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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慧生:略談花旦的練功

作者:梨園雜志

 要做一個好的花旦演員,基本功非常重要,這裡所說的基本功,除了一般行當共同學的以外,花旦本身特有的基本功更是重要。花旦特有的基本功,上部要練口齒眼神,以及面部肌肉;中部要練兩臂、手、指;下部要練腿和腳。簡單地說,全身都得練,練得活,練得能傳神,仿佛能和觀衆說話。

 花旦和青衣不同。過去,唱青衣的有條好嗓子,能念能唱就成,作派是不太講究的,現在,藝術要求提高了,青衣也不能專憑嗓子,仍然得講究作戲,但與花旦的作戲還不完全一樣。花旦很講究小動作,要抓住這些小過節做出戲來,叫觀衆點頭稱是,咂着滋味說好,那才叫功夫。

 花旦演員要口齒伶俐,吐字清晰,這一點十分重要。劇情主要是通過唱念來表達的,而唱念中,念比唱更需重視,常言道:“四兩唱,千金白。”這一方面說明念比唱難,唱有樂器随着,彼此一襯一托,有個擔待。白呢,全仗兩片嘴唇。說相聲的演員有句話:“肉拌幹柴,毫無擔待,好就是好,壞就是壞”,一點遮掩沒有。另方面也說明念在戲裡的地位。演員的白念得清楚好聽,頓挫分明,觀衆聽着就會起勁。囫囵吞棗,就引不起觀衆興趣。

荀慧生:略談花旦的練功

荀慧生之《春香鬧學》

 念白的語氣也很重要,不論念京白,念韻白,要念出高低音,念出輕重語氣。還要體會詞句的情感和寓意,使念出來的白合乎生活,合乎口語。念白雖無闆眼,但得有節奏,不能念成流口轍、一道湯,必須和生活裡人與人的對話一樣才成,隻有這樣才能傳神,台上角色之間才能有密切的感情交流,台上的角色也會與台下觀衆産生感情的交流。

 劇本上的詞句,是文字的東西,無論寫得多好,總是死的,必須通過演員把它念活了。會念白的演員,能把本來平平淡淡的詞句念得光彩煥發,感動觀衆;不會念白的演員,即使很生動的詞句,也會給念死了,念得無精打彩。

 口齒怎樣練?要通過喊嗓子,不過練口齒的喊嗓子與一般喊嗓子不同,不要隻喊“咿”“啊”,也不能隻一句一句的喊,而是要着重在念上。找比較長的引子,大段的“白”,包括京白,韻白,經常地念,不斷地念,這樣嘴就會由不利落到利落。念時仍要放開嗓子,毫無顧忌地去喊。如果再能結合着說些類似繞密碼的東西,那就更好。花旦在演出中,為了表示頑皮或表示諷刺,常在念白裡加嘟噜兒,要仗着舌頭的靈活。有時要來演一些特技,如《樊江關》裡薛金蓮在勸薛夫人不要生自己的氣,薛夫人還是怒容滿面時,薛金蓮要借學小雞叫來哄自己的母親一笑,這種小雞叫就是利用曲藝裡的口技,學好了會給戲增加色彩和氣氛。

 利用念白,念引子來喊嗓子,不但可以練口齒,達到吐字清晰有力的目的,同時對嗓子也有很大幫助。一個嗓子不好的演員,他的嗓音低、橫、沙啞,如果不是生理病态,一般的可以通過不斷的這樣喊着念,把嗓子喊出來,它的效果比單喊“咿”、“啊”或單練唱還好。喊嗓子時應該注意不能用死勁,歪着頭,梗着脖子喊。喊的時候應該自然,讓全身肌肉松弛,用丹田勁、腦後音。念白,白裡完全具有五音,抑揚頓挫分明,念時一高一低,再加上一些拉長腔,叫頭,哭頭的白尾,就更加與唱接近。

荀慧生:略談花旦的練功

荀慧生之《拾玉镯》

 不但唱到悲傷處要用哭音,念白念到悲傷處也要有哭音,念到高興處還要有笑音。如《勘玉钏》中俞素秋不滿意自己父親嫌貧愛富,打退張少蓮與自己的婚姻,和母親商議,叫丫環鸾英将自己的玉钏暗中送給張少蓮,以為迎娶之費。當鸾英拿着玉钏要走時,俞素秋喚住她,咐她一些話。這段話叙述出自己心中的憂郁和悲痛,唱的時候要保持沉痛的感情,叫闆時的“鸾英哪!”三個字,也得低沉而帶有哭音,要随念随低,語尾近于哭泣,而不能走高音。

