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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森公館前的一張合影,那一刻上海的氣息

作者:上觀新聞

這張合影,定格了11個意氣風發的文工團員,他們的臉上掩不住對大上海獲得新生發自内心的喜悅。他們用自己的青春繪制了革命文藝搶灘上海的壯麗畫卷。今天回顧那一曆史時刻,仍壯懷激烈,令人感慨。

毛森公館前的一張合影,那一刻上海的氣息

二十軍前鋒文工團在毛森公館前的合影

十萬大軍睡馬路

前鋒文工團進駐毛森公館

曆史常常在不經意間,以強烈反差為後世留下伏筆。

1949年6月初,華東野戰軍解放上海後入城的十萬大軍尚在睡馬路,從闵行梅隴鎮入城的九兵團二十軍前鋒文工團,卻接到軍管處的指令——立即入住高安路25号待命。

毛森公館前的一張合影,那一刻上海的氣息

解放軍戰士在上海街頭露宿

一衆文工團員興沖沖直奔高安路,發現25号原來是一棟花園别墅。

年輕的文工團員們驚異地打量着這幢位于富人區的漂亮公館,但見白色的三層小樓掩映在綠樹紅花中,初夏的和風送來的鳥語花香令人心曠神怡。然而,公館鐵将軍把門,誰也進不去。原來軍管處指定了房子,卻沒給鑰匙。

正無計可施時,忽然有人喊道:“爬窗進去!”那人指着别墅一樓一扇開有一條縫的氣窗說:“從這裡可以爬進去!”

“我來!”自告奮勇者是團裡年僅14歲的一名小團員。大家不由樂了起來,看來,隻有這位瘦小單薄的勇士才鑽得進氣窗!早有一個胖墩伏下身子,兩人把勇士扶上胖墩肩頭,胖墩起身時勇士趁勢打開窗,聳身一躍爬了進去。大門一開,文工團員們雀躍而入。

好闊氣的洋房啊!文工團員撒着歡兒争相看着樓上樓下,但見屋内鋼窗蠟地,富麗堂皇,會客室、起居間、卧室、餐廳、書房、衛生間、吸煙室、儲藏室……一應俱全。然而,除二樓主卧室有一張大床外,其他房間均無床。不過,這又何妨呢?睡慣了“地大的床”(地鋪)和蓋慣了“金絲被”(稻草),再比比睡馬路的作戰部隊官兵,别墅裡打地鋪已經是天堂級的待遇了!大家歡天喜地把背包拎進配置設定好的房間,準備再扮演一回罐頭裡的沙丁魚,在地闆上并排睡覺。

“快來看呀!”大家正忙着打掃房間時,二樓又傳來一聲驚呼。人們聞聲跑上樓去,發現主卧室地闆上有一個摔碎的鏡框,鏡框裡鑲着一位佩戴中将軍銜的男子半身像,看似儒雅的面相透着一股殺氣。大家面面相觑,不由問道:“這位國民黨中将是誰?”

這時,有人在一個角落裡嗫嚅道:“這是毛森。”話音雖極輕微,可擠在房間裡的所有文工團員都聽到了。

毛森,聞名上海的“軍統巨枭”,任上海警察局長僅80天,就殺害了打入國民黨内的第三戰區少将參謀長陳爾晉和其妻張曼霞,解放軍京滬特派員劉鈞成、賈雲超,中共上海市委書記張承宗胞弟、上海地下黨電台台長張困齋和發報員李白等共産黨人及志士仁人400多人,還殘忍地将黃炎培先生的公子活埋在牢房。

人們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原來我們住的是毛森公館!随之将目光一齊投向說話的人——他是文工團負責後勤工作的沈雄飛。

“你怎麼知道他是毛森?”

“我姐姐當年為我的事,通過關系找過他。”

衆人不由一愣:文工團冒出個跟特務頭子有瓜葛的人,會不會是敵人安插進來的内線?大家一齊盯着沈雄飛,不免滿腹狐疑。但看到他清澈如水的眼睛,又釋然了。哪有當衆自曝身份的内線呢?聯想到小沈平日不聲不響埋頭苦幹,無論多麼艱巨的任務都能全力去完成,他不攀毛森這個靠山覓個一官半職,反倒去窮山岙裡投奔共産黨上司的軍隊吃苦受累,大家心裡又生出幾分敬意。

《白毛女》占領大上海

二十軍打出靓麗紅色名片

任務很快明确了。二十軍首長要求前鋒文工團“用革命文藝占領上海舞台”。看來,住公館不是享清福,而是準備攻堅作戰!

