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天都在學習和認識多一點電影,希望從電影可以找到自己的世界,與觀衆有共鳴的空間。”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張宇欣 發自北京
編輯 / 楊靜茹 [email protected]
香港導演陳木勝2020年8月因鼻咽癌去世。他的58年人生裡有将近40年和影視相關。他19歲進入麗的電視,1982年轉投無線,從文員助理、場記做到助理編導、執行導演,拍過《雪山飛狐》《倚天屠龍記》等劇。他把在電視台的曆練視為自己的大學階段。1997年後,他全身心投入電影界。他曾形容,電影之于他,“像戀人,像仇家,又像好朋友。”
在今夏因種種原因表現疲軟的中國暑期檔院線裡,陳木勝的遺作《怒火·重案》(2021)在上映三周以後票房逼近9億,根據中國票房網的資料,它在同期電影實時票房、排片占比中一直保持領先。它也是近月院線唯一一部香港動作片,呈現了精彩的追車、爆炸、槍戰、搏鬥戲,一些影迷将之評價為“香港電影最後的榮光”。
陳木勝重複地拍香港,重複地講警匪之間的角逐、警察系統内部的鬥争,重複地使用許多演員。《怒火·重案》裡有太多陳木勝過往作品中的熟面孔:比如這次扮演警察的黃德斌演過廉政公署職員,演過當了内鬼的督察;臉上已顯老态的呂良偉是陳木勝第一部導演作品《雪山飛狐》的主角胡一刀;謝霆鋒更與陳木勝有過8次合作,從《特警新人類》(1999)的警校叛逆少年,到《男兒本色》(2007)裡為女友報仇的年輕警員,再到《怒火·重案》的落拓中年人。
《特警新人類》·1999·
電影學者大衛·波德維爾在《香港電影的秘密》中說,以讨好觀衆為要義的香港動作片,“不會恥于借用最古老的娛樂套數”,充滿“追逐場面、死裡逃生的鏡頭及千鈞一發的險境”,“縱容觀衆,使觀衆對密集的刺激過瘾場面不知厭足,自己也往往走進了死胡同。”他說,香港電影的一大特點是“盡皆過火,盡是癫狂”。
這說的也是陳木勝。他在九龍長大,小時常看早上放映的便宜場邵氏、嘉禾動作片,年輕時拍片深受吳宇森、徐克、杜琪峰影響。
《天若有情》 ·1990·
香港動作電影經過幾十年的類型化發展,已積攢出一些可以被觀衆當作套路的段落:炸彈是唾手可得的快消品,仿佛在7-11便利店就能買到。從陳木勝執導的第一部電影《天若有情》(1990)到《怒火·重案》,我們在每部電影裡都能找到至少一處爆炸奇觀。
關鍵時刻槍裡的子彈總會用完,就看導演想讓主角死還是反派死。《男兒本色》的重場戲發生時,主角槍裡都沒有子彈;《我是誰》(1998)裡,成龍聰明地把一支空槍遞給了CIA内鬼;《怒火·重案》裡,謝霆鋒和他的弟兄搏到最後,彈盡糧絕,隻能用肉身拼命。
《怒火·重案》也沒能逃脫天台戲碼的窠臼。《無間道》(2001)裡, 真實身份為黑社會卧底的劉德華和警察梁朝偉在天台對決,他面帶笑意地諷刺:你們警察都喜歡在天台說話啊。天台一直是陳木勝電影中必不可少的取景地。《我是誰》裡,成龍在鹿特丹的摩天大樓天台和兩名外國人打鬥,幾次離摔下去隻有一步之遙, 但我們都知道,他一定不會摔死。
如許多港片一樣,陳木勝電影裡的警察與劫匪随意搶走無辜路人的座駕,然後在生死戰中把車(以及中環街道的許多無辜豪車)毀于一旦,主角能從車裡苟延殘喘爬出,配角很可能就此領便當。偶爾,陳木勝會給看膩了這套的觀衆一個交代:某個追捕橋段裡,警察問無辜路人,你這車上全險了嗎?上全險了嗎?連問兩遍,再把路人從車裡扯将出來。
《保持通話》·2008·
不過,陳木勝對追車戲的執著比之他人可能還多一個原因,1981年他從九龍城笃信中學畢業後,因對汽車感興趣而短暫成為汽車公司銷售員。每周六休息,他就去市郊參加機車派對。《天若有情》的開頭,他便讓劉德華上演了一出精彩的飛車搶劫。《我是誰》裡的女探險者,在與成龍鬧市逃亡、車卡在死胡同時,可以機智地把車側翻90度再行發動,逃出生天。古天樂在《保持通話》(2008)裡飙車,連環撞了三十幾輛汽車。《怒火·重案》亦貢獻了幾場精彩的追車戲,在一次警方志在必得的圍剿行動中,謝霆鋒騎重型摩托,竟直接碾壓上警察甄子丹的汽車,表現出複仇者對正義一方權力的踩踏。