 《紅樓二尤》中尤二姐受到王熙鳳和秋桐一明一暗的毒害,奄奄一息的時候,尤二姐向王熙鳳說的“大娘啊,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就饒了我吧!”等話,這時她的心情凄慘極了,讓人看着十分可憐,念出的白應該近于哭訴、哀求。我每念這些話的時候,不完全用京白也不完全用韻白,因為完全京白太飄,完全韻白又太闆,是以我結合二者來念,以求充分地表達出當時悲悲切切的感情。

 無論唱與念,還要特别注意口形。口形關乎發音的正确不正确,好聽不好聽,也關乎形象的美不美。一唱起來就把嘴張得挺大,或者眉眼和面部肌肉亂動,這都有損于演出效果,盡管唱的多麼是味,給人的印象總是不好的。旦角不同于花臉、老生等帶髯口的角,他們為了行腔可以抖動下颏,可以張大嘴來唱,有髯口遮着台下看不見口形,關系不大。旦角本來是美的化身,臉上打扮的很漂亮,沒遮沒掩,唱的時候一不顧及面部和口形,就大為減色。千萬不要養成唱念時口形不美的毛病。

荀慧生:略談花旦的練功

荀慧生之《十三妹》

 

 戲曲講究“唱、念、做、打”,是以,花旦演員也應該有一定的武功底子。花旦的打比較簡單,因為大多數還是表現閨中婦女,當然也有一些表現身富武藝女子的戲,如《得意緣》的狄鸾英、《辛安驿》的周鳳英、《英傑烈》的陳秀英等。再如《戰宛城》的鄒氏、《翠屏山》的潘巧雲等,雖然本身不通武藝,但在戲裡為表現垂死的掙紮,也需要撲跌功夫。此外,《十三妹》的何玉鳳,得有馬趟子,《小放牛》的村姑、《小上墳》的肖素貞,得有種種舞蹈身段,都要有武功底子。況且花旦最要緊的在于活潑伶俐,胳膊腿一發僵,這一點就辦不到了。花旦得全身都是戲,全身都會做戲。會做戲才能有戲,不會做戲,本來有戲的地方也給唱沒了。

 花旦的“做工”除了與唱念有關的唇舌口齒之外,眉目、面部肌肉等都要有功夫。首先眼神得足,讓觀衆看着有精神,雖說不能起到勾魂攝魄的作用,但是必須能把觀衆抓住,眼神不能抓住觀衆,觀衆的精神是渙散的,台下不穩定,台上的戲也唱不好。練眼神得通過看,死盯着一個東西看,往遠裡看,往空中看,在空中找一個目标,或是一塊雲彩,一隻飛鳥,視線随着它走,這是練眼神的方法。不但練眼神,還要練眼珠,常說“眼珠一轉,計上心頭”,一個人想主意,必然是心裡一定,仔細的琢磨。這時候,眼珠也得一定,表示一心不二用,的确在想。等到主意想得差不多了的時候,眼珠才能慢慢的轉動。

 眼珠的轉動,用法上也是有步驟的,如果一想主意就立刻亂轉眼珠,那就不合情理,結果成為單純技術的賣弄,而不是戲劇裡的藝術。總之,轉眼珠是必須練的,可是練好了不能濫用,随便想轉就轉不行,得看需要來用。從感情上練,那就得在日常生活中仔細去觀察各種不同類型的婦女,各階級、各階層的女性,年齡大的、年齡小的女性。研究、體會她們在喜、怒、哀、樂中的神情眼神和面部表現,提煉出重點進行藝術創造。

 如果表現一個古代女子對一個陌生男子的愛慕,她要不時地偷眼去看對方,為了表示女性的尊嚴,她不能直接地看,而是要在端坐的時候,拿眼睛斜着去瞟。稍微一看,視線趕快就收回來,過一會再瞟,表現出她既怕羞又要看的嬌态。可是男子一看她的時候,她便立刻道貌岸然地低頭端坐,若無其事。這正說明她在内心裡真正對這一男子産生愛慕。越是愛慕深越是避嫌疑。這是有生活基礎的,舞台上這樣表演正是把生活真實提煉為藝術真實。是以技術鍛煉和體驗感情要結合起來,才能把眼神練好。眼裡有神,自然和觀衆有了思想感情上的交流,這就是眼睛說話。

