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年(1931)11月15日,「日本研究社」推出的「東北問題一角叢書」之一——《南滿鐵路概論》在上海問世,編者為陳彬龢。這本定價大洋一角的小冊子,在當時是否暢銷今已無從考證,但有兩點是肯定的,第一,這類介紹南滿鐵路的書其時并不多見;第二,編者非等閑之輩,在滬上文化圈,陳彬龢絕對是個大腕。
先看這本《南滿鐵路概論》,該書由六部分組成,目次為:第一節 緒論、第二節 南滿鐵路之敷設與轉移、第三節 滿鐵會社與南滿鐵路網、第四節滿鐵會社經營之事業、第五節 南滿鐵路對于我國之迫害、第六節 我國應即收回南滿鐵路。
在第一節的序言中,陳彬龢如是說:
“日本對我國之侵略,自華盛頓會議而後,愈益集中于我東北三省,而其侵我之強而有力之工具,則為南滿鐵路。南滿鐵路立于北韓鐵路之前,為日本以渾身力量攻入亞細亞大陸的「日本之楔子」,在政治上,經濟上,都為日本向大陸發展的基本。田中義一有謂。「我把此交通大動脈之權,可以不客氣的侵略滿蒙,實行明治大帝第三期滅亡滿蒙之計劃。」其對于我國家之迫害,吾人自可想見。近年來我東北當局為打破艱難險惡之前途,對于東北鐵道網系之計劃與修築,都極努力,然而我之所孜孜努力者,正日人所慄慄危懼。日本軍閥政客,遂高唱其荒悖之謬論,謂我國為違背條約,為欲冷殺滿鐵,為危害其在我東北所應享之權益。而所謂日本對外同志會。全滿日人自主同盟,全滿地方委員會,則更鼓作危辭,聳彼國人之聽聞,謂滿鐵已入受難之時期,并主張以斷然之手段,打破滿鐵之危局,以維護其正當權益,朝野呶呶,怪調百出,于是始而滿鐵總裁仙石貢去職,委任外交界老手之内田康哉繼任,複起用宇垣為北韓總督,高唱其所謂鮮滿一進制之謬論。嗣又派木村為鐵道交涉代表,積極進行國道交涉,另一方面則更增加北韓駐軍,增加我東北駐軍,積極作軍事上之準備。迨萬寶山案,韓人仇華案,以及所謂中村大尉事件,于有計劃之策動下接踵發生,東北情勢。乃日趨險惡,日人之陰謀野心,乃益顯露。至今年九月十八日,遂藉口我方之謀炸燬南滿鐵道,實行暴力發動,不宣而戰,三數日間,我遼吉兩省,皆已入于其掌握,田中「我把此交通大動脈之權,可以不客氣的侵略滿蒙」之言,今已完全實作矣。現在日軍盤踞于我領土。猶未撤退,滿蒙獨立之呼聲,正高唱入雲,白山凄迷,黑水鳴咽,東北前塗,艱難正多。國人經此創痛,當更可以切實認清所謂「日本之楔」之經濟價值以外之軍事價值,南滿鐵路一日不收回,我國家将一日不得安枕,九月十八日,已給予吾人以沉痛之教訓矣,未來如何,端在吾人自起努力,國人乎,今日非吾人偷閑苟安因循懈惰之時矣。再不覺悟,漫漫長夜,其将無複旦時。”
《南滿鐵路概論》的扉頁上,印有:謹緻哀悼于暴日蹂躏下之東北被難同胞。看了這段文字,又看了該書的序言,讀者會認為編者肯定是個懂鐵路的史學家,起碼也是位有氣節的愛國者,那麼,陳彬龢是這樣的人嗎?耐心讀讀下文,答案自然會慢慢浮出。
陳彬龢,曾用名樂素素、昌蔚、松軒,江蘇吳縣人,生于1897年,他的身世始終是個謎,隻聽說他幼年喪父,母親曾在猶太富商哈同的夫人羅迦陵身邊做過侍女。嚴格地講,陳彬龢是個沒啥學曆的人,别說大學、中學,他恐怕連個正兒八經的國小文憑都拿不出來,更不要說什麼出洋鍍金了。但他的運氣蠻好,早年在上海,因為母親的關系,陳彬龢在哈同花園的倉聖學校謀了個教員差事,雖薪水不高,但卻結識不少來校任教或編書的前清遺老和舊派文人,如章太炎、胡小石、沈曾植、王國維、羅振玉等。近水樓台的陳彬龢開始涉獵經史子集等國學精華,尤其喜歡各種版本碑帖,并且練就了一手漂亮的漢魏篆隸書法,這成了他日後混迹江湖、巴結名人的重要資本。後來在北京,陳彬龢又先後結識了陳垣(援庵)、張伯苓先生等名家。
