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亡詩,一般是丈夫追悼亡妻之作,最早的較為正式的悼亡詩是西晉潘安的《悼亡詩三首》,而早在先秦的《詩經》中以悼亡妻妾為體裁作品,《邶風•綠衣》現在廣義的也指對亡故親人或朋友表達追悼、哀思的詩歌。從最開始的悼亡妻子,到後來悼亡朋友、親人,悼亡始終是文學創作的重要題材,在文學史上,文人騷客們亦留下許多動人的詩篇。
李商隐(約813年—約858年)晚唐著名詩人。少年天才,“五歲誦經書,七歲弄筆硯”,和杜牧合稱“小李杜”,與溫庭筠合稱為“溫李”,才華橫溢,唐代詩人白居易極為欣賞李商隐的文章,曾說:“我死後,得爾為兒足矣。”由此可見他的才華。

然而,文學上的才華與成就卻不能避免她生活于命運上的不幸。幼年喪父,是以也就同時背負上了撐持門戶的責任,曾“傭書販舂”。進入仕途後,又卷入“牛李黨争”的政治旋渦,備受排擠,一生困頓不得志。而他生命中唯一給予的溫暖與支撐的妻子操持家務、過于操勞,于大中五年先他而去,由于李商隐多年在外遊曆,夫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聚少離多,李商隐對于妻子是有一份歉疚的心意,是以妻子死後,寫了許多悼亡妻子的凄美詩歌。他本人也由于郁郁寡歡,于七年後逝世。
李商隐的詩歌流傳下來的約600首,其中關于悼念亡妻王晏媄的約有27首,在《李義山詩集》中都有記載,胡旭老師的《悼亡詩史》對此也有詳細的論述。下面,我們将通過對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兩首詩歌的分析并結合本人的閱讀心得,來探讨李商隐的悼亡詩風格及特點。
首先,第一首《房中曲》
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
嬌郎癡若雲,抱日西簾曉。
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
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
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檗。
愁到天池翻,相看不相識。
這首詩被衆多學者認為是李商隐為妻子所作悼亡詩的第一首。李商隐于唐宣宗大中三年(849年)冬天别離妻子遠赴徐州,大中五年(851年)春末夏初間其妻王晏媄病重。待李商隐離開徐州武甯軍節度使盧弘正的幕府,回到長安家中,王晏媄已經病殁。李商隐竟未見愛妻最後一面,房中唯有王氏生前彈奏的錦瑟。物在人亡,睹物增悲。正應和了那句“柿葉翻時獨悼亡”,于是寫下《房中曲》這首感情沉摯深厚的悼亡詩,哀悼之情中緻以身世之慨,沉痛感人。
首句“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一個“泣”字就給全篇奠定了感情基調,素淡的花朵混動着晶瑩的露珠,仿佛正在哭泣流淚一般,給人幽冷之感。愛妻亡故,詩人把自己哀愁的情感,無意中移到庭院的薔薇,使本無情感的花朵也染上了哀傷的色彩,創造出一種凄怆悲涼的氛圍。同時,薔薇細長柔嫩的枝條,也使詩人聯想起王氏織有錢紋的綠色衣帶,使他仿佛又見到王氏的倩影麗姿。然而,妻已亡故,庭院的景物隻能加深他的悲哀。“嬌郎癡若雲,抱日西簾曉。”由外及内,由花及人。孩子幼小無知,尚不懂得喪母之痛。“癡”字與“失母鳳雛癡”用法一緻,形容小兒失母的無知。這裡,以孩子不懂喪母之痛個更顯現自己喪妻之痛的深切,而這種手法與韋應物悼亡詩《出還》“幼女複何知,時來庭下戲”同一機杼。
接下來“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龍宮石,傳說龍女之物,是以,詩人是借龍女喻妻子。而在另一首悼亡詩《西溪》中的“鳳女彈瑤瑟”也是相似的比喻,将妻子比作鳳女,由此可見詩人對妻子的深情。而“秋色”則是形容女子明亮的眸子。以枕石喻明眸,比喻新奇。睹枕如見亡妻雙眸,詩人怎能不倍感凄怆傷懷。“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惜人已去,空留玉簟與羅碧,多麼的孤獨凄涼,令人不由生出“物是人非事事休”之感。正如他在《正月崇讓宅》所提到的“背燈獨共餘香語,不覺猶歌起夜來。”,在多少孤燈長夜,耳畔總能想起妻子的溫言暖語以及《起夜來》的歌聲。然而卻終是南柯一夢。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詩人想起前年春天,自己離時,妻子一語未出,神情帶悲辛之容,現在看來,并非事出無原,原來她那時已經預感将不久于人世,感覺夫妻這一别将再難相見,卻又怕自己擔心,未曾言語。而自己,卻隻想着仕途,竟然沒能覺察出來。表達出作者的追悔莫及之感,徐幕歸來,人已不見,但睹伊人平日喜愛的錦瑟而已。錦瑟之長與人生之短、王氏年壽之短形成鮮明的對比,見瑟思人,愈感銘骨悲痛。此四句一昔一今,一人一物,寫昔事更見今情的悲怆,物長在而人已亡更見感傷。
“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蘖。”“澗底松”出自左思《詠史》其二“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比喻那些空有才華與抱負,卻請纓無路,生活困窘的人。而黃蘖則是苦的象征,這裡的“山頭蘖”,有苦辛日長之意。這兩句一方面暗含詩人自己的身世之歎,另一方面,更是表達對妻子的懷念。詩人與王氏結婚十四年,伉俪情笃。王氏是李商隐生活中的伴侶,更是他生活中最大的知己,在他坎坷的仕途中,妻子始終與他相濡以沫,為他分憂。故詩人有詩雲:“錦長書鄭重,眉細恨分明”。如今,王氏已不在人世,将來誰又能陪她一起面對這多舛的人生。念及此,詩人就不能不感到來日苦多了。最後兩句,“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此句中的“天地翻”反用《上邪》中“天地合,乃敢與君絕。”。有誓不與君絕之意。與“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有異曲同工之妙。但“相看不相識”卻悲傷的告訴我們:即使再見,也可能隻是陌路。是以愁才會翻倍。錢良擇《唐音審體》評這兩句說:“設必無之想,作必無之慮,哀悼之情,于此為極。”由此可見一斑。
縱觀全詩,有借景抒情有借物喻人,有正寫有反襯,虛實相生,今昔對照,每小節中有自成體系,環環相扣,脈絡清晰,頗為高妙。語言上,苦情幽豔,情寓纖冷。毫無疑問,是悼亡詩中的上乘之作
另一首,《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時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謝傅門庭舊未行,今朝歌管屬檀郎。
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
嵇氏幼男猶可憫,左家嬌女豈能忘?