當時,上海舞台演出的大都是才子佳人古裝戲,影院裡放映的是美國電影《出水芙蓉》。軍首長使出殺手锏,決定讓解放戰争中大顯神威的歌劇《白毛女》進軍上海,而這恰恰是前鋒文工團的拿手戲。

毛森公館前的一張合影,那一刻上海的氣息

熱情的上海市民在給解放軍指路

1946年初冬,山東大學文工團到二十軍前身部隊山東野戰軍第一縱隊慰問演出,帶來了大型歌劇《白毛女》油印本。文工團連夜抄寫劇本,一鼓作氣将《白毛女》搬上舞台。當時部隊正在魯南“大踏步前進、大踏步後退”打運動戰,每天黃昏部隊出發前,文工團先演一場《白毛女》,讓部隊鬥志昂揚行軍趕路。第二天晚上,文工團又在新駐地為另一部隊演出。為保證行軍演出兩不誤,文工團舞美和背景人員跟随部隊夜行軍,拂曉到達宿營地搭台借道具做準備,演員則夜宿日行,一到目的地即化妝、演出,卸台、歸還借物後再休息。一次,女主角陳榮蘭在五十九師師部演出,由于她的出色表演和觀衆入戲太深,當她飾演的喜兒受辱逃出黃家後,台下有個戰士猛地站起來舉槍欲射劇中的黃世仁,幸虧班長眼疾手快将槍托起,師政委張文碧一聲斷喝才得以制止。類似驚險的一幕在二旅旅部演出時再度出現。從此,縱隊規定看戲前必驗槍,嚴禁槍中帶彈。在著名的萊蕪戰役中,一縱官兵高喊“為喜兒報仇”的口号,與國民黨四十六軍、七十三軍反複拼殺,同兄弟縱隊一道,全殲李仙洲集團總部和兩個軍部、7個師,共56000多人。1947年3月29日,葉飛等縱隊首長釋出嘉獎令,給縱隊文工團記大功一次。

前鋒文工團上海演出歌劇《白毛女》,是在虹口乍浦路的解放劇場。團裡在報上登了廣告,又在街上貼了海報。誰知第一天演出,近千座席的會堂隻有可憐巴巴的7個觀衆。是戲不受歡迎,還是宣傳不夠?文工團員們不氣餒,他們發揚在前線時為一個戰士演出一台戲的精神,一詞一曲不馬虎,一招一式不走樣,認認真真把戲演完。他們相信,《白毛女》是能夠征服上海觀衆的。

毛森公館前的一張合影,那一刻上海的氣息

1949年6月27日刊登在解放日報上的《白毛女》演出廣告

果然,以首場7個觀衆為酵母,各界群衆口口相傳,《白毛女》的口碑發酵效應第二天就開始顯現,票賣出了八成。第三天以後,票接連售罄,有的觀衆甚至心甘情願買站票看戲。後來的演出,不但會堂走廊站滿了觀衆,連劇場窗外也被圍得密不透風。許多觀衆演出結束後,還久久不肯離去。

《白毛女》從門可羅雀到場場爆滿、一票難求,吸引上海文藝界名流紛紛前來一睹盛況。他們贊歎,真想不到,從戰場上走來的部隊文工團,能演出如此精彩的大型歌劇。更令他們驚喜的是,不少演員都是抗戰時從上海參加新四軍的學生。走進上海的文工團打算把戰争年代向草台班子學的簡易道具更新為像樣的布景。但白楊、上官雲珠等影星提出,還是按原來的樣子好,能增加鄉土味。

在滬演出一個月後,文工團奉命移防嘉定。未及看戲的觀衆紛紛來信來人挽留,要求延長演出時間,哪怕多演一周也好。好在此後上海的滬劇和平劇等文藝團體相繼上演《白毛女》,上海電影制片廠演員劇團排演了反映女工生活的《紅旗歌》。歌劇《白毛女》帶來的新型演出劇目和形式,給新生的上海人民留下了深刻記憶。

毛森公館前的一張合影,那一刻上海的氣息

二十軍文工團李民在解放日報寫的關于《白毛女》的文章

1949年5月30日,上海《解放日報》刊登新華社随軍記者陸仁生在南京路和西藏路以西抓拍的二十軍入城部隊露宿街頭的照片,經新華社播發後被全世界許多通訊社轉發,成為解放軍進入上海獲軍政全勝的醒目标志,也是二十軍打出的一張靓麗名片。前鋒文工團成功演出《白毛女》,自然成為二十軍打出的第二張名片。

演出期間,戎裝文藝戰士陳榮蘭(合影中後排左一)、朱兆璋(二排左一,飾大春)、白浩(前排左一,飾黃世仁)、姚征人(站立者,飾張二嬸)等,相約在住處門前合影。2015年5月2日,筆者和上海新四軍曆史研究會“沙家浜”部隊研究會會長劉石安,安排陳榮蘭女兒阮薇蘭在66年前母親留影處照相,試圖從她身上尋找文藝輕騎兵踔厲風發向海派文化進軍的影子。無奈時代嬗變,物是人非,今天的鏡頭已無法找到昨天的氣息。畢竟,曆史是無法複制的。