《我是誰》·1998·
《男兒本色》 ·2007·
動作片的程式化在陳木勝的電影裡一以貫之,上述的沖突沖突橋段總是指向肉搏戰。不過陳木勝永遠不會讓肉搏戰機械無聊。他經常讓他的角色和易碎的玻璃發生沖突。成龍曾徒手滑下鹿特丹标志性摩天大樓的斜坡玻璃幕牆(《我是誰》);吳京被按倒在滿是玻璃碎片的地上,身體數個部位被刺穿(《男兒本色》)。
《三岔口》·2005·
他讓很多男明星通過動作片轉型。劉德華在《天若有情》之後有了擺脫偶像氣質的血性;《新警察故事》(2004)裡成龍演繹的消沉的酗酒警察也突破了他在好萊塢的功夫巨星形象;《三岔口》(2005)讓郭富城獲得了他的第一個影帝。謝霆鋒功夫巨星的潛質是被陳木勝挖掘——在《新警察故事》中,還是毛頭小子的他在最後成龍與吳彥祖的大戰中,被一根長繩綁縛着抛下大廈,被真實地勒到窒息、翻着白眼。在十年前的采訪裡,陳木勝就贊過在香港動作片式微的時代,謝霆鋒是個難得的有真功夫的演員。這次《怒火·重案》裡謝霆鋒的表現讓太多觀衆驚豔。在數個近景鏡頭中,他貢獻了漂亮的演技,不出聲地表現了剛敖内心信仰被摧毀後的自棄。謝霆鋒今年接受《出色》采訪時說,很久沒打那麼爽了,《怒火·重案》讓他生出一團火,“很希望可以把 Hong Kong Action——香港動作電影這個标簽再延續長那麼一丢丢。”
《新警察故事》·2004·
必須要說明的是,如同大多數試圖吸引更多爆米花觀衆的電影一樣,陳木勝的作品對女性的刻畫遠弱于男性角色。《怒火·重案》裡,秦岚扮演甄子丹的妻子,是貌美溫柔、臨近産期的賢妻,關鍵時刻被謝霆鋒派人用炸彈威脅。《男兒本色》第一個鏡頭給了謝霆鋒秀美的未婚妻,但一分鐘後她就被炸死了,她隻是謝霆鋒之後複仇行動的動機。《掃毒》(2013)中,演技派袁泉是卧底毒窟的古天樂的妻子,初次出場也是待産,在得知古天樂要繼續卧底後與他分手,五年後她和女兒再次出現,被毒枭綁架,用以威脅古天樂。其他一些女性配角出現在陳木勝電影鏡頭中,大多是肅穆葬禮裡忍不住啜泣的角色。
《掃毒》·2013·
十年前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陳木勝被問到過這個問題:“有人說你的電影是男人戲,女演員的作用就是陪襯?”
他的回答是,“因為她們的确漂亮,人們都喜歡看。”他将自己定位為動作片導演,在各種需要平衡的因素中,動作戲的比重是更重要的。
陳木勝最早拍的是情感片,《天若有情》裡吳倩蓮飾演的千金偶然被黑社會機車黨“華弟”劫持,兩人互生感情,她可以說是陳木勝電影裡最出彩的女性角色(至少是之一):雖然沒有動作片女主的利落身手,但在與劉德華的情感關系中,她一直是勇敢、主動的一方。最後她穿着婚禮白紗獨自在高速路奔跑着追趕夫妻的溫柔決絕,在陳木勝後來的作品裡再也看不到了。
《新仙鶴神針》·1993·
1996年拍完打戲拳拳到肉、硬橋硬馬的《沖鋒隊之怒火街頭》後,嘉禾老闆何冠昌建議他專心往“時裝動作片”發展,他照做了。他沒有延續香港新浪潮的香火。他沒有像陳可辛那樣決絕地北上,将講故事的精力放在香江以北。他故事的發生地主要在香港,涉及卧底、緝毒等元素。
他總是說,自己不是洪金寶、成龍、袁和平那樣的動作導演,需要團隊來配合,但他每一次都力圖創新。他在采訪中說過,市場對他的期待是動作戲,他也熱愛動作片。他形容拍片是馬拉松,要幾十年,慢慢跑,“每天都在學習和認識多一點電影,希望從電影可以找到自己的世界,與觀衆有共鳴的空間。”