秋霖腹疾俱難遣,萬裡西風夜正長。
首聯“謝傅門庭舊末行,今朝歌管屬檀郎。”“舊末行”與“屬檀郎”形成鮮明,表明詩人已知道家庭團聚之樂已與自己無緣。颔聯“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化用潘嶽《悼亡詩》“展轉眄枕席,長簟竟床空。床空委清塵,室虛來悲風”句意,寫出了物是人非之感,與前文的“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具有一緻性。頸聯“嵇氏幼男猶可憫,左家嬌女豈能忘?”寫幼女稚子可憐,更加強化了全詩的傷感程度。尾聯“愁霖腹疾俱難遣,萬裡西風夜正長。”即暗指自己人生坎坷,又道出妻子離開後,無論前途多麼艱險,都隻能自己負重前行。
總體來說,這首詩對亡妻的悼念深情與其對身世的自傷融為一體,從家庭宴會的物是人非到房間裡的睹物思人,從憐念子女的心酸無奈到自傷自艾的人生苦歎,最後化為對妻子深深的懷念,情深意切,似血淚寫成,令人不忍卒讀。錢良擇的《李商隐詩歌集解》評價其曰“平平寫去,凄斷欲絕,唐以後無此風格矣。”
通過以上兩首詩歌的分析,我們不難發現李商隐悼亡詩的一些特點。
首先,悼亡妻子與自己的身世之歎始終結合在一起。我們都知道,李商隐的大半生都在牛李黨争的排擠中不得志,而她這段既幸運又不幸的婚姻始終是夾在牛李黨争之中。面對妻子的離世,他會思考自己與妻子的相識,如果自己當初沒有投入令狐楚門下而先認識王茂元或者自己沒有遇到王氏。這樣的話,自己是否就可以安心的隻作牛黨抑或是李黨的門下,就不會因為夾在兩黨之間備受排擠。但是,他卻沒有後悔,因為即使在最黑暗的日子裡,都一直守護在他身邊,給予她精神上的慰藉。而妻子死後,能不能隻是對仕途絕望的他也對生活喪失了希望,他生命中的最後一點歡樂也沒有了。如我們前文提到的兩首詩,再如《屬疾》“秋蝶無端麗,寒花隻暫香。多情真命薄,容易即回腸。”都能反映出他對身世種種不幸的苦悶與無耐。
其次,寫景多是色彩凄豔,這是《悼亡詩史》中重點提到的。悼亡詩的基本格調是幽冷苦澀,許多悼亡詩作者,多是借用愁雲慘淡的深沉、凄苦之景來表達自己的悼亡之痛。如:如被稱為悼亡詞雙璧的蘇轼《江城子》和賀鑄《鹧鸪天》“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栖新垅兩依依。空床卧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具是以哀景寫哀情,情景交融,催人淚下。而李商隐則較多的使用凄豔的色彩抒發自己傷情,在凄婉中更多了一份冷豔,正如明代鐘惺、譚元春《唐詩歸》評價《房中曲》所言“苦情幽豔。情寓纖冷”。例如前文提到的《房中曲》“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嬌郎癡若雲,抱日西簾曉。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再如《西溪》,“色染妖韶柳,光含窈窕蘿。”胡旭老師認為這種風格受楚辭影響較大,如:《湘君》《山鬼》等,兼有李賀的一些特點,與“芙蓉泣露香蘭笑”有異曲同工之妙。吾深以為然。
此外,感情真摯,直白易懂。我們都知道,李商隐的詩歌向來以曲折晦澀示人,但是他的悼亡詩的風格卻與此不同,淺易直白。如:《西亭》“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鶴從來不得眠。”紀昀在《玉溪生詩說》雲:“此又病于直而淺。”在我看來,這不是“病”,此詩不用典故,不加雕飾,直接以孤鶴自喻,喪妻之後的孤獨凄涼之情可想可感,是真情流露之作。再如《壬申閏秋題贈烏鵲》,表達了自己希望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而不是像自己與妻子那樣陰陽永隔,格調既高,又直白淺易。
最後,李商隐毫無疑問悼亡詩史上最具代表性的大家。而他的悼亡詩之是以刻畫深入,用情至深又手法高妙,不僅是由于他的才氣,更是與他坎坷的一生有關。情不深者,不足以為此詩。隻有用情至深,才能寫出如此帶血含淚之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