟“我”也可以把自己當成鳟魚。這簡直是神來之筆,就好像“莊周曉夢迷蝴蝶”一樣,在美國釣鳟魚也是以染上了尋找“自我”的烙印。隻是,這種追尋往往會陷入更大的迷失,沒有結果。或者就像他在詩裡說的:“(一切)僅僅是一個開始。”

特殊的觀察制造隐喻性

就好像《在永恒之街釣鳟魚》中阿朗索·哈根的墓志銘:“我釣了。至今為止,我已釣鳟魚七年,沒有抓到一條鳟魚。每條上鈎的鳟魚最後都逃之夭夭。……但明年還會有人得去釣鳟魚。還會有人走上我的路。” 阿朗索·哈根有一本日記,詳細記載着他在1891年到1897年這七年間的釣魚次數和逃走的鳟魚數量。現實中的布勞提根同樣有一個筆記本,他在上面記錄的則是“我釣過鳟魚的地方”:銀溪、銅溪、湯姆·馬丁溪、小木頭溪、大煙溪、天堂溪、鹹水溪、鴨湖、小煙溪、嘉莉溪、皇後溪、紅鳟溪、鲑魚溪、小紅鲑溪、黃腹湖溪、斯坦利湖和斯坦利湖溪、馭冥湖、大木河。

在這裡,小說人物阿朗索·哈根與作者布勞提根形成了一組有趣的互補:同樣都是在美國釣鳟魚,阿朗索·哈根在時間上展開,布勞提根則在空間上展開。阿朗索·哈根一無所獲,他的垂釣生涯已經結束,布勞提根還樂此不疲地走在釣鳟魚的路上。

從克利夫蘭拆解場到阿朗索·哈根的日記,再到布勞提根的記事本,釣鳟魚這件事變得越來越具體,越來越細化,鳟魚溪分解成一個個好聽的名字,鳟魚也有了具體的種類和命名,例如小花羔紅鳟、切喉鳟、駝背鳟。如果在美國釣鳟魚這件事是以具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隐喻和含義,那也許隻是因為它被放置在一個極其特殊的觀察台上,被引導出一個個異質的結果。

這也許就是《敲木頭》中的老婦人認真回應“在美國釣鳟魚”的話。“我不是(鳟魚溪)。”她說。

□趙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