混來混去,就到了1926年,“三.一八”慘案後,北洋政府執政段祺瑞下令通緝李石曾、李大钊、易培基、徐謙、顧孟餘五人。當時的《京報》還披露了一份所謂第二批通緝名單,計有43人之多。在包括第一批5人的48人大名單中,周樹人(魯迅)、周作人名列第21、22名,陳彬龢名列第31名,當時他的職務是“前平民中學教務長、前天津南開學校總務長,現中俄大學總務長”。48人名單中,還包括朱家骅、蔣夢麟、許壽棠、陳垣、馬叙倫、孫伏園、丁惟汾等,與這些頗具知名度的教授、校長、政客同上“黑榜”,原本無名小卒的陳彬龢想不出名都難了。
既然成了北洋政府的通緝犯,北方是沒法混了,陳彬龢隻好又回到了他的老碼頭——上海。通過黃炎培的得力引薦,他搭上了商務印書館老闆王雲五的關系,陳彬龢的一張巧嘴、一手好字,居然博得了老闆的賞識,王雲五還承諾以高價收買其書稿。
陳彬龢的“寫作”生涯拉開序幕,與其他撰稿人有别,他幾乎不咋動筆,而是雇傭了一批“禦用”槍手為其代筆。從此,署名“陳彬龢”的文章和著作,便從這個“攢書作坊”中雨後春筍般地誕生了。
陳彬龢編著的書包括:《元朝秘史》、《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史》、《日本現狀論》、《中國文學論略》、《滿洲僞國》、《中國書史》、《蘇俄經濟組織與實業政策》、《日蘇戰争之預測》、《中國文字與書法》、《陳彬龢論文選》、《新時代國語教科書》等。
陳彬龢豢養的“槍手”大多身懷絕技,漢英日文俱佳,如之江大學畢業生胡山源,英文水準很高,《日本通史》、《談教育》等著作便是胡牽頭翻譯或撰寫的。
陳彬龢善于跑江湖,“寫作”之餘,喜歡結交各種背景的人。1928年,他與日本駐滬總領事館的岩井英一(1899~?,日本愛知縣人,1921年畢業于東亞同文書院商務科,旋即入職外務省,1937年任日本駐上海總領事館副領事,兼外務省情報部門——特别調查班(即著名的特務機關“岩井公館”)負責人。)拉上了關系,成為“岩井公館”(日本外務省特務機關)的重要成員。
1930年,「新紀元」雜志社創辦了《日本研究》月刊,作為主編,陳彬龢忙的不亦樂乎,他一邊請蔡元培、馬相伯、胡适等知名人士題名、題詞,一邊在每期開辟「日本研究談」,發表了一系列介紹日本政治、經濟的文章,其中不乏署名“陳彬龢”的卷首語和文章,如「日本研究」、「日本文明的天性」、「日本民族性中的柔術精神」、「世界列國其注意日人之暴行」、「日本突然占領沈陽」、「暴日犯我東北論叢」、「“五三”你決不會忘記吧」、「所謂中村事件」等。
盡管《日本研究》隻出版了寥寥幾期,到1931年底便停刊了,但它每期五萬份的印量,加上它刊載的那些忽左忽右的文章,要不把日本誇的天花亂墜,要不把日本罵的狗血噴頭,還是吸引了各界讀者的眼球。刊物雖昙花一現,但主編陳彬龢的頭上又多了一頂“日本問題研究專家”的高帽。
1930年,即在主編《日本研究》期間,陳彬龢去了趟東北,做了三個月的實地考察,東北所有重要的地方,甚至包括中蘇邊境的滿洲裡,都留下了他的足迹。《南滿鐵路概論》這本書,應該就是陳彬龢此次東北之行的考察成果之一。
