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荒田
來源/《讀者》雜志2020年第5期
我愛觀察老人的愛情。
資曆足夠深厚的中國夫妻，踐行“包子餡不在褶兒上”的哲學久了，将愛情融入生命的全程，也展現在日常的所有細節中。
早上，賴床的是老太太，老頭子6點起床，到外面溜達，聽鳥叫。
一個小時後，他回到家，餐桌前落座，熱乎乎的麥片粥端上來，咖啡的溫度、烤面包的成色，都有一定之規。
吃完，二人各自讀報。
如果看到有趣的、新奇的、有争論必要的标題，二人會交談，否則，起床以後，不必發一語。
圖檔來源：全景視覺
然後，老太太出門買菜。
如果是周末，她會在上超市前去社群的康樂中心跳舞，定期學習瑜伽。
午後，老先生在沙發上小坐，困了便躺下，一個小時後醒來，身上總蓋着一條軟和的毛毯。
他們都知道，拌嘴比年輕時多，老了火氣反而大起來，不知道原因何在。
好在都明白沒什麼大不了的，孩子都已成家、搬走，後輩什麼事都不勞煩他們。
吵架的理由都是極小的，如電視機的聲音太大、手機不知放在哪裡、陽台上的蘭花忘記澆水。
較為嚴重的分歧在接待朋友方面，老先生要在家涮火鍋，老太太不願意，為的是要洗太多碗碟。
老頭子說我來洗好了，她不願意，理由是他把廚房攪得滿地水漬，害她費三倍時間清理。
吵架，互不理睬，晚上在雙人床，背對背。
第二天起來就忘記了。
老來光陰消逝越來越快，轉眼間，孫兒女上國小了，還記得滿月那天被祖父母抱着照相，老人家差點坐不穩，因為太高興的緣故。
這一幕，仿佛發生在昨天。
他們都沒有提及愛，認為一天到晚說“我愛你”是外國人的過火行為。
他們連“愛”這個概念也淡泊得很，習慣已夠他們安心。
原來，他們不過是在使用青年時熱烈的戀愛、中年的同甘共苦存下的本金所産生的“利息”。
如果不出現以下的狀況：
一方移情别戀被發現，面臨婚姻存亡的抉擇；
一方遭遇意外或身患絕症，生命出現危機。
他們就這樣維持下去，直到命運攤牌的一天。
人生至此，不必牽手的配偶，以地底下不可見的根連接配接着。
他們的姻緣，好就好在極度平凡，因平凡而無人幹擾、摻和、攪局，直到生命的終點，才豁然醒悟，愛情的本金和利息都花在整個美好的人生裡。
作者：劉荒田，來源：《讀者》雜志2020年第5期，原标題《愛情的“利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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