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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葚紅了的時候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那棵桑樹駐守在我們部隊大院的東北角,高出院牆,直徑跟坦克炮管差不多。這不稀罕。稀罕的是它長在牆根的一堆亂石中,根須紮在石縫裡,身子呈25度角旁逸斜出。

桑葚紅了的時候

誰會這麼種呢!野生的?風卷來的?抑或鳥兒銜來的?

想來它若有選擇權,也不願意在那幹涸貧瘠又雜亂的地方守着我們吧?

年複一年,沒見有人修剪和施肥,它竟也有了虬枝接葉而吟風的姿态。袅袅城邊柳,青青陌上桑。布谷聲起,初夏的風兒吹拂我們額頭的時候,它滿枝丫的桑葚跟着風兒微微顫動。沒幾天,桑葚透着光亮從青色到紅色再到紫色,跟着來的,就是我們的采摘。

大院初生之犢和豆蔻年華的孩子集結起來能有一個加強排。那年桑葚紅了的時候,我們自個兒整編了個“兵團”。小軍打小就崇拜戰鬥英雄,寫作文長大了幹什麼,他不是坦克兵司令就是獨立團團長;他愛看《回憶與思考》《在保衛首都的戰鬥中》和《在柏林方向上》,看懂多少不知道,反正說起朱可夫,他滔滔不絕意氣風發一時多少雄豪氣。小軍還是大院“三個火槍手”的首領,為這不管哪個孩子闖的禍,大人們總是唯小軍是問,他那個當副師長的爹,也從來不問情報是否可靠,回回二話沒有,抄起棍子就打、掄起皮帶就抽。從小到大,小軍替大院孩子挨的打一言難盡,他當“兵團”司令,個個服!

那天小軍繞着桑樹轉了三圈,然後意味深長地盯着樹根看了小半天,說:不屈不撓,它是勇敢者。

“勇敢者”就這麼成了我們“兵團”的番号。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一緻采桑葚,小軍說這是“勇敢者”的第23條軍規。采摘桑葚從此正規化,并成了我們院定的節日。

節日至少延續三天。列隊,立正稍息報數是每天必須完成的儀式。儀式之後小軍一聲令下,然後男孩飛檐走壁上樹,女孩樹下抻着脖子守望。這是我們采摘的排兵布陣。

雲從樹葉間過去,螞蟻在樹幹上轉圈,蜘蛛興高采烈地拉網,花天牛更是氣定神閑地吃了半張葉子……許是我們的笑聲引得鳥兒飛來。鳥兒東啄一下西啄兩下,忙得更叫一個歡。小軍其實心軟得很,他不讓我們趕鳥兒,說沒準就是它的爺爺把這棵桑樹弄來的,飲水思源結草銜環,咱們得仗義。

鳥兒是以成了“勇敢者”兵團的“特種兵”,我們任它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地搞遊擊戰。它不知道熟透了的桑葚輕輕一碰就能掉下來,那樣的桑葚好吃得不得了。

我們酣戰淋漓時,炊事班叔叔或者警衛員叔叔會在不遠處觀望,等到我們夠不着攀不上哇哇亂叫時,他們會迅速出兵成為我們強大的外援。

采摘結束,我們就地吃桑葚。吃桑葚也有儀式。圍坐一圈,先唱“真是樂死人”,然後不分,不搶,不鬧,最多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地互相抹個大紅大紫的臉蛋兒;吃夠了,全體紫舌頭,唱着“日落西山紅霞飛”,回家去。

三天裡,我們天天這麼血色浪漫到黃昏,即便口若血盆齒排銅闆成了“吸血鬼”,即便我們把爹們的将校呢染成了绛紫色,大人們也不罵。為什麼不罵呢?我們一直忘了問。

我們也忘了問,我們留在樹上的桑葚,他們是什麼時候做成了桑葚酒?

小軍他們幾個當兵離開大院的那天,喝的就是桑葚酒。他們走後,“勇敢者”兵團解散,大院開始寂寥。又一年桑葚紅了的時候,我們幾個散兵遊勇孤單單地坐在高高的樹丫上,聽桑葚講那過去的故事。(許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