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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人與秦俑

《戰國策.齊策》有一個桃梗(桃木人)與土偶人(泥人)對話的故事。

桃梗謂土偶人曰:“子(你),西岸之土也,挺(塑起)子以為人,至歲八月,降雨下,淄水至,則汝殘矣。”土偶曰:“不然。吾,西岸之土也,吾殘,則複西岸耳。今子,東國之桃梗也,刻削子以為人。降雨下,淄水至,流子而去,則子漂漂者何如耳”。

稻草人與秦俑——謹以此文慰問平凡的我們

從嶺南返鄉的旅途,重複而單調的景匆匆從車窗外掠過,就像班主任面前擺着的一大堆國小生的作文,一頁頁匆匆翻看着乏善可陳。

山外的山看不出高聳的氣勢,令我這個生長在江漢平原渴望爬山的異鄉客多少有點失望。我甚至懷疑這裡的山高不過羊城的摩天大樓。水傍的水絕對沒有浩浩 湯湯 的感覺,讓我這從小喝長江水長大的遊子有了“曾經滄海”的感慨。山水躲躲閃閃的從車窗外晃過,好像一個不用功的國小生知道他的作文是流水帳而不想讓人仔細看過。

卧鋪車一路颠簸着往前趕路,颠得人坐卧不甯,忽醒忽睡的我昏昏沉沉中盼望着早點到家。

就在這時,車窗外的田野漸漸吸引了我的視線,我發現當嶺南的稻田裡還是間青間黃豐收在望的景象,而車行至湖南的境内,稻田裡已是秋收的實景。路邊的稻子差不多已經收割殆盡,隻有廖廖幾個老農在收拾着稻杆捆紮成小堆,綿綿延延的稻田裡滿是一堆一堆的“稻草人”。其實它們算不上稻草人,不過是稻草紮個堆兒戳在地裡,有頭無臂聊具人形而已,但我樂意叫它們稻草人,因為這些稻草人三五成堆、數十成群、成百上千而陣列,浸浸然有了秦兵馬俑的陣勢。

怎麼忽然想到了千裡之外的秦俑?我無由得知,或許隻是瞬間的一個雜念。

稻草人以田畝為方陣綿延不絕的一路擺開去,從兩翼夾峙着公路包圍着行人和往來車輛,真可謂氣勢森嚴、嚴陣以待,但稻草人方陣有個缺憾——陣勢雖在,隊列卻不整肅,有的東倒西歪,有的三五紮堆,仿佛在竊竊私語,若用心還可以看出它們掩口嬉笑互相打鬧的神态,這哪裡比得了秦俑的無聲威嚴和令人膽寒的殺氣?倒像是孫武子初次操練下的吳王的兩隊寵姬。但這正是稻草人吸引我的地方,我忍不住把稻草人和秦俑做了一番比較。

兩千年前的秦人在始皇帝的威逼之下和血淚和汗水入泥,用敢怒不敢言之心火燒鑄而成世界第八奇——秦俑;六千年前我們的祖先揮汗入土,用虔誠的祈禱和滿心的期盼育出了世界第一顆稻子,進而誕生了“稻草人”。

一尊秦俑一百萬也買不到,是真正的連城無價寶,而一大片稻草人也賣不了幾塊錢,或燒或埋或棄也無人可惜。但是沒有了秦俑我們還有萬裡長城可以自豪,沒有稻草人的稻我們拿什麼以求一飽?

秦俑是萬衆景仰世界矚目的奇迹,稻草人除了那個叫三毛的作家描寫過它之外幾乎沒什麼名氣,看來它隻值三毛。

秦俑兩千年來深埋黃土隴中,對中國的曆史程序毫無幹預,隻是在幾十年前一個農民為了挖井偶然挖到了秦俑的頭,還差點被吓死,從此秦俑才有了點經濟上名利上的影響。稻草人的影響雖不廣為人知卻備忘于史冊、傳奇。三國鼎立時稻草人就屢立奇功,諸葛用它借來曹操十萬箭,黃蓋用它燒走赤壁百萬兵,東吳徐盛用它造成疑城假樓,綿延數百裡陣列江邊,吓得曹丕望江興歎:“魏雖有武騎千群,無所用之,未可圖也”,秦王符堅興傾國之兵,抱投鞭塞江之志而臨肥水,卻望見壽陽城外八公山上草木皆兵,最終在風聲鶴唳聲中全軍崩潰,導緻強大的前秦滅亡,南北朝局面的形成,對中國的曆史程序産生了深遠的影響。是以秦俑雖然陣列奇偉貌似無敵之師,實不能固守始皇帝的江山傳于萬世。現代人崇拜它的威武氣勢,但它對曆史實在是無所貢獻。而稻草人卻深刻影響着中華文明,平心而論誰平凡誰偉大?

秦俑埋藏了二千多年,自發掘出土供奉在穹頂華宇之中還能儲存二千年嗎?誰也不敢保證,但有一點我知道——置之豔陽下、風雨中,恐怕不過半天它就會化為泥土,除非女娲下凡或可重塑了。然而稻草人不懼朝生暮死,年年有歲歲生,風雨摧不垮,野火燒不盡,生生世世無窮無盡,隻要人類還有饑餓的感覺,稻草人都将長久存在。

“利于火者不利于水;利于水者不利于火”。秦俏怕水不怕火,稻草人不怕水也不怕火。秦俑火中誕生,那燃燒的窯火也許由稻草人點燃。即使一掬之水也能讓秦俑崩潰,稻草人卻在潤物無聲的細雨中茁壯生長,火是稻草人的終結者,火也成就稻草人的涅槃。

不知不覺中暮色悄然降臨,車窗外遠處的農舍中炊煙袅袅,四周氤氲紛紛,極似陶淵明《歸園田居》中的寫照:暧嗳遠人村,依依墟裡煙。田疇上的稻草人燃燒後的餘燼仍在默默地傾吐,我能嗅到燒焦後僅存的稻香氣息。這是硝煙未盡的戰場麼?那紛紛倒伏在地和正在灰飛煙滅的稻草人真像是陣亡的士兵,它為誰而戰了?勝或敗了?

不知多少年後,天地洪荒,重歸混沌,秦俑終于塵歸塵土歸土,又多少年後,那片發現秦俑的黃土地長出了茁壯的稻子和麥苗,每當收獲季,那土地上的稻草人格外整齊和威嚴,依稀就是秦俑當年的英姿。

——以上是二十多年前的景色了,那時稻田還沒有機器收割,桔杆還可以焚燒,往來湖廣之間多以卧鋪車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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