荀慧生:略談花旦的練功

荀慧生之《鐵弓緣》

 不但眼睛要說話,眉毛也要會說話,臉上的肌肉也得說話,整個面部都要随着戲的情節起變化。雖然臉上的肌肉要活動,但是要注意盡量用臉下部的肌肉,不要用額上的肌肉。旦角瞪眼的時候,尤其要用眼眶子,用眉和目之間的肌肉。如果為瞪大眼睛而用眉毛上面,前額的肌肉,不但台下看着不美,而且影響勒的頭和貼的片子。每一瞪眼,眉毛往上一擡,額頭随之一縱,縱來縱去,貼好的片子就張了嘴,勒好的頭也松了,額上會起紋,吊上去的眉毛也會掉下來,本來是倒八字,挺精神的,唱來唱去眉毛變成正八字,觀衆一瞧,喲,怎麼剛才挺漂亮的小姑娘,這麼會工夫成了醜啦。至于嘴,在不念不唱的情況下,應該微微閉着,顯得有精神。如果老張着嘴,就傻了,傻丫頭,台下看着就不美觀。

 花旦的腰工要從下腰、打把子、以至跑圓場等去練,既要軟、要活,又要硬、要挺,也就是剛中有柔柔中有剛。旦角講究“站如松,坐如鐘”。隻能軟不能硬,顯得沒勁,松弛,但軟、活又是萬不可缺的。花旦在台上流動不定,必得活才好看。在《醉酒》《虹霓關》等戲裡還有下腰,耍盤子的表演,腰上功夫是少不了的。

荀慧生:略談花旦的練功

荀慧生之《虹霓關》

 胳膊、手、指,在花旦方面用得極多,穿褲子襖,裙子襖的角色,半截胳膊總要露在外頭,有的演員不經常演這種角色,去了水袖,胳膊一露出來就顯得發僵,沒地方擱,怎麼也不合适,隻好一會兒拉拉衣襟,一會撕撕手絹,可是這種動作做多了,觀衆看着也不自然,甚至會妨礙劇情。《拾玉镯》裡的孫玉姣有抖線、認針、繡花的表演,《花田錯》裡的春蘭有釘釘子、搓麻繩、納底子的表演,都要用手、指的功夫,平時練指法,不但要按戲上的需要去練,還得時時使手指活動,象彈琴就是一種鍛煉手指活動的好辦法。

 說到腿和腳,花旦台風的美不美、媚不媚,與這兩者的關系極為密切。過去為表現婦女的體态袅娜,腳下多踩跷,踩跷在形式上當然是表現古時婦女的三寸金蓮,但從基本功上看,練的是腿腳功夫,剛柔并進,達到台步的美和媚。現在不踩跷了,不過練的時候還應該按踩跷的步子練,通過走圓場,走花梆子搓步、撚步等,會把腿和腳練活,走起來才能風度翩翩。腳底下應該練習用腳尖腳掌着地。有了腰腿上的功夫,當走台步時,先用腳尖、腳掌着地,而後再将整個腳踏下去,走起來就有一種彈力,特别顯得輕盈、婀娜。如果走起來完全把整個腳平起平落,步子是死的,如果先用腳後跟着地,那就成彩旦了。這些都不美觀。是以練步法時,應該注意不能放松,圖省事。

 這裡要特别提到的是跑圓場,這是基本功中最重要的一項,無論哪一行都得會,在戲裡應用的也很廣。跑圓場要挺起腰闆,上身不能動,不能晃,全靠腿和腳往前走,腳落地時必須前腳掌、腳尖先着地,腳後跟随着落地。這樣跑起來勁頭是活的,自己好掌握尺寸,跑得穩,跑得圓,跑得美。如果腰上不撐着勁,跑起來必然晃晃悠悠。腳落地時先用腳後跟着地,颠的力量大,上身也得晃悠。後腳跟上的大筋是和人的脖子後腦相連的,這條大筋的力量很大,跑起來有一種往後的撤力,既跑不快,又跑不穩。從醫學上說,用後腳跟先着地,震蕩力大,大腦會受到損害,也不合衛生原理。我們常穿的鞋,後跟總比前掌高一些,也是這個道理——為了增加彈性。

