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君洮
“外婆外婆,天上圓圓的是什麼?”
“月亮。”
“外婆外婆,地上紅紅的是什麼?”
“杜鵑花。”
“外婆外婆,大山的那邊是什麼?”
“海。”
月光下,我躺在外婆腳邊,有渾濁的汗珠順着她的頭發絲兒滑下,她粗糙腫大的手指一刻不停地忙活着,手中雜亂的杜鵑花被一隻隻修剪,放在地上。
“外婆,你為什麼這麼喜歡杜鵑花啊?”
“小小孩子,哪來這麼多問題,快回去睡覺。”
我噘嘴,爬起來挪回屋裡。回頭關門時看到,外婆将臉埋入滿滿一束杜鵑花中,嘴中嘟囔着什麼,我聽不清。大霧四起,孤獨此時化作了月光,仿佛要将她淹沒。
我叫楊帆,像山裡大多數孩子一樣,從小就與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是個風風火火女人,小時候,我總疑惑,像這樣的潑辣的人,為何竟也會喜歡“花”這樣世間溫柔的象征。我從未見過外公,問外婆,“死了。”她這樣回答。
幾年後,我已在鎮裡上起了高中。
這天天亮,太陽無精打采的。外婆病倒了,躺在床上,不斷吐出黏稠的黑色的血,村裡的女人們都湊到我們家裡,你一言我一語,叽叽喳喳說個不停,我呆呆地站着門口,外婆往日紅撲撲的臉像抹了死灰一般,眼睫毛微微顫抖着,毫無血色的嘴唇半開,皺紋也松垮了下來。桌上玻璃瓶中的杜鵑花已近枯萎,聳拉下了腦袋。從前,外婆每日下山總會帶回新鮮的杜鵑花,看來,她已經幾天沒上山了。我突然感到害怕,會不會,外婆也要離開我了。
最終外婆被村裡人七手八腳的送到了鎮上的醫院,醫生隻說,是心髒的問題,他們也無能為力。
六月來了,滿山的杜鵑花凋零了,外婆也走了。
在花瓶後面,我發現了外婆的日記本,她居然寫得一手好字。
“二月1日,晴。我也想去看海。”
“四月20日,晴。杜鵑花開了,真美。還和那年老楊摘給我的一樣美。老楊,你什麼時候回來,杜鵑可不等你。”
“四月21日,晴。軍官來信了,老楊快要回來了,海是啥樣的?海上也有杜鵑花嗎?啥時候接我去看海?今天真累,明天得好好收拾收拾,他快回來了。”
“五月3日,陰。這家夥,是忘記自己還有個家了吧!”
“五月5日,雨。死了?海難?海能吃人嗎?騙我的吧!啥年紀了還喜歡玩這些。”
“該死的,把老楊還給我!”這一頁沒有日期,沒有天氣,泛了黃的皺巴巴的紙上隻有這一句。
我終于明白過來,外公是一名海軍,在一次海難中喪了命,外婆埋怨他,不念家,埋怨大海,吃掉了她心愛的老楊。但她不能說什麼,海軍,保的是國,為此,他們必須舍小家為大家,這埋怨便隻能埋在心裡,附上厚厚的一層土,甚至長出來鮮豔的杜鵑花。
現在,我也成了一名海軍,至于為何要走外公的路,大概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戰友們總打趣我,“楊帆楊帆,揚帆起航啊,有你在,大海也得給咱三分面子。”
是夜,公海之上,運輸物資的過程中,海面突然波濤洶湧起來,背後突現幾艘氣勢洶洶沖向我們的快艇。大戰在風暴潮中一觸即發。來者顯然是群亡命之徒,目的隻是阻止我們将物資送達。手法極其殘忍,不惜與我們同歸而盡。眼看面前人将要引爆自己身上的炸彈裝置,我用盡全身力氣,将他扔出我們的物資船,空中炸出了一片紅色。一個暗流襲來,大船猛然一晃,左耳蹭過熟悉的味道,那是子彈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頭還未回,大船又猛然晃向另一邊,右耳蹭過同樣的金屬摩擦空氣産生的熱流。砰,回頭,背後兩米處匪徒倒地,隊友爬起來救了我,“你小子,真他娘的命大,這麼近的距離,兩槍都打歪,天王老子都不叫你死。”隻有我知道為什麼,仿佛幻覺出現,我竟聞到了許久未聞的杜鵑花香。
我們勝利了,船駛過了風暴潮的危險地帶,我渾身虛脫,躺在甲闆上。
今晚很清朗,星星格外明亮。
月亮将黑夜燙出了一個洞。
外婆,海上沒有杜鵑花。
外婆,大海托我跟你道歉,當年的事,希望你不要怪罪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