“一·二八”淞滬抗戰後,報業名人史量才重組《申報》班底,又是黃炎培,把貌不驚人,操一口慢騰騰蘇州官話的“才子”引薦給史老闆,陳彬龢被聘為《申報》總主筆。“主筆”不久,陳彬龢便在《申報》頭版連發三篇時論——「剿匪與造匪」,矛頭直指蔣介石的“剿共”政策,要求當局改革政治,實行民主,安定民生,在國難當頭之際共同抗日。
陳彬龢的“三論”宛如三顆重磅炸彈,驚動了執政者,激怒了委員長。結果是《申報》停郵,陳彬龢被迫辭職。原本名氣局限于滬上文化界的陳彬龢,卻為惹怒了最高領袖而名噪全國,諸如“紅色總主筆”、“反蔣鬥士”等桂冠蜂擁而至。在這場轟動全國的報界最高等級的筆墨官司中,老闆史量才等人,不是忍氣吞聲,就是落荒而逃,惟有秃頭細眼的胖子陳彬龢成了赢家。
1937年12月上海淪陷後,《申報》停刊。1941年12月太平洋戰争爆發,日本陸軍查封了《申報》館,一周後準予恢複出版。1942年11月15日,日本海軍接管《申報》。1942年12月6日,一輛高大氣派的敞篷馬車停在了位于上海公共租界漢口路309号的《申報》館門前,從馬車上走下一位神氣活現、五短身材的秃頭胖子,他就是新任社長陳彬龢。這時的陳彬龢,住的是法租界邁爾西愛路的豪華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花的是每月50萬的日本軍票,他已完全堕落成一個認賊作父、寡廉鮮恥的文化漢奸。《申報》在他的主持下,一夜之間便淪為日僞政權的輿論工具,鼓吹“大東亞聖戰”,為侵略者塗脂抹粉的文章充斥版面,其中不少就出自陳彬龢之“手”。
1945年8月11日的《申報》刊登了一篇題為「從南京歸來」的文章,署名“陳彬龢”,當日,他從上海消失。
1946年7月,重慶、上海各報都登出了《中宣部函請通緝文化漢奸陳彬龢》的消息,11月,上海高等法院檢察官以漢奸罪對陳彬龢提出公訴。
此時的陳彬龢早已化作一縷青煙,無人知曉他飄向了何方。昔日上海灘呼風喚雨的陳社長,仿佛真的從人間蒸發了。許多人都以為陳彬龢早就死了,《民國人物大辭典》等工具書,記載他的卒年就是1945年。
據陳彬龢當年的漢奸朋友亦為知名報人金雄白晚年披露,抗戰勝利後,陳彬龢是以天主教徒的身份獲得掩護,先在内地藏身,後伺機逃亡到香港。1950年到港後,他改名陳約翰,曾辦了份基督教刊物,後又與日本人勾結倒賣戰略物資。1967年,陳彬龢離港去了日本,繼續其騙吃騙喝、花天酒地的生活。晚年的陳彬龢已病入膏肓,如條喪家之犬,在日本的街頭僵屍般蹒跚遊走,苟延殘喘着。信奉“天無絕人之路”的陳彬龢,精神已經錯亂,大限已經來臨。
1970年8月30日下午5時5分,昔日上海灘著名的文化漢奸陳彬龢,在日本茨城縣水海道市的厚生醫院病逝,終年73歲。
陳彬龢的一生可謂滑稽而荒誕,他出身卑微,其貌不揚,憑着一張鐵嘴、一手好字,巴結大佬,編織人脈。他忽左忽右,時而與人為善,時而與狼共舞。他黑白通吃,時而做人,時而做鬼。
有人說陳彬龢像一個演員,他表演的是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還有人說陳彬龢是個“不學有術”的混世文人,他編譯的是一部部“槍手”越俎代庖的“大作”,當然,其中也包括本文提及的《南滿鐵路概論》。

陳彬龢編《滿洲僞國》
《滿洲僞國》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