 為了給青年們提供練功的一些參考材料,我把我幼年學戲時跑圓場、練跷功的情況簡單談一談。我在九歲時開始練踩跷,那時候老師對學生不象現在一樣和顔悅色地教學,總是闆起臉孔嚴厲得很。我們練工,把跷綁在腳上以後,就靠着牆一站,一動也不許動。這一站就要站大半天的時間,站得腰酸腿痛,滿頭大汗。這還是初步的練法。練到腳尖、大腿上有了勁,能不靠牆站穩了,就讓我們成天綁着跷,無論幹什麼都要踩着去,連睡覺的時候也不讓把解下來。最受罪的是到校外演出。有時要走很長的路,我們也得踩着跷一路走去,這是第二步。練到一定程度,開始站磚。先是兩隻腳下平放着兩塊磚,要和在平地上站着的完全一樣;再進一步站立磚;站穩了,又把兩塊磚直着立起來,這就又高了一塊,磚和地接觸的面又小了,更不容易站穩。剛一上去時候心裡總是害怕,擔心一不留神掉下去,不但摔跟鬥,還得挨打,可是心裡越怕,腳底下越軟,腳底下越軟,越站不穩,後來幹脆一狠心不管他三七二十一,一心一意地站着,什麼也不想,精神一集中,反倒站穩了。

荀慧生:略談花旦的練功

荀慧生之《梅龍鎮》

 這樣站穩有把握以後,又添新花樣,先是練摸鬓,左手摸,右手摸,全得按舞台上演出的樣子,再是作各種身段、動作,耍手絹、扔手絹等也要練,最後是下腰,登在磚上,腰往後往下彎,彎到手與腳成平線,再往下彎,一直到兩手可以夠到地為止,一起一伏得靈活幹淨,不能晃悠一點。把這些練得爐火純青,再進一步練踩着走花梆子的搓步、撚步、打小五套和撲跌功夫。這真是“冰凍三尺非是一日之寒!”沒有幾年苦功夫是練不出來的。

 說到練跑圓場更難啦,也是分好幾步。剛開始的時候先是練空人跑,要求上身挺,紋絲不動,下身活,疾走如風。跑出來得穩得圓,腳下得老按着一個圓圈走,無論跑多少趟,總不能離開這個圈。這樣跑好了之後,身上就慢慢加了東西。首先是挑擔子,跑起來擔子不能掉,不能晃,這是為了練穩勁。能夠挑着擔子跑穩了以後,接着而來的是更艱苦的鍛煉。肩膀上除了擔子以外,又在兩個肩頭上各放一碗水,這樣跑,要求碗不掉,水不灑,隻有保持身上平衡,紋絲不動,才能做到。再進一步是在頭頂上又加一碗水,除了上身平衡之外,頭也不能稍晃一晃。這些都練好了,跑圓場才算學會。以後就是進一步練紮硬靠跑圓場。冬天紮着靠,踩着在冰上跑圓場,而且在随跑的中間,還要加鹞子翻身,加墊步,加彎腰撿制錢、撿手絹等花樣。這些花樣不是事先有準備的,而是在跑的中間,聽老師的密碼,老師猛然一喊,就得立刻做出來,這就全靠随機應變,才能做得迅速準确。跑圓場這一項基本功非常重要,它是腰腿功夫的基礎。如果圓場跑不好,其他功夫沒法學好。文戲裡,表示急忙趕路,要用跑圓場;武戲裡,表示彼此追殺,也要用跑圓場。一個演員圓場跑得不好看,戲唱得再好,也不能滿足觀衆的要求。圓場誰都會跑,跑得好不好,美不美,就在于穩不穩,俐落不俐落。跑起來上身完全四平八穩,沒有不美的;相反地,上身一顫一晃,決美不了。圓場要跑得美,應該是一條平線,假若以頭為準,頭在空中畫出來的應該是一個平平的圓圈。頭不能一鑽一鑽的,成個波浪起伏的樣子就錯了。以前老一輩演員藝名叫“九陣風”、“一陣風”,正是這個緣故。一來形容快,二來形容“穩”。我們這樣練說起來十分艱苦,可是比起更老一輩的演員所下的功夫,還差得很遠。

 有了基本功之後,就要進一步的把它用到戲裡。這就如同要炒菜得先準備作料一樣,油鹽醬醋糖,菜肉類都預備齊了之後,大師傅炒菜時該用什麼用什麼,才能炒出可口的菜來。唱戲也是這樣,基本功全部學會,哪一出戲應該用什麼,怎麼用,就靠個人的體會,老師和導演的要求了。

 (《光明日報》1961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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