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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不在意幽默,更在乎對錯

很多人不在意幽默,更在乎對錯

文 詹騰宇

生活中遍布笑點,但我們已經很難真正感到快樂了。

很多人不在意幽默,更在乎對錯

2020年12月,北京,藍色港灣燈光節“怪獸嘉年華”上,一個碩大而逗趣的怪獸面部裝置照亮了夜空。(圖/IC)

什麼是快樂星球?你現在腳下踩的這顆就是。

在你周圍,一大群人各展其能、連蒙帶哄,全覆寫、無死角地企圖逗你開心。

你看,相聲獨幕喜劇、情景喜劇、單口段子、喜劇影視、土味視訊、沙雕播報、街邊鬧劇和網絡小醜;比說話好使得多的表情包,比段子還段子的社會新聞;幽默大師的名場面,喜劇新秀的破圈瞬間;脫口秀抖的機靈,評論區留的金句,沖浪時偶遇的迷因;你爸發現的财富密碼,你媽挖掘的養生古方;井底之蛙的宏論,無恥狂徒的表演,在釣魚帖下面一本正經發評論的老實人……

就算你不找笑點,笑點也會像雨滴一樣來砸你。

你會發現,盡管每個人對幽默的了解和表達天差地别,但最終總能引人發笑——成為漏網之魚的機率是很小的。

原因不外乎網際網路鋪天蓋地的資訊流裡,夾帶了太多零散又确鑿的笑點。這些笑點無論高冷還是低俗,總有一款适合你。常在河邊走,你難免一腳踏進那條讓你笑到溺亡的水流。

可笑的東西随處可見,但大家笑不出來

往淺了說,單純想讓人發笑真的不難:臉皮不要,整蠱作怪,就可以了。各大短視訊平台推廣的這種簡單易得的“奶頭樂”正在包圍我們——地鐵大叔手機外放的、讓人san值狂掉的BGM一起,你就知道罐頭笑聲和三俗段子要來了,廉價的快樂又增加了。這種無孔不入的“幽默”像極了街頭裸奔,你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往深了講,笑是一種綜合能力,事關你的悟性、閱曆、眼界、情商甚至修養——不隻是制造笑的能力,也包括面對和評判笑點的能力。打個比方,能開得起正常的玩笑,能捕捉幽微的笑點,以及,有邊界感。

笑點跟歌單、書單一樣,可以拿來區分不同人群,确認一個人與你是否默契,以及他是否靠譜。支個招:下次相親時,你們試着分享一個自己覺得最好笑的段子。如果對方都沒笑,那趕緊買單走人吧。

世間最尴尬的,莫過于他想把最新的土味毒藥灌到你腦子裡,你卻還在分享十年前的陳年段子;他覺得性感和可愛在沙雕面前不堪一擊,你卻還在矜持和猶豫要不要笑出聲來——算了,笑不到一起,沒緣分的啦。

“笑點”一詞通常有幾種了解:一是指相聲、獨幕喜劇、脫口秀等喜劇形式裡的包袱(梗),二是指人對事物發笑的能力和門檻值,三是涵蓋一切廣義的、可笑的人、事、物。

傳統形态下的喜劇作品在這些年并沒有變得更好,是以很多人懷念過去的經典笑匠如周星馳和趙本山,以及他們自己都無法超越的經典作品。我們說中國人的笑點越來越多,更多指的是上述第三個意義:可笑的東西随處可見,還由不得你看不見。無論機巧還是拙劣,初衷都是努力讓人們笑出來。

但随之而來的是,喜劇在近期頻繁地以笑之外的名義上熱搜。最後,大家都笑不出來了。

範志毅在《吐槽大會》中複制了自己吐槽國足的名場面,狠批了一頓中國男籃,引發各界激烈争論。這本來是一段線上線下都赢得滿堂彩的表演,範志毅展露了他的真性情,作為業餘脫口秀表演者,他的舞台尺度拿捏得相當到位。

隻是,段子炸了,輿論也接着炸了。随之而來的是經典的當代網際網路三部曲:他出圈了,他惹事了,他噤聲了。再然後,節目暫停,風波漸息。

大家從跟着大笑變成不敢笑。此事的讨論重點,早就轉移到以下幾點:中國男足是否有資格嘲笑中國男籃?為什麼一群搞體育的輸了球還有臉在台上一塊兒笑?大佬們從開玩笑變成互掐,你打算站誰?

一段亦真亦假的吐槽,讓圈内人跟圈外人、圈内大佬跟圈内素人攪和在一起,官方機構認為是羞辱,足、籃兩邊都不痛快,覺得這是過界的冒犯、不知廉恥的娛樂和挑動對立的陰謀。

是以,還有人記得這是個吐槽者和被吐槽者早已約好的、單純的喜劇表演麼?還有人從喜劇的專業技術角度評判範志毅的發揮麼?還有人能心平氣和地就事論事麼?