公館前合影定格曆史

照片外故事令人感慨

《白毛女》在上海一炮打響,《解放日報》《文彙報》及時報道,還邀請文藝名家撰文評論。評論者認為《白毛女》有着強烈的革命内容和完美的表現形式,演員表演、音樂伴奏、舞美設計都十分成功。

舞台上演繹的劇情剛剛結束,舞台下的故事又接踵登場。上海昆侖電影制片公司旗下的著名演員藍馬看完《白毛女》,一把抱住前鋒文工團副團長葛鑫說:“了不起,革命了不起!我跟你當兵去!”

葛鑫參軍前曾為中國旅行劇團演員,因參加話劇《雷雨》演出人稱“活魯貴”。他冷靜審視過去就很熟悉的同業藍馬,考慮到他與影星上官雲珠鬧沖突正寄居在趙丹家,要求當兵很可能是一時沖動,便打哈哈說:“你是大明星,我這個小廟放不下的!”

藍馬急眼了:“我投降工農兵,投降無産階級文藝,請你受降!”

“什麼投降、受降的,老朋友怎麼能這麼講?”葛鑫笑道。

“對不起,我念錯台詞了,但我是認真的。我參軍是鐵定的了!”

葛鑫直言相告此事自己不能作主。藍馬幹脆跟着文工團到了嘉定。經準許,藍馬終于入伍,成為一名享受營級待遇的演員,不久調入總政話劇團,後在話劇《萬水千山》中飾演主角。

當年在《白毛女》中大放異彩的陳榮蘭命運如何?1953年,陳榮蘭參加抗美援朝歸國,轉業到上海任人民滬劇團副團長,繼而兼任黨支部書記。脫下軍裝,她仍以戰場上演出《白毛女》的精神铿锵前行,組織創作了一批優秀現代劇,書寫革命文藝搶灘上海的新篇章。1958年,陳榮蘭偶得二十軍老戰友崔左夫寫的反映陽澄湖傷病員鬥争故事的特寫《血染着的姓名》,又帶編劇通路了二十軍首任軍長、陽澄湖傷病員中走出來的開國中将劉飛并喜獲其回憶錄《火種》,創作出滬劇《蘆蕩火種》,後改編為現代平劇《沙家浜》。

毛森公館前的一張合影,那一刻上海的氣息

滬劇《蘆蕩火種》劇照

素以演出“西裝旗袍戲”而著稱的滬劇,一躍成為戲劇改革的“吃螃蟹者”,陳榮蘭無疑是中國戲劇改革的先鋒。然而,這隻從戰火中飛來的百靈鳥卻命運多舛,在藝術年華最璀璨時猝遇飛來橫禍夢斷長街。1973年11月27日,陳榮蘭到上海人民大舞台開會,騎自行車行至南京西路和陝西北路交叉處藍棠皮鞋店旁,突遇弄口沖出一少年,她急刹車後摔倒在地傷及腦幹,送院後不治身亡,年僅43歲。陳榮蘭辭世時,距她赴浙東參加新四軍恰好30周年,距她解甲歸來投身滬劇現代戲創演恰好20周年。悠悠曆史長河,每個人的生命都是轉瞬即逝的一朵浪花。陳榮蘭的一生雖然短暫,但這朵有着鐵軍底蘊、一生都為革命戰鬥文藝而飛舞的浪花,卻因其折射着戲劇改革的瑰麗霞光而融入曆史。

2015年6月21日,我在杭州通路前鋒文工團骨幹團員朱仁時獲悉,當年在毛森公館自曝身份的沈雄飛,參軍前是個報童,曾因幫地下黨送情報被逮捕下獄,他姐姐托人找到毛森将其保釋。前鋒文工團赴滬演出後,沈雄飛離隊還鄉當了一名國小教員。而毛森1949年追随蔣介石逃台後,在權力傾軋中失勢避居香港,1958年遭台灣當局通緝逃至沖繩島匿身10年,1968年移居美國。晚年,毛森思鄉心切,常給故鄉浙江省江山市人民政府寫信并設立毛氏助學金,贊揚“共産黨了不起,人民政府了不起”,對當地史志對其罪行的記載連聲說:“這是事實!這是事實!”1992年5月,毛森攜妻兒從美國舊金山飛抵逃離了整整43年的上海,觀光訪友後重返桑梓了卻夙願,回美當年謝世。

欄目主編:黃玮 文字編輯:許雲倩 題圖來源:題圖為上海市民在九江路附近歡迎解放軍

來源:作者:高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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