2010年以後,陳木勝鮮有佳作。《全城戒備》(2010)中他久違地使用了特技,主角之一是吸入生化毒氣後的變種人。此前的《特警新人類2》(2000)他和美國特技公司合作,電影裡出現與機器人對打的畫面,效果不好,以緻他停止拍片兩年反思自己。但十年後他尋找中國電影特效的突破口也不太成功。《全城戒備》豆瓣評分隻有4.6。延續《寶貝計劃》(2007)喜劇元素、又加入特效動畫的合家歡電影《喵星人》(2017)豆瓣評分僅為4.4。
陳木勝曾五度被提名金像獎最佳導演獎,不過沒有一次獲獎,最後一次憑借《掃毒》提名是2013年(前幾次是1996年的《沖鋒隊之怒火街頭》,2003年的《雙雄》,2004年的《新警察故事》,2005年的《三岔口》和2008年的《保持通話》)。
《怒火·重案》的影評中,有不少提到影片冗長——他的作品片長大多都在120分鐘以上。《男兒本色》的開頭,房祖名演的小交警在街頭給一位違章停車的老人開罰單,這一片段和之後的三人查案、反派複仇沒有任何關系,隻是為了凸顯角色的耿直。陳木勝喜歡給他的主角出場設定一個場景,與之後的主線劇情無關,有點笨拙地展示人物性格。對了,他的電影裡,他幾乎都是第一編劇。
不過如果有一點耐心,陳木勝之後的動作戲總不會讓人失望。甄子丹在《怒火·重案》中的打戲有了新的突破:他與刑犯在下水道的搏鬥,幾乎是去奇觀化的,沒有功夫小子或者硬漢葉問那樣的光環,很狼狽,但如同在陳木勝其他作品中一樣,他又能聰明地利用空間讓自己反敗為勝。
陳木勝曾在采訪中說過,如果成為武俠世界的人,他希望自己是郭靖,“在現實世界裡面你很難做英雄。”
《新少林寺》·2011·
陳木勝作品到中後期,主角都是警察。最大的一個亮點是,他的英雄底色是複雜甚至沉郁的。
在《我是誰》中,成龍作為雇傭兵空降南非某地竊取隕石碎片,接着差點被滅口;從直升機上墜下的他患上短暫性失憶,被土著居民拯救(這裡我們姑且不論電影對非裔的刻闆塑造),兩方語言不通,他大聲問:Who am I?土著以為這是他的名字,所有人都喊他“Who am I”。
“我是誰?”
陳木勝作品中的許多人都主動或被動地陷入身份認同的困境。《新警察故事》中,總警司之子吳彥祖戴上紅色小醜面具,拉攏一班同樣反叛的金融巨頭之子,搶劫、殺人。最後他扯下面具自殺,死前怒罵作為警司的父親。
《男兒本色》裡,房祖名當卧底的哥哥被警察出賣。複仇的反派吳京怒喊,“警察殺人就不算殺人了嗎?”“我沒飯吃的時候公義在哪?”最後的決戰發生在警察和警察之間。警察要殺死警察。
《掃毒》中的三個警察都犯過錯:劉青雲為了升職,逼着妻子臨盆的古天樂繼續卧底;古天樂心懷不滿,打電話通知毒枭說有内鬼,害死了很多同僚;被劉青雲放棄的張家輝棄明投暗,販毒殺人。他們有這樣調侃的台詞:我們一個是毒販,一個囚犯,一個劫獄犯。
《怒火·重案》裡,謝霆鋒飾演的剛敖不再需要回答“我是誰”這個問題。他聽從上司指令,不擇手段地努力在第二天股市開盤前救出被綁的霍氏富豪,和弟兄們失手打死一位嫌犯,上司不認這個指令,富豪不為他們開脫,他從即将升職的警官淪為階下囚,紮紮實實坐了幾年牢,出來成了複仇者。在兩個多小時的影片中,剛敖和弟兄逼着前上司說出真相後把他炸死,在警署圍剿毒枭時突然襲擊打死數名警察,在霍氏銀行殺死當年他們救出的富豪,最後将甄子丹演的崇邦等人引至尖沙咀。
剛敖在炸掉尖沙咀之後,在教堂裡與崇邦進行了一場殊死搏鬥。這場壯烈的打戲以剛敖的死為休止符:他站到一架鋼琴上,喊出“我可以認輸,但絕不認命”,接着向後仰倒,殘破的雕塑刺穿他的身體。他以自我獻祭的方式實作了向社會的複仇。
2019年,陳木勝在拍攝《怒火·重案》期間感到不适,後查出罹患鼻咽癌,2020年不治離世。當年9月,親友及少數影壇好友在沙田聖本笃堂參加了他的追思會。陳木勝在以往采訪中說過,如果有一天他不拍電影,最大的遺憾就是達不到好萊塢的水準。
十年來、二十年來,三十年來,許多人都在問那個問題:香港電影死了嗎?
陳木勝用他的遺作做了漂亮的回答:沒有。香港電影依舊是“盡皆過火,盡是癫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