不能了。

很多人不在意幽默,更在乎對錯

上圖: 2021年3月17日,《吐槽大會》體育專場備受争議,導緻《吐槽大會》體育專場下集停播,并引發大衆讨論。

下圖: 2015年12月2日,《康熙來了》最後一次錄影現場,“康熙鐵三角”小S、蔡康永、陳漢典合影。(圖/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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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因素闖進喜劇的語境,

笑就變得沒那麼輕松了

衆所周知,楊笠作為一個引發性别對立的符号,也慢慢偏離了最初純粹的喜劇範圍。

起初的楊笠,優缺點都沒有後來被放大的那麼明顯。公允地說,她是一個比思文、趙曉卉、顔怡、顔悅膽子更大、自身幽默感更足、更敢觸碰敏感話題,但技術處理上有不少瑕疵的脫口秀表演者。

了解她的身份和立場,了解喜劇即冒犯的本質,肯定她的勇氣和侵略性,理性讨論她的技術能力,這些問題本來可以分開,也應該分開,但現在早就不能按這個方式讨論她了——女權的力量,男性的意見,商業代言的影響,越來越多因素企圖或者已經闖進喜劇的語境,笑,就變得沒那麼輕松了。

笑或不笑,都成了問題。

現在聽完一個笑話,我們非但沒那麼開心,還越發容易感到憤怒、被冒犯。笑點太低,敏感點又太高,習慣性地把一件事情先視作笑話,再搞成鬧劇,最後上升為無可挽回的社會事件。

試想一下,王爾德、毛姆、王小波們生活在當下的網絡時代,毒舌犀利、金句無數的他們,會因為說過的哪一句話遭受怎樣的網絡暴力?他們能在當代社交媒體上活多久?是跟網友互噴而變得越來越不好玩或者被網民污名化,還是自己靜悄悄退網算了?

王爾德在《道林·格雷的畫像》《理想丈夫》、毛姆在《創作沖動》中吐槽男女和婚姻的句子,如果放在當下社交媒體的語境裡,大機率要被淹死在口水裡。舉個例子,王爾德說:“如果男人娶了自己配得上的女人,那麼日子将過得一塌糊塗。”

現如今,誰還在意這句話幽默不幽默?人們會更在意這句話到底在影射誰:什麼才叫配得上,為什麼要讨論配不配這種物化男女的問題?最後是誰讓日子變得一塌糊塗?為什麼隻讨論娶,不讨論嫁,視角有偏差啊!

很多人不在意幽默,更在乎對錯,更在意挑刺,而不是互相笑着了解。是以王小波說:“把幽默感去掉以後,從過去的歲月裡,我得到了一個結論,那就是人活在世界上,不可以有偏差;而且多少要費點勁兒,才能把自己保持在理性的軌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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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久不衰的模仿秀綜藝《百變大咖秀》。從電視時代到網絡視訊時代,這檔以模仿、惡搞名人著稱,有着誇張的舞台效果的節目一直很受歡迎。

是什麼讓我們笑不出來?

幽默是對日常生活的解構,目的是消解日常的無趣和沉重,而不是帶來更多的無趣和沉重。之是以我們經常笑着笑着就笑不出來,是當下的幽默被強行賦予各種各樣的意義——重點是,強行。

我們經常能看到這樣的低情商來回:

——這麼好笑,你都不笑?

——對啊,我就覺得不好笑怎麼了?這有啥樂的?

——這個梗藏好深,妙啊!

——藏這麼深,就是成心不想讓人樂呗,美啥呢,裝。

——你快看這個男的,可真矬,笑死了!

——為啥強調這是個男的?對啊我們男的就是矬啊,你給我接着笑?

是以,到底是什麼讓我們笑不出來呢?

一是過分敏感。喜劇的精髓在于适當的冒犯,但有很多人接受不了一絲一毫的甚至疑似的冒犯,喜歡一屁股坐到受害者位置上,将演出效果和真實意見混為一談,不由分說地對着疑似的攻擊發動反擊,直至偏離原有的意義。

二是強加意義。強調這個笑話背後潛藏着的(或者自己瞎猜的)不易察覺的社會、政治、文化惡意,強化這個笑點之是以成為笑點的沖突和反差。

三是強化争議。在這個時代,争議是話題,是可見的關注量和後續的資源傾斜。在這個前提下,平台、發聲者、傳播者都在或主動或被動地強化一個段子裡最有争議性的部分,直至這個争議發酵到無可挽回的地步。

四是跟風站隊。有一部分人喜歡站隊又容易輕信,或者剛好有前面所說的三點問題,于是樂于加入某一派,混入其中,增加聲量。

五是素養不足。這是最最核心的問題,具體來說,是人文與幽默素養——如果一個人本來就知道喜劇本就充滿冒犯,知道評判喜劇好壞的标準,知道表演與現實的差别,知道公共議題應該如何讨論,能察覺對方傳達的善意或惡意是否真實,甚至最起碼的,在張嘴罵人前能稍微想想後果,結局都将完全不同。

笑本來就是自由的。作家苗炜說:“笑天生就是瓦解統治和上司的。能不能笑?某些事能不能嘲笑?這事關自由的程度。”他舉了《好兵帥克》的例子,“永遠有一群人不認同權力的形态,他們會接受統治,但他們喝啤酒,講笑話,關愛彼此,嘲笑統治者,也嘲笑自己”。

幽默本來就跟冒犯緊密相連:冒犯強權,也冒犯弱勢群體;冒犯他人,也冒犯自己。如果不能跳脫“自己”這個次元,非要把“自己”硬塞進段子中做過度的共情和發揮,就把好玩的事情弄到不好玩了。

什麼叫無傷大雅?在約定好的前提下損人,在對方可接受的範圍内攻擊。什麼叫贻笑大方?把私人的幽默當成公共的幽默,把草率的評判當成衆人的意見,把技術領域的問題上升為公衆領域的問題。

其實,笑哪有那麼難呢?增加幽默素養(當然,這是個長遠又艱難的過程),大家各笑各的,何必互相侵擾,争個高低?大部分人其實缺乏進行複雜思考、提出意見的能力與資格,那何妨活得簡單一些、笑得率性一些。

給笑留一個合适的位置和輕松的環境吧,也給自己和他人的幽默感留一點餘地。這樣,我們才能接着唱“笑一個吧,功成名就不是目的”,輕松地說“童年的紙飛機,現在終于飛回我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