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那場大雪停歇後的243年,迎春花的金黃塗滿江岸的春天,我的船泊在了瓜洲古渡。很想尋到沈家的後人,人們說,他們在鎮江市。偌大的鎮江,人海茫茫,哪裡去尋?能見到與曹雪芹同醉之人的後裔,并能與他喝上一杯,也是一件趣事。然而,我竟不能。我見到的是慰藉過曹雪芹的瓜洲,也好。此刻,迎春花開得正暖。
瓜洲,本來是沒有的。怎奈揚子江日夜浩蕩,飛走的是波濤,紮根的是金沙,到了晉代形成了一片陸洲,其狀如瓜,于是,世上就有了瓜洲。到了唐時,瓜洲成了渡口,成了水上樞紐。
《瓜洲鎮志》寫到公元1760年(乾隆24年)時,這樣說:“冬,曹雪芹路經瓜洲,大雪封江,留住江口沈家”。
那是個奇冷的冬天,大雪連江南也凍成了一片愁白,曹雪芹的船進了揚子江就行不得了,因為江面已被冰封。他隻好歎了一口氣,攜了新婚的妻子上岸。妻子很病瘦,人近中年,但卻有着驚人的美麗。十幾年前,我在《新民晚報》上看到一篇小文,說是曹的這個妻子與林黛玉的原型有關。根據是什麼呢?或許就是沈家曆代相傳的口碑。周汝昌在一篇文章中說,“在江北岸,瓜洲古渡頭,忽然有人發現了雪芹的身影。”那發現曹雪芹的便是沈家的老人。老人見曹雪芹滿面憂色,就邀請他到家中歇息。這樣的天氣,這樣的心境,遇到老人,曹雪芹如遇故舊。35歲的大藝術家雖曆經滅頂之災,卻毫無萎縮之态,反倒潇灑依然,一疊聲地讨酒喝。
“萬豔同杯”,燙出火脾氣來,一口下去,冷凍的血瞬間被點燃了,多少沉睡的舊夢在火光中睜開惺忪的眼睛,故去的金粉情事,還有那些異樣的女子,———浮現出來。窗外的雪停了,梅枝抖了幾抖,花瓣紛墜,聲如遠方的隐雷。
沈家老人陪他連喝了三天。他們喝了幾壇子酒?說了幾簍子話?鎮志裡沒有太多的記載。依曹雪芹的性情,他是一定要喝得爛醉的,他是一定要說得淋漓痛快的。雖然,老人連連擺手,甚至大驚失色,但他就是一味地口無遮攔。從1663年曹玺赴南京任職開始算起,曹家在江南生活了近百年,其間雖然也出過一批賈寶玉般的奶油小生,但到曹雪芹這裡竟返祖了,返成他遠祖曹振彥金戈鐵馬的關東硬漢形象。說了多少要殺頭的話也不在意,盡管抄家的餘痛還在,盡管文字獄的烈威猶存。他一定要講自己的遭遇,一定講自己的遭遇與雍正繼位的關系。他還要說他的《紅樓夢》,說與眼前這位病美人是如何破鏡重圓的,還有他們之間的生死戀情。
小小茅屋裡,充滿了罵聲,哭聲,還有拍案擊節的感慨之聲。臨了,他說了這次南下是應兩江總督、乾隆的兒女親家尹繼善(其女嫁乾隆八子儀親王永璇)的邀請,去尹府做西賓幕府。
三天後,暖風把江冰吹成流水,曹雪芹的船帆漲滿了。臨行前,沈家老人依依不舍。曹雪芹問,有筆墨嗎?老人轉身取來筆墨,曹雪芹飽醮濃汁,揮筆潑出了一幅“天官賜福圖”。老人是有見識的,見了這幅即興之作,連呼“天才”、“天才”。曹雪芹笑道:“無以為謝,畫天官,求他賜福于您吧。”說罷一拱手,攜夫人去尋秦淮舊夢了。
《紅樓夢》因曹雪芹此行洇上了江南的煙雨。所有的憤世嫉俗與離經叛道,都被千般風情萬種纏綿巧妙地遮掩起來了。以至于後來,乾隆在儀親王府發現了《紅樓夢》,龍顔不悅,永璇輕而易舉地就搪塞了過去。否則又是一場大禍。
不揣淺薄,我認為,清朝對中華民族有兩個傑出貢獻,一是建立了康乾盛世,二是天才地制出了文學神品《紅樓夢》。滿族人是多麼的聰明好學,他們把博大精深的漢文化學了個精透。據說,康熙帝差一點成了漢學大師。其乳母的曾孫即是曹雪芹,後來,竟成了漢學的集大成者。曹玺任江甯織造,等于進入了貴族行列。然而,令人崇敬的是,曹家并不是一味地貪享榮華富貴,他們在江南廣結騷人墨客,終日醉心于詩書之中。二任織造曹寅,竟成了名震南國的詩人。著有《楝亭詩抄》、《詞抄》、《續琵琶記》,還奉旨編撰了我們至今仍在受用的《全唐詩》。曹家出了個曹雪芹,是天時,是地利,是定數。
富貴不忘高貴,曹家不失時機地占領了十七、十八世紀的文化制高點,衰敗之後,仍然有精神貴族的迷人風采和卓越表現。
瓜洲有幸,在雪夜接納了曹雪芹。作志者有心,聽了沈家老人的叙述,記下了這樁盛事。沈家似乎是曹家的世交,曾讀過一篇名為《沈其武夢斷大宅門》的文章。說,收藏大家沈其武藏了曹雪芹一副瓷聯,沈先生說他的先人在蘇州開過很有名氣的絲行,一度專供江甯織造府,曹沈兩家曾為朋友。沈其武的祖輩曾對其講,曹雪芹在乾隆24年冬天回南一次,在瓜洲的沈家住過三日,臨行為沈家老人畫《天官賜福圖》做紀念。後來,到蘇州的沈家過的春節。瓜洲的沈家與蘇州的沈家原是一家。曹雪芹在瓜洲喝得那麼盡興,看來真是遇到了世交。他在蘇州沈家春節期間。據載,曹雪芹畫給瓜洲沈家老人的《天官賜福圖》一直保留很長時間,可惜現在竟找不到了。
瓜洲雪夜故事發生後第四年,即乾隆二十八年除夕,曹雪芹病逝于北京西山。
從瓜洲回來,剛好途經北京。工餘之時,來到西山腳下。來回走了幾圈,風起了,搖出一地的軟綠。心向不知睡在哪裡的好夢的夢阮先生詢問:你